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文|刘小爱
肖丽12岁时，肖丽妈要带着她改嫁。
肖丽不愿意，她爸死了还没半年，现在就急着再嫁，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肖丽妈一听这话，扑过去戳着她的背骂她，“老娘想嫁就嫁，不嫁人，你让老娘喝西北风啊！”
从肖丽有记忆开始，妈妈好吃懒做到了极点，从早到晚都在麻将馆，家务从来没做过。以前做饭洗衣都是肖丽爸爸的事。
肖丽爸爸没了之后，肖丽放学回家面对着的永远都是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肖丽的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可到底也没把那句，“要嫁你嫁，我不跟着你丢人现眼”吼出来。她怕她妈真的会丢下她不管，她还太小，离不开家庭的庇佑。
没过几天，一个大眼睛大个子，但却有点驼背的男人就来家里接肖丽的妈妈。
肖丽的妈死戳着肖丽让她叫爸，肖丽不肯，男人扯着嘴角说了一句，没事没事，叫张叔也行。
肖丽磨磨蹭蹭地叫了声叔，声音轻地像雪花落下的声音。
老张是个农村厨师，除了在村里的红白事上掌勺，每天还做几样炒肉丝和凉菜，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叫卖，人勤快生活自然就好些。
他的妻子早逝，唯一的儿子虎子不争气，比肖丽大三岁，却早早辍学，整天在街上混，偶尔回家来，不是躲事就是和老张要钱，每次老张都被气个半死，长吁短叹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那时，肖丽已经在镇上寄宿读初中，两周才能回来一次。她对这个新家所发生的任何事，既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拼了命地想读书。
人人都说读书能改变命运，她也很想把自己的命改一改。
但改命总没那么容易。
肖丽平静的生活不过持续了三年，中考前夕，她妈熬夜打麻将，突然死在了麻将场上。
等老张把肖丽接回家时，她妈已经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
到底是亲妈，纵然她有那么多的不靠谱，但总归供书念字从不亏待肖丽的，肖丽抱着那只简陋的骨灰盒，沉默了好久，终于泪如雨下。
那泪，有一半是为自己流的，肖丽不知道妈没了，以后自己要怎么办？
虽然这三年来，老张对肖丽还算不错，但总归不是亲生的，她吃饭穿衣上学，哪一样不得花钱。
况且这两年，肖丽妈嫌弃老张赚不来钱，老张嫌她懒，两个人没少吵过架。
最重要的是，正值青春期的肖丽，也不想跟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一起住。
想一想，她只觉得可怕。
肖丽做好了退学打工的准备，她已经十五岁了，即使没爸没妈也能活下去。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老张居然不同意。
他拿了书包塞进肖丽怀里，把她往学校撵，说赶紧回学校复习，马上中考了，现在闹退学，前两年的功不是白下了吗？有志气，就好好考，虎子不争气，你给我争……
肖丽半推半就地上了回学校的车，车子开了，她回头，看到老张仍立在六月的夕阳下，面目不清，腰似乎更弯了。
肖丽突然想起，其实老张一点儿都不老，但生活的不如意，活生生把四十出头的他摔打得像五十岁。
肖丽想，既然他愿意，那她就继续读，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大不了以后再报答他的恩情。
每个周末回家住的两晚，肖丽都紧紧反锁房门，听见老张走路的声音，她都觉得有点怕怕的。
老张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平时也不太跟她说话，她晚上洗澡时，他一准儿出门遛弯，她晾在阳台上的女孩衣物，淋了雨他也不会帮她收。
