烟雾缭绕的女人/海江

文摘 2024-11-09 08:02 山西

朋友环坐，谈天说地。我掏出一盒软云，抠开塑料易拉丝条，撕掉铝箔纸的一角，食指抵住烟盒底，把烟一根根顶出来，然后挨个伸到大家面前。不抽烟的，摆手，抽烟的，伸手。烟到了在座的两个女人面前，一个摆手，一个伸手。

当那个熟悉的女人抽出一根烟，熟练地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火，仰头，吐烟圈。在座的诸位不禁目瞪口呆。

她以前是不抽烟的。五个手指，有四个手指上金光闪闪，她能有什么烦心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去隔壁的千玉姥姥家串门。记得，千玉姥姥是抽烟的。冬天很冷，尤其是下雪天。落雪了，我们一群小孩不顾大人的呵斥，在雪地里疯。打雪仗，堆雪人，滑雪坡，一个个冻得面红耳赤，手指都伸不直。玩累了，不敢回家，一窝蜂拥进千玉姥姥家去暖和。千玉姥姥盘腿坐在暖暖的炕上，依着一个小炕桌，气定神闲。她老人家嘴里叼一根长长的玉石嘴烟杆，烟锅忽明忽暗。姥姥叭嗒叭嗒几口把烟吸完，炕沿上把烟灰磕尽，慈祥地笑着，招呼我们几个坐炕头取暖。那个年代，家家都生着炕火。她家地下还支一个小火炉，炉火旺旺的，火口上的茶壶扑噜扑噜冒着热气。千玉姥姥下炕为我们倒上一碗一碗的开水。窑里温暖极了。

那时候，村里经常放露天电影。一般是在夏天的晚上。电影里的地主婆也大多叼着烟杆。记忆犹深的是，有部电影叫《英雄虎胆》，里面土匪头子李汉光的老婆李月桂也抽烟，不过她那时抽的是纸烟。她得意忘形的丑恶嘴脸是我对女人所做的最可怕的噩梦。

怎样也不能把地主婆、土匪老婆李月桂和千玉姥姥等同起来。

所以，不能简简单单用抽烟或不抽烟来界定坏女人和好女人。烟有时是一种好东西，古人曾形象地贴切地称烟为“淡巴菰”、“忘忧草”、“金丝薫”，我认为烟最雅致的称呼是“美人靠。”

爱抽烟的女人，大多历尽沧桑。缥缈的烟雾背后，你已经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她纤纤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的那根烟的灰烬，弹在烟灰缸，是火的燃烧过后，烟的骸骨。也许是她破碎的心。真的不是浪漫，不是轻佻，也不是浅薄，应该是她吐故纳新时对沉重心思的一种释怀。

少年纯真，如一张白纸。现在，这张白纸里包着的是焦黄的思虑。用火点着，吸入的是刺激，吐出的也许是泪。

小时候不明白，千玉姥姥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喜欢吸烟。长大后才知道，姥姥三十多岁就守寡，儿女都在外地，白夜青灯，日子难熬。到她那个岁数，吸烟，是排遣孤独的一种生活方式。自在逍遥，乐观豁达，才能天天盘腿坐在炕上，才能看到小孩子而心生喜欢。烟，能够把痛苦驱散飘远。淡淡的烟气里，恍然能闻到生活的一种气味，应该是香味。要不，为什么叫香烟？

每个吸烟的女人，都是一本厚厚的小说。而且都是关于爱情和婚姻的连续剧。在男人看来，所有的爱情和婚姻，都如钱钟书所写的《围城》一样。男主人公方鸿渐最后不管是娶了苏文纨还是唐晓芙，经过时间的沉淀，所谓的七年之痒，最后发现，自己费尽心思娶回家的媳妇，都是孙柔嘉、苏柔嘉、唐柔嘉。好多女人，结婚后，整个人，从婚前的一朵花，从风情万种柔情似水直到磨成一把刀。当她干这干那，说一句话，或者是简简单单做一件事，总想试试这把刀锋利不锋利。特别是面对自己男人的时候。一朵花和一把刀的距离，是何其遥远！最难的，是不能合并同类项。孙柔嘉最后吸不吸烟，作者没有交代。女人各人有各人的发泄方式。最后总是沉迷在这样那样的烟雾里。

我们以必死的命运勇敢地来到人间，不管是男人女人，都是伟大的，因为人间有爱。

青春时，我们曾一起在爱情的草原上纵情驰骋，在友情的大海里扬帆搏浪。到如今，现实可能是断壁残垣，焦头烂额，鸡飞狗跳，也可能是一地鸡毛，但是最好不要是一地烟头。一地烟头代表无声的沉默。杨坤唱的《无所谓》。现实中的冷暴力。

那个美女，坐在我旁边的美女。当她接住烟，优雅地点着，无所畏惧地环顾大家。这一刻，她真实得如同小时候同桌时向我借半块橡皮的那个小女孩。笃定，坦荡。忽然抽开烟，是她用一种无声的表达方式，慢慢揭开身上的伤疤让人看。并不是需要同情。如果这时我伸出手，相信她会毫不犹豫紧紧地握住。不像在同桌时，连悄悄勾一下指头的勇气也没有。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已故台湾女作家三毛。多少年以前，我见过她吸烟的照片。也和我的千玉姥姥一样，不同的是，三毛没有热炕坐。她是盘腿坐在地上，烟已离嘴，烟雾袅袅而远。看起来悠然自得。但是，她一定是有了要燃烧成灰烬的想法。见了她相片不久，她就香消玉殒。我记得，自己曾写了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发在报纸上。文章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恍然间感觉到世界上仿佛缺少了什么。三毛走了……。后来，我为这个喜欢吸烟的女作家，唏嘘不已。不知道三毛为什么要这样轻飘飘地离开这个世界。她还很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她手上的烟，刚吸了一半，就自己掐灭了。

烟，夹在男人手中，是一种担当，一种洒脱，一种深思熟虑。烟，夹在女人手中，如果不是颓唐、心事重重，就是一种解脱，一种潇洒，一种玩世不恭，一种心照不宣的宣泄。

那天，在棋牌室，看四个女人打牌。无意中发现，那个日日所见的漂亮女人手里竟然夹着一根烟。一边出牌，一边抽一口，抬颌，吐。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很诧异。她美丽的轮廓在烟雾中模糊不清，和平时判若两人。试想，一个女人平日在你心目中，美目盼兮，身窈窕兮，黑发飘兮，就因为抽一根烟，忽然感觉面目可憎，有了近而远之的想法。一会儿，她蹙起眉头，手里捏着一张牌，考虑，出还是不出？这时间，比之一个女人蓬头垢面，恶毒地咒骂自己的男人或是孩子时的嘴脸，还要丑陋。特别是，她无视旁边的烟灰缸，手里长长的烟灰不知不觉落在干净的、绿绒绒的台面上。大家厌恶地用手掸。

她这一阵子一定遇上了不顺心的事。肯定和男人有关。

男人如山，女人如水。山水相依，才能琴琴瑟瑟，如诗如画，如影随形，才能构成生活中最和谐的画面。

当然，烟对于男人来说，有时就是生活必需品。他们高兴时抽，烦恼时使劲抽、拼命抽，和喝酒一个道理。女人则不同，很少有人喜欢抽烟。女人烟不离嘴的，一定是有烦心事。她们有高兴事时，也一定是举起酒杯，一醉方休，绝对不会去用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方式来庆贺。

或许，我们的怀抱里，拥不住一个女人的哭泣，但是，我们的怀抱外，喧嚣着整个世界欢乐的笑声。

女人如烟。

当然不是香烟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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