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活中,暴力、身体和性缺一不可

体娱   2024-10-17 17:54   北京  

往期播客:对女性身体的无下限拍摄,到底是剥削还是反凝视?

喜马拉雅APP订阅 深焦Radio
苹果播客订阅 深焦DeepFocus Radio
小宇宙APP订阅 深焦DeepFocus Radio
微信播客订阅 深焦艺文志
Spotify订阅 深焦DeepFocus Radio


编者按:


今天是若松孝二12周年忌辰。他是日本影史中最伟大,当然也是最多产的地下/先锋电影导演之一。当他独立制作的第一部电影《胎儿密猎时刻》上映时,西方媒体引用了若松的话进行宣传:“在我的生活中,暴力、身体和性缺一不可。”这部电影以及后续的电影证明,这句话更像是发自肺腑的宣言,而不是艺术上的辩护。


他在60年代创作的令人惊讶的偏执狂式的电影,为公众和国家在七八十年代接受施虐电影铺平了道路。他的电影中包含着无情的政治动机,从而表现出强大的颠覆力量。作为世界革命性电影的领军人物之一,他的贡献早就该被认可,他的名誉也早该得到恢复。


我们借此机会做了一期若松孝二专题策划,其中包括一篇若松孝二导演作品的全生涯回顾,着重聚焦于若松的早期电影,也是他最疯狂的年代,作者是Jack Hunter。第二部分内容是1993年法国艺术家罗曼·斯洛科姆对若松孝二的采访,他在访谈中大量介绍了自己的创作理念。荣我们一起走进若松孝二的电影世界。


相关文章:

唐十郎人物稿:以肉体创作的奇人,用暴力掀翻一个时代
吉田喜重人物稿:政治、性与革命,他是日本新浪潮最被低估的大师
从日活浪漫情色到粉红映画,他们能让这个标签复活吗?
两代恐怖分子遥相呼应,革命影像绝不刻舟求剑
从新宿出发——缔造日影的疯狂年代
没有这座东京边陲的影院,就没有战后日本电影新文化


通俗的先锋暴力

若松孝二的电影


译者:眠耳

看好看的电影,过好过的人生

公众号:眠耳电影


1936年,若松孝二出生于宫城县,在农业高校读到二年级的时候退学,之后来到东京,他在东京做过许多工作,当过工匠学徒和送货员,还因为参与新宿的黑社会组织而坐过一段时间的牢房。他被释放时是23岁,后来成为电视电影的副导演。1963年,他执导的原始粉红(色情)电影《甜蜜的陷阱》开启了他的电影生涯。他很快就获得了低俗导演的名号,他的作品以逼真和暴力的场景而著称,早期的电影有《激しい女たち》(野蛮的女人,1963)、《めす犬の賭け》(婊子的游戏,1964)、《恐るべき遺産 裸の影》(裸影,1964)和《赤い犯行》(赤色罪行,1964)。在《赤色罪行》中,检察官纯洁的妻子被逃犯强奸,影片细致地探索了三个主人公之间的性关系,在这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若松电影的开创性主题:仇恨、对权威的蔑视以及性心理障碍。


等到武智铁二备受争议的色情电影《白日梦》(1964)和《黑雪》(1965)上映的时候,若松已经拍摄了近20部电影,并且在内容上不断变换着花样。


注:武智铁二的《白日梦》通常被认为是第一部重要的粉红电影,武智随后被誉为日本色情电影教父。这部电影由松竹出品,是日本新浪潮电影中第一部公然呈现色情的电影,其中有裸体的女性,甚至还能看到私密部位和阴毛,这对日本社会来说是一种禁忌。片名中的“白日梦”是一名年轻的艺术家被牙科医生麻醉后的经历,他产生了幻想,看到之前遇见的一个女孩遭受了虐待狂医生的性骚扰、强奸和折磨,她被吊在天花板上,还要接受电击治疗。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所窥视到的现实或别的什么事情变得模糊不清。这部电影改编自高人气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上映的时候刚好赶上东京奥运会 ,所以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而日本政府感到很尴尬,他们反对电影展现不道德的国家形象。武智的下一部作品《黑雪》引发了更大的争议,这是日活出品的电影,有力地混合了性与政治,对政府审查构成了严重的挑衅。武智因涉嫌淫秽被捕,对武智的审判成为了媒体事件,许多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站出来为导演辩护,这和西方针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Lsat Exit To Brooklyn》等书籍的案件相像,最后都是被告获胜,专制的国家受到了羞辱,同时迎来了裸体和放纵的崭新时代。