这让肖丽放心下来，她知道，他这是在避嫌。
中考时，肖丽发挥失常，离高中统招线差了六分，要想上只能走自费指标，一分一千。
肖丽自然没胆量，也不好意思和老张说。老张也没问。
那个漫长的暑假，肖丽待在家里洗衣做饭，还帮老张打下手，剥葱剥蒜，洗菜切肉。
好像，真的成了她的父亲一样。
有一回，老张炒好了菜临时有事走不了，肖丽就悄咪咪地蹬了三轮车出去叫卖。
谁知，她歪歪扭扭地骑了没多远，车就翻了，菜撒了一地，脚踝钻心地疼，她坐在地上，瞬间，心里难受得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后来，是老张赶来把她背去了医院。路上，老张犹犹豫豫地说了句，学费的事你不用着急，我来想办法。
肖丽的眼泪瞬间淹没了老张的背。
那是2000年，县城里的楼房才一千一平，六千，真不是个小数目。
但老张说话算数，在报道截止的最后一天，他带着肖丽去高中报了名。
办完了手续，老张坐在宿舍楼外的台阶上皱着眉抽烟。肖丽站在他旁边绞着双手，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感谢太虚太飘，而未来又太重太远。
好在，老张很快掐了烟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肖丽的肩膀，说了句，争点气，好好学啊。
然后，扭过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肖丽读书真的很拼命。
她深知机会来之不易，从不敢有半分懈怠。
她也很少再回张家，除非学校的宿舍锁门没地方去了，不然决不回去。
倒是老张，除了按时给她交学费书杂资料费，还经常会托人捎东西捎钱给她。有时是老张自己做的肉酱，黄豆辣椒酱，都是肖丽从前爱吃的东西，有时是不知谁给的不穿的旧衣旧鞋。
有一次，居然还捎了几本厚厚的高中参考书过来，书页崭新得闪闪发亮。
但不管是什么，肖丽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不推辞也不矫情，能继续读书已足够幸运，她不敢对生活再有半点奢望。
但心里对老张的恩情，一点点涨满了她的心。
高三那年寒假，肖丽出了事。
熄灯后，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挑灯夜读，但中途却因太累睡着了，然后蜡烛倾倒引燃了书本和床单，等肖丽察觉时，宿舍已是一片火海。
假期的学校里空无一人，肖丽的宿舍又偏偏被安排在一片僻静的小院子里。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肖丽的绝望，等消防人员赶到扑灭大火时，肖丽已面目全非。
学校通知了老张，老张马不停蹄赶到医院见到肖丽，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肖丽脸上身上被纱布裹了个严严实实，不时地还有液体渗出。
肖丽是清醒的，她知道老张来了，她闻着老张身上那股长年不散的菜味，像见到了亲人吧，哽咽着落了泪。
见她哭，老张在护士的指导下，用棉签轻轻地帮她沾掉泪珠，他生硬地安慰肖丽，没事没事，这么大的医院，肯定能把你治好。
话虽这么说，但经历过痛不欲生的治疗后，拆掉纱布的那一刻，看着脸上脖子手臂那些疤痕，肖丽还是崩溃了。
她疯了似的砸了镜子，撕扯着不多的几根头发，一头就往墙上撞。
老张拽不住她，只好一把将她死死拉住，防止她再做傻事。他语无伦次地说，肖丽，肖丽，咱们还能再整啊，你别灰心，钱我给你想办法，一定把你恢复成原样……
肖丽哭累了，蹲在老张的脚边渐渐安静下来。
窗外，天空灰的像一块永远都洗不干净的破布。
老张真的要卖了房子给肖丽做整形。
虎子听说后，回家找老张闹，说如果老张把房子卖了，就和他断绝关系，永不来往。亲戚们也劝老张，不过就是个养了几年的养女，至于吗？还倾家荡产？你可别搞不清楚，虎子才是你亲儿子！