天使的恍惚》剧照


若松孝二受到了武智铁二创新性的色情电影的鼓舞,他的精神导师大岛渚创作的新浪潮电影也对他产生了影响,于是,和之前的铃木清顺类似,他决定在日活大展身手,将其受到的影响发挥到极致,结果使得他的职业生涯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他执导的电影是《墙中秘事》(1965),这是一部彻底的颠覆之作。在最初的构思中,这是一部关于中产阶级学生的电影,讲述他们要应对重要考试和社会交往带来的压力。若松更改了电影的原始框架,在其中加入了骇人听闻的心理剧,还有窥淫、强奸和谋杀的情节。在新版本中,主角是一个青年学生,他知道自己在大学考试中注定会失败,因为他之前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得不到社会的肯定,他变得沮丧和愤怒,成为了一个强迫性的偷窥狂,对着偷窥的各种女人手淫。其中一个女人是富有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她所代表的正是那个轻视他的社会,他恨这个社会恨到了心理变态的程度,他闯入她家,残暴地强奸了她(尽管——或许是因为她愿意和他上床),她显然对自己的布尔乔亚生活感到厌倦和麻木,他的侵犯并没有对她产生丝毫的影响,于是,这个青年人杀死了她,就像杀死一个生病的动物。


注:1965年,若松的电影还有《Botoku No Wana》《Ai No Design》和《情事的履历表》,后者曾经被认为是最成功的粉红电影。


这部电影让日本审查机构感到头疼,他们犹豫是否要让这部电影通过审查。日活将片子提交到柏林电影节,尽管政府反对这样做,大概是担心这部电影会给西方世界留下日本的负面印象。在随后的抗议声中,日活明显改变了立场,可能是害怕遭到《黑雪》那样的起诉,他们在国内低调地发行了这部电影。若松认为制片厂的转变是对自己的背叛,于是他离开了日活,并成立了若松制作公司(Wakamatsu Productions),几个月后,他执导并制作了自己的第一部独立电影。


注:作为制片人,若松挖掘了许多导演,有足立正生(《性游戏》,1968;《略称:连环射杀魔》,1969;《女学生游击队》,1969),还有大和屋竺(《背叛的季节》,1967;《荒野上的充气娃娃》,1967)。若松还在神代辰巳广受好评的《红发女郎》(1979,由情色片女王宫下顺子主演)中担任制片人,他还是大岛渚《爱的亡灵》的执行制片人。


《墙中秘事》海报


若松在《墙中秘事》中播下了“电影精神病”(Cinema Psychotica)的种子,这粒种子将会在后续几年的电影中开出花朵,这是些让人震惊的,引发争议的作品,有《胎儿密猎时刻》《被侵犯的白衣》《永远的处女》和《花俏处女》(注:Geba Geba Virgin,“Geba”没有对应的英语,它源于德语“gewalt”,意思是力量或权力,是左翼学生在描述他们的运动时使用的概念,比如geba–bo,是对抗警察时用到的长棍。片名中“gay bar”的语音拼写也被认为是这个词的意思;据说这是大岛渚向若松提议的片名,因此大概率与政治有关,1998年在东京举办的若松回顾展上,这部电影以英文名“Violent Virgin”放映。)这些电影集中体现了若松的电影精神病主题,包含了残忍的实验性的/原始的启示,超出了剥削的局限性,具有西方任何同类电影都无法比拟的内在冲击力。在内爆时刻,若松的电影跨入了纯粹电影的区域,这里还有布努埃尔的《一条安达鲁狗》和肯尼思·安格的《极乐大厦揭幕》,以理性为中心的叙事理念被焚毁,可怕的元文本像神经凝固汽油一样在右脑燃烧。


注:据估计,从1965年若松制作公司成立到1972年,若松制作了大约45部电影,基本上每部电影的预算都特别少,大概在5000美元左右,平均每16天完成一部,其中有很多电影难以在西方看到。就奇特的想象、性与暴力的紧密联结、视觉诗意和心理剪辑而言,这些电影可能更接近罗斯·梅尔的四重奏,《罗娜》(1964)、《情欲绵绵》(1965)、《疯狂车手》(1968)和《小野猫公路历险记》(1965)。若松将这些元素和戈达尔的政治/实验风格(去掉乏味)混在一起,营造了一种让人震撼不已的电影体验。


当他独立制作的第一部电影《胎儿密猎时刻》上映时,西方媒体引用了若松的话进行宣传:“在我的生活中,暴力、身体和性缺一不可。”这部电影以及后续的电影证明,这句话更像是发自肺腑的宣言,而不是艺术上的辩护。显然,若松对《墙中秘事》受到诘难的愤怒仍然没有平息,他将各种性精神病、电影式的报复和革命性的想象力所能喷出的怒火引向《胎儿密猎时刻》之中。


《胎儿密猎时刻》海报


《胎儿密猎时刻》的剧情很简单,一个心理不正常的男人将女友囚禁在自己的公寓里,使她遭受了多日的虐待。不过这种简单只是一种假象,电影的创作过程很复杂,需要不断的尝试,其中还有深不可测的精神痛苦的暗流。在观者眼中,这部电影就像是一把剃刀。简短的片名场景——胎儿在子宫里的画面配上合唱音乐——立即确立了准宗教退化的基调。镜头切到大雨滂沱的夜景,一个男人正和一个女孩在车里做爱。没多久,他就把她带到他的公寓——接下来就是她的噩梦。这个男人的公寓很小(也许只有两个房间),且阴暗压抑,这是典型的若松式的调度,一种残酷的性心理仪式将要在这个局限的空间里展开,导向不可避免的死亡。


注:若松混合使用了现成的音乐和原创的配乐,这是《胎儿密猎时刻》的一个特色,后续的作品也是如此。教堂管风琴、巴洛克式的羽冠键琴、令人心醉的摇篮曲、还有与令人厌恶的暴力相对应的刺耳的古典主题(库布里克将会在1971年的《发条橙》中使用同样的手法),共同编织了一个强有力的声音结构,后来他又往里添加了先锋爵士和怪异的民间歌谣(比如《花俏处女》)。


男人脱掉女孩的衣服,我们再次看到他和她做爱,但早已不是传统粉红电影的基调了,奇怪的配乐、令人反感的特写和粗糙的摄影机运动暗示了异化和憎恶。不久之后,他将她的手腕绑在一起,从壁橱里拿出一根鞭子,对她进行恶毒地,长时间地鞭打。在影片剩余部分,他让女孩遭受了类似的殴打,他用多种方式虐待她,更可怕的是用剃须刀折磨她。这些极其残忍的场景中插入了男人的闪回,备受折磨的男人想起父亲以同样的方式虐待自己的母亲。受折磨的女性可看作是宗教殉难的形象,若松以其标志性的定格、漂白(bleaches)和静态蒙太奇来分割这些场景,利用房屋的局促、阴影和质感来营造恐惧,还利用房屋的结构来划分银幕空间。这个男人的虐待狂幻想为电影的流动赋予了有机的形态。


若松像他惯常所做的那样,在片中插入了一些温柔得很反常的画面,男人为这个女孩梳头,还在她被绑着的时候为她化妆。后来,他心理崩溃放声痛哭,像片名中的胎儿蜷缩起来,把头放在女孩的腿上,而女孩这时正唱着萦绕心头的摇篮曲。


但是最后,这个男人注定死去,实现梦寐以求的解脱。女孩摆脱束缚,在一个她早已幻想过的场景中,残忍地将俘获她的人刺死。我们最后看到她的时候,她饱受创伤,坐在床上为自己唱摇篮曲,而那个男人被放在了卧室的地板上,尸体布满血迹。


《胎儿密猎时刻》剧照


1966年7月13日的午夜,科拉·阿穆尔(Corazon Amurao),芝加哥的一个菲律宾裔年轻女护士听到有人在敲宿舍门,她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一个年纪不大满脸麻子的男人闯了进来,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酒味。此人叫理查德·斯派克(Richard Speck),年纪25岁,厌女和性犯罪改变了他的人生。斯派克用枪威胁这些女护士,把她们绑起来,再将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拖进旁边的房间。疯狂的侵入者残忍地勒死或刺死无助的受害者时,可以听到沉闷的尖叫声。其中一名护士似乎让他想起了令他讨厌的前妻(他们结婚时她15岁),他强奸了她的阴道和肛门,然后将其肢解,最后,他夺去了8个女孩的性命,阿穆尔躲在床底下逃过一劫。后来,他认出了斯派克,因为他手臂上的纹身写着“天生恶魔”(Born to raise Hell)


有传闻称,这条来自西方的煽动性新闻让若松受到启发,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的一周之内就构思并完成了一部超凡的电影,《被侵犯的白衣》(1967年上映)。很明显,牵动若松情感的并不是杀戮本身,而是有一名护士侥幸活了下来。


注:若松认为斯派克放过这名护士是出于同情(见采访),这当然是不对的。若松的《日本暴行黑暗史 异常者的血》也是根据真实犯罪事件改编,大致重现了1940年代东京有名的强奸犯小平义雄的故事,片中也有经典的虐待狂和政治不和谐的情节。这一系列的电影还有《日本暴行黑暗史 暴虐魔》(1967)、《日本暴行黑暗史 怨兽》(1970)、《现代日本暴行暗黑史》(1972)。1967年若松执导的电影还有《性犯罪》《一次私通》《Ami No Nake No Boko》《性的放浪》和《乱行》。