老张没别的话，自始至终只有一句，没办法，摊上这事了，没办法……
他怕虎子再来闹，便悄悄地把房子低价卖给了中介，然后飞速带着肖丽去了另一个城市。
经历过几次整形后，虽然很多关节仍因疤痕挛缩缘故不能自如活动，尤其是右手右臂，当时逃生时开门造成严重烫伤，不能弯曲抓握，勉强能拿点儿大东西。但肖丽的面部恢复的还不错，也不再整天躲在家里不敢见人了。
她又像十五岁那年一样，开始给老张打下手，菜刀握不住了，就一边做右手疤痕的拉伸康复，一边练习左手握刀切菜。
过程苦痛，自不必说。
老张开始教肖丽炒菜，拌凉菜。爷俩在狭小的厨房里，对着一大锅的热油，炸肉片炸丸子，配合得极为默契。
肖丽的活动能力基本恢复后，就开始跟着老张出摊。
老张负责热炒，肖丽负责凉拌，她的运作快，份量足，人又干净，生意做得极好。
肖丽22岁的时候，虎子出事了，打群架捅死了人，老张得知这个消息后，似乎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四十岁时，他像五十，现在他才五十，却已被命运逼白了大半头发。
老张说，他想回乡下了。肖丽只说好，就带着他回去了。
镇上的人看到他们回来，就问老张，这是肖丽？脸好了？所有射向肖丽的目光里，都带着太多的探究和疑惑。
但是肖丽顾不得其他，在她心里只有一件事。
老张老了，她得照顾他。
老张60岁生日那天，29岁的肖丽结婚了。
新郎是和她一起开快餐店的同事。肖丽回乡下后，继承了老张的衣钵，后来，发展到县城里开了一间小小的快餐店。
寿宴加婚礼，这个组合怎么看都不太搭。
但肖丽执意如此，婚礼是纯中式的，当肖丽跪在老张面前敬茶时，轻轻地叫了声，爸。
老张眼圈红了，半天都说不出话。底下的亲戚朋友，也都红了眼眶。
肖丽也哭了，这是她计划了好久好久的“阴谋”。这么多年，在她心里，老张早已经是她的父亲了。
这个跟血缘无关。
老张62岁时，得了脑梗，肖丽在医院衣不解带地伺候他，喂水喂饭，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
出院后，她又带着老张每天走路慢跑做康复，从不间断。因为她的细致照顾，老张恢复得很好，除了右腿走路时稍显僵硬，再没有落下一点后遗症。
又过了两年，肖丽生了个儿子，小名就叫虎子。
老张乐坏了，每天虎子长虎子短地叫，叫得多了，他自己都会恍惚，这是在叫这个虎子，还是在叫那个已经多年不见的虎子。
肖丽的丈夫不理解，以为是因为肖丽心地善良才会对养父这么好。肖丽就把那些陈年旧事讲给他听。
老公说，你爸肯定也有自己的打算呀，眼看着你那个哥靠不住，那个房子即使他不卖，将来也得被你哥浪没了，还不如给你看病，对你好点，说不定将来你报恩还能孝敬他。
肖丽并没有告诉他，那个在坐牢的哥哥就叫虎子。这是她和老张的秘密。
肖丽笑了笑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老张有自己的打算，甚至在她刚到张家时，张家人说让老张好好养着她，将来让她嫁给虎子，老张也是听进去了的。
所以他才在肖丽妈妈死后愿意继续供她上学，一边等她长大，一边想等着虎子改邪归正。
后来他发现虎子已无药可救后，却又不忍心将肖丽推进火坑。他还怕虎子对长大的肖丽图谋不轨，每次只要肖丽回来，他就不准虎子在家过夜。
肖丽烧伤后，他也有过退缩的，可最终，他还是不忍心，他知道如果他不管，那么肖丽就毁了，很可能自杀或者活成另一个扭曲的人。
他那句，摊上了就没办法，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和心酸啊。
也许他真的想过，要让肖丽感念恩情为他养老送终吧。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年没有把孤苦无依的肖丽赶出家门，没有在她烧伤受难时抛下她不管，这就足够了。
他的善良就像一道光，始终照在肖丽灰暗的人生里，让肖丽感受到了暖，继而才有了力量，才能在这个凉薄的世上继续前行。
是他的善良，改变了她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