《被侵犯的白衣》海报


《被侵犯的白衣》以一连串静止的图像开场,将影片的主演,同时也是剧作家唐十郎和商业色情作品中摆出挑逗性姿势的裸体女人交叉在一起,唐十郎的角色是一个愤世嫉俗,有着病态迷恋的人,这在第一个真人场景中体现得更明显,他在夜里将手枪扔进了海里。手枪象征着阳具,而海象征着母体,若松有意建立了这种直接而又明显的联系,并在剩余的将近一小时的性虐死亡之旅中得到有力的呈现。和《胎儿》中的虐待者一样,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迷恋母亲,萎靡不振,只能用性暴力来表达自己,似乎想要与所有女人做爱,还想把她们通通消灭。


注:唐十郎是日本先锋戏剧运动,“后新剧”(post–shingeki)中的激进者,这一运动兴起于新宿颓废的金盖区,与1960年代的日本新浪潮电影运动同时发展。唐十郎是状况剧场的导演,该剧场的巡回剧团红帐篷,演出了受到持续好评的《蛇公主》(1977)。唐十郎不仅参与了《被侵犯的白衣》的剧本写作,还在其中担任主演。他在大岛渚的《新宿小偷日记》中饰演自己,还出演了现代邪典戏剧导演川村毅的《最后的科学怪人》(1992)。唐十郎执导的唯一一部电影是《任侠外传:玄海滩》(1976)。其它后新剧的重要剧作者还有佐藤信和寺山修司,佐藤信最有名的戏剧是《阿部定的犬》和《女杀油地狱》,寺山修司的天井栈敷巡回剧团演出的使人震惊的作品,如《狗神》(1969)和《邪宗门》(1971),使其备受好评。唐十郎深焦人物稿可戳:以肉体创作的奇人,用暴力掀翻一个时代


1970年,寺山修司凭借短片《番茄酱皇帝》进入电影业,这是一部混合了裸体和回归本能的典型作品,讲述的是一个九岁男孩的性爱冒险的故事。后来又执导了《罗拉》(1974)、《马尔得罗尔之歌》(1977)、还有克劳斯·金斯基主演的法日合拍片《上海异人娼馆》(1981)。而下面这句话是对他的荒诞主义信条的背弃:“我认为我的电影非常有趣,同时看起来又非常严肃;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金井胜的《无人列岛》(1969)可能是电影与先锋艺术碰撞的最佳代表作,这是一首怪诞的超现实主义视觉诗歌,充斥着残酷的、荒谬的和反常的画面。金井胜的《王国》(1973)同样是一部怪异的作品,这部电影中,一个疯狂的观鸟者必须要通过一只鸭子的肛门,这样才能对抗他的宿敌,柯罗诺斯国王。后新剧精神与地下电影的联系在今天的东京依然存在,比如不二稿京,他是《铁男》中的主演,也是是《器官》的导演,他经营着自己的先锋剧场。


《被侵犯的白衣》剧照


镜头切到一所房子,有六名护士学生住在这里。房子后面,有两个女孩正发生女同性恋关系,另外一个护士睡不着,她看到她们后就叫来了她的朋友。很快,所有女孩,还有我们观众,都在看着这对裸体的伴侣以及她们的淫荡行为。接着,拿着手枪的男人来到了这里,一个护士看到他在外面走来走去,就天真地叫他进来。他加入了窥视的游戏,看着两个护士做爱,过了一会,他受到刺激闯入房间,近距离杀了其中一人。


从此刻起,这部电影就变成了幽闭恐惧仪式的赋格,房子的后屋成了梦境般的行刑室,我们或许不能,也不敢转移目光。他杀完一人之后,剩下的五名护士惊恐不安地挤到一起。若松的摄影机残忍地观察着她们哭泣的表情,通过记录此起彼伏的哭声来捕捉她们的歇斯底里。这个年轻的男人产生了她们都没穿衣服的幻觉,这体现了他的性错乱。最后,一个女孩想要逃跑,他开枪打死了她。另一个女孩站了起来,把衣服脱光(有她的胸部特写,还有他面无表情的特写),她试着和这个男人做爱,刚开始他不为所动,但最后摆好了姿势。接着,他又犹豫了一下,我们可以假设他阳痿,然后这个女孩开始嘲笑他。他想象着其她女孩也在嘲笑他,笑声是重叠的,扭曲的,在旋转的表现主义特写中,她们的脸和她们的裸体交叠在一起。影片将手枪与阴茎联系起来的非常明确的动作,是他把枪管插入了女孩的阴道,然后扣动扳机。枪声(射精)、停滞、恢复精力再次射击,影片确立了这一流程,并贯穿于整部电影之中,产生了一种糟糕梦遗般的节奏。


有一个女孩开始向男人求饶,若松的摄影机在杀人现场徘徊,先是停在血淋淋的尸体上面,然后又回到正在穿护士制服的女孩身上。他把她绑在一根柱子上面,然后用锋利的剃刀剥去白色外衣,露出她的后背和臀部。接下来可能是影片中最为恐怖的一幕,这个年轻的精神病人用剃刀在她身上割下肉条,其实就是在活剥她的皮,他一边割一边自在地吹着口哨。她受折磨时的脸部特写与海浪涌向岸边以及其她裸体护士的画面交叉在一起,不仅强调了母爱的缺失,还强调了他在这个可怕而又漫长的场景中的性陶醉。最后,这个女孩不再尖叫了,男人给下一个护士松绑。他把她带过来欣赏他的手工艺品,当我们看到受害者被糟蹋,变成血迹斑斑的尸体时,若松插入了几秒钟的彩色画面,她那没有生气的脑袋上面套着一个花环。被松绑的女孩吓得想要藏起来,男人无情地向她开枪,一枪,两枪,三枪,她死了。


现在只有一名护士还活着,冷静淡定,让人感到惊讶,她温柔地试图在男人达到性高潮之后和他交流。他抚摸她的乳房,把头放在她的腿上,而她为他唱摇篮曲(直接重现了《胎儿》中的场景);然后镜头切到蓝色色调的海洋,象征着她似乎在这个迷茫的年轻杀手身上撩拨了母性的和弦。接着,若松营造了一个彩色的场景,两人已经成为夫妻,我们看到他们裸着身子在岸边奔跑,还有日出、家人和一些舒缓画面的蒙太奇,音轨重复播放着女孩所唱的摇篮曲的电子版音乐。


切回室内,年轻的护士光着身子跪在屋子中间,男人也光着身子,枕在她的腿上,像婴儿一样蜷缩着。那些被杀戮的女孩呈星形放射状摆在他们周围,血色鲜明,像是破损的肉体之花的花瓣。若松审视了大屠杀的现场,然后切到男人还是快乐儿童时的镜头。


《被侵犯的白衣》剧照


当我们再次回到房间里,护士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凶手一个人,在五个被杀的女孩中间蜷成一团,彩色段落结束。随后,武装警察来了,他们正要用警棍把门砸开时,画面定住了,若松插入了有关暴乱、抗议、军事行动和革命的镜头,代表青春和自由的终极挽歌。


我们不确定这个护士——母性的典范——是不是背叛了男人,然后找来了警察,我们也不确定她有没有可能只是他想象出来的虚构的形象。这些细节可能与影片的主旨无关,若松揭示了宇宙中不可避免的性冲动,还有支配万物的出生、死亡和重生的循环,是一部风格原始的天才之作。《被侵犯的白衣》将性欲望与暴露的胚胎的忧郁联系在一起,时间与空间的隔离让人难以忍受,我们被迫面对毁灭的日常仪式,或许,这是一种萨德式电影的终极表达。


注:萨德侯爵将性暴力、亵神、革命、精神返祖和核心家庭的毁灭的信条浓缩在他的《卧房里的哲学》(Philosophy In The Boudoir,1798)之中,其中包含了多种仪式,结束的时候,母亲作为永恒的背叛者受到了阴道被缝合的惩罚,也象征着对胎儿再次进入的拒绝。在《索多玛120天》中,萨德利用这些元素创造了一个残忍的结局,那些放纵的人用尽各种手段与母亲、女儿、妓女、孕妇和小女孩发生性关系,然后把她们杀死。《胎儿密猎时刻》中的萨德式冲动在《被侵犯的白衣》得到充分体现,若松用一种反常的,诗意的野蛮来表达对于人类境况的不满。神代辰巳的《女地狱:濡湿的森林》是一部重要的罗马色情片,部分内容改编自萨德的《juliette》。


1968年,若松只拍了4部电影,相对而言并不算多,但是到了1969年,若松回到高产的状态,他拍了9部电影,其中就有冷峻暴力的《永远的处女》。这部电影的主角是年轻的,被疏远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人发展出了一种不稳定的关系。若松和往常一样,在有限单一的空间中安排情节,这次是一座建筑的屋顶,我们只能通过闪回镜头才能离开这种环境。这个女孩似乎不断地遭受强奸,在闪回中,我们看到她被四个年轻人轮奸,然后又被两个人强奸,接着其中一人在女朋友的帮助下强奸了她。


男孩犯下了四桩血案,我们会在闪回中再次了解到这一点。和《被侵犯的白衣》一样,若松使用简短的彩色片段来展现这些可怕的场景,他杀死的四个成年人很可能包括他的父母,这四个人都参与了一次狂欢聚会,在这期间,男孩受到了骚扰,比如,一个女人往他身上撒尿,他的报复就是把他们全部刺死。


男孩杀死那四个强奸犯还有他们的女朋友时,出现了更多暴力场面,这些场面和几乎是抒情性的段落并置在一起,伴随着让人感到悲酸的音乐,男孩和女孩在屋顶上寻欢作乐,直到夜幕四合。


《永远的处女》剧照


若松插入多个标志性的彩色画面,进一步增强了影片的迷乱气氛,这些彩色画面表现的可能是两个年轻人陷入困境的梦,有着商业色彩的性和暴力,还能让人想到莎朗·塔特和罗曼·波兰斯基。塔特(有八个月的身孕)不久前在洛杉矶被杀,若松有意参照现实中的热门犯罪事件,和《被侵犯的白衣》类似,再次将病态的当代社会和自己对性暴力的观点结合在一起。从传统的角度来看,黎明是经历了夜晚的艰辛之后重新焕发乐观精神的时刻,可这对年轻人漫不经心地离开了屋顶,毫无意义地坠向死亡。


若松的这部电影就像他所参照的曼森谋杀案(杀害塔特),还有阿尔塔蒙特惨案和布莱恩·琼斯溺水案,反映了1969年“爱的一代”的自我毁灭。可就在同一年,若松拍摄了他的杰作《花俏处女》,这部电影超越了《永远的处女》中的性狂乱、屠杀和病态的悲观情绪。


《花俏处女》时长70分钟,是一部让人惊叹的杰作,影片以荒无人烟的野外为背景,我们很快就知道这部电影表现了地狱般的性和暴力的循环,没有人能逃离这里,在若松的设定中,所有参与游戏的人要么被判处死刑,要么成为迷失的灵魂堕入永恒的炼狱。正如若松自己所说,这部电影的空间设计和《被侵犯的白衣》里的护士宿舍一样,也会让人感到幽闭恐惧。


影片开场是城市夜景的黑白镜头,接着插入定格画面,背景中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打击乐的声音。接着镜头切到两辆汽车——一辆白色的,一辆黑色的——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快速行驶。在第一辆车里,有三个人将第四个人捆了起来,蒙上他的眼睛,使其受到控制。当他们停下来让男子下车小便时,我们看到第二辆车里都是年轻的女人,她们在嘲笑那名男子。两辆车都停在了一个贫瘠的刮风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一名蒙上眼睛的女子被人从第二辆车里拽了出来,她和蒙上眼睛的男人被一起扔到了沟里。虽然男人被捆着,但是他在摸女人的胯部,下了车的女孩子们偷偷看着他们,把他们的衣服扒下一半,两人一边亲吻,一边思考自己的命运。这个男人叫阿星,是一个黑帮老板的手下,他犯了一个错误,和老板的女友花子发生了关系,两人注定是要死的。后来,两人的衣服都被扒光了,女孩们继续窥视着他们。


《花俏处女》海报


最后,两人被分开,他们摘掉花子的眼罩,把她绑在十字架上。阿星被拖上来看着花子,然后被松绑,推进了一个帐篷里。不一会,有个女孩进入帐篷,她脱光了衣服和阿星做爱,色情地抚摸着他的身体,随后镜头切到其她女孩,她们在嘲笑十字架上的花子。


再次切回帐篷,阿星把女孩给掐死,从帐篷后面逃到深沟里。这群流氓很快发现了女孩的尸体,于是开车追赶阿星,但阿星已经逃到他们开车过不去的地方,只好停下来对他破口大骂。


阿星逃了很远,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发出惊恐的尖叫,我们跟着他跑了一段距离,穿过贫瘠的土地直到看见地平线,他筋疲力尽,躺在地上睡着了,然后传来了花子叫他名字的声音。在一个绿色调的场景中,除了背景音乐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他梦到她被流氓轮奸,旁边是被掐死的女孩的尸体。花子逃了出来,她跑进荒野,画面突然变成彩色的。两人再次相遇,做爱,但是当花子的手抚摸阿星的背部时,她突然感到阿星的尾椎长出了一条动物尾巴,阿星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在荒野里徘徊了一会,身上只穿着被掐死女孩的衬裙,精神备受折磨。直到白日渐隐,深夜来临的时候,他遇到另一群在山顶露营的人,男人们穿着得体的制服,身边是他们没穿衣服的情妇。阿星受到女孩们的欢迎,她们给他吃的,还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这些人向他展示了一把固定在三脚架上的步枪,透过枪上的望远镜瞄准器,他只看到了一个女孩的乳房和奶头,他们让他扣动扳机,他听从了他们,对着黑暗开了一枪,他得到的奖励是和两个淫荡的女孩做爱。


《花俏处女》剧照


到了早上,我们看到他们穿衣,剃须,女孩们光着身子在清晨的阳光下锻炼身体。他们在自动相机前摆出合影的姿势后,阿星走了。他回到最初的地方,那些凶狠记仇的流氓们对他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他没有搭理他们,只想找到花子(彩色的画面),她还在十字架上,右侧的胸部被子弹打伤,血液顺着身体淌到脚下,她似乎还活着。


阿星捧着双手去接花子流出来的血,插入流氓的黑白镜头,然后画面又变成彩色,阿星意识到是自己开枪打中了花子,他在瞄准器中看到的乳房是花子的。他喝了她的血,仿佛是为了赎罪,从这一刻起,阿星似乎成为了一名救世主,他让流氓感到惊慌和恐惧,接着我们看到他在帐篷里,对那个被掐死的女孩表现出恋尸癖的倾向。


流氓们把他们女友的衣服扒光,然后将她们推进帐篷,阿星一个接一个地强奸她们,同时让那个死了的女孩在一旁看着。有两个女孩要逃跑,两个流氓去追赶,第三个男人看到花子在十字架上扭动,也被吓跑了。


穿西服的男人用步枪把逃跑的女孩打死,又朝剩下的两个流氓开枪,他们回到十字架的位置。镜头切到阿星,他被装在麻袋里,像蛹一样在十字架后面扭动,旁边还有女性赤裸的尸体。流氓用棒球棒殴打阿星,打得麻袋都被鲜血染黑,随后两人开始丧心病狂地互殴,其中一人打坏了另一人的脑袋,自己也倒下来死了,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尸体。


花子动了动,呼叫阿星的名字,阿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在麻袋里回应花子,接下来是两人之间的告别,最终花子由于枪伤而死,音轨中播放了一首怪异的民谣歌曲。


《花俏处女》剧照


最后,穿西服的男人们来了,妓女也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可怕的各各他(译注: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的地方)杀戮现场,在花子前面摆出各种造型。阿星悄无声息地从麻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棒球棍。他已经知道这些男人是黑帮,那个让他扣动扳机的人其实是他的老板,他之前并不知道老板的脸长什么样。这些人在十字架前摆造型的时候是几个快速的定格画面,我们看到阿星出现在他们身后,离得越来越近,脸上带着扭曲的仇恨的表情,影片结尾,宣泄般的暴力在银幕中喷发。阿星残忍地杀死了包括女孩在内的所有人,他把老板拖到十字架下面,像打破蛋壳一样冲着他的脑袋打了下去。


暴力终止,尸横遍野,最后的画面又变为彩色。我们再次听到那首奇怪的民谣,十字架似乎被闪电击中,燃起来了,四周的荒野分布着零星的火焰,阿星抱着情人的尸体穿过这片燃火的,有如末日般的荒地,在远处消失了。


若松在《花俏处女》中使用了常用的手法,定格镜头、自然光、独特的配乐、跳切、标记情感或视角变换的彩色片段,还有挑衅性的宽银幕构图,将简约经济和怨怒美学紧密结合,很少有电影能做到这一点。从主题来看,这部电影明显预示了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1975),若松不仅描绘了必然要发生的相互残害的性暴力,而且还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主张,也就是法律之外,存在着更致命的法西斯暴力。若松对精神错乱的兴趣在这部电影中达到了宗教的高度,他把自己的恐惧和对革命的迷恋进行了终极的融合。


《花俏处女》剧照


等到《新宿的疯狂》(1970)、《性贼》(1970)和《天使的恍惚》(1972)上映时,若松电影的焦点很明显地从粉红转向了政治,尽管片名是《The Angelic Orgasm》(译注:orgasm有性高潮的意思),但里面涉及性和暴力的情节比之前的电影要少。这部电影叙述了一个叫“四季”的极左非法军事组织的活动,其中的分部,“十月”的成员被指派去抢劫美军基地,但这次行动出现重大失误,导致四人伤亡。活下来的人意识到有人出卖了他们,他们背叛组织,成立了一个激进的小队,专门从事极端恐怖主义和性无政府主义活动,最终他们都被杀死了。十月遭到背叛是因为组织不认可他们的性观念,若松揭示了这一点,表明那些被日本主流社会抛弃,被拘束压抑的左翼组织所否认的年轻一代人,最终只能通过虚无主义的性行为和暴力行为来实现自我肯定。


注:《天使的恍惚》实际上被撤映了,因为现实中发生了多起恐怖爆炸事件,担心有人会模仿犯罪。大概在这个时候,若松离开日本,“加入”巴勒斯坦解放阵线。1971年,他和足立正生在巴勒斯坦制作了电影短片《赤军–巴解人阵:世界战争宣言》,他的名字也隐约地和日本国内的类似组织联系在一起,比如赤军。

 

70年代中后期,若松的电影开始远离政治,趋近性暴力,代表作品是《拷问百年史》(1975)和《现代的性拷问》(Modern Sexual Torture,1976),这些电影简单粗糙,堆砌着厌女暴力的场景,是典型的新东宝70年代的作品。若松在自己的公司也执导了类似的电影,比如《Female Sex Torture》(1979)和《Cruel Rape Devil》(1979)


若松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作品并不多,不过有各种各样的形式,还包括电视作品。与此同时,他在国外的声誉越来越高,许多国家展映了他的经典电影。2007年,他凭借新电影《联合赤军实录:通向浅间山庄之路》再次蜚声国际,这是一部长达190分钟的记录电影,回顾了日本1960年代以来的革命运动。他的《芋虫》改编自江户川乱步的恐怖故事,主角是一个面临性欲困境的截肢男人,而《11.25自决之日 三岛由纪夫与年轻人们》(2012)叙述的是作家三岛由纪夫切腹自尽前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


若松的最后一部电影是《千年的愉乐》(2012),2012年10月17日,他在新宿遭遇车祸而离世。


若松孝二是日本影史中最伟大,当然也是最多产的地下/先锋电影导演之一。他在60年代创作的令人惊讶的,偏执狂式的电影为公众和国家在七八十年代接受施虐电影铺平了道路,他的老东家日活也拍了不少这样的电影。他的电影中包含着无情的政治动机,从而表现出强大的颠覆力量。作为世界革命性电影的领军人物之一,他的贡献早就该被认可,他的名誉也早该得到恢复。


若松孝二


若松孝二访谈


1993年2月,若松孝二在东京乃木坂接受采访,在场者还有若松的女助理,还有英知出版(Eichi Publishing)的一名编辑。


罗曼·斯洛科姆:昨天,我在神保町的一家书店里看到了一盒录像带,是你的老片子《永远的处女》。今天早上我看了这部电影,片名很有意思,但是让我感到惊喜的是精美的影像和里面的爵士音乐。剧情很简单,透露出些许知识分子气质,是这样吗?当时应该有很多喜欢大岛渚的学生也喜欢这部电影。你的电影是不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更暴力?在风格上有变化吗?


若松孝二:没错,六七十年代,因为《日美安保条约》的签订,整个社会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学生运动趋向暴力化,我的电影也随之变得更加不同寻常了。这部电影是在办公室大楼的露天平台上拍的,全部在楼顶取景!我在那里放松,望着天空,然后就有了这个想法。成本特别低,主要是给片场工作人员和演员付钱。拍电影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它会不会成为一部有趣的电影,只有其他人会评价这是不是好电影,对于我自己而言,我对我的电影一无所知。


罗曼·斯洛科姆:拍片期间,你会经常修改剧本吗?


若松孝二:我随时都会做出改变。


罗曼·斯洛科姆:那么,最开始的时候你确实会需要一个剧本?


若松孝二:当然要用到剧本,因为要准备很多东西,要让团队了解这部电影。


《永远的处女》海报


罗曼·斯洛科姆:和制片人合作时,不需要考虑太多问题吧?


若松孝二:是的,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会生气,因为成片和我最初给他们看的计划完全不一样。


罗曼·斯洛科姆:小公司,比如ATG(Art Theater Guild)也是这样吗?


若松孝二:对,关键是要吸引更多的观众进入电影院,然后他们会意识到这是一部成功的片子,就不再抱怨什么了。


罗曼·斯洛科姆:是不是电影越超出常规,吸引的观众就越多?


若松孝二:确实如此,但主要是学生,而不是普通大众,他们会觉得我的电影很“脏”。所以看我电影的通常是知识分子,其中大部分是大学生。此外,不少来自山谷贫民区的工人也会来看。


罗曼·斯洛科姆:这些电影的平均时长是多少?


若松孝二: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总是刚好拍了80分钟,有几次拍了120分钟,然后我开始拍中等时长的电影,大概60分钟,比如《被侵犯的白衣》。拍这种电影的时候,我没想着能在电影院里放映,我要创作一部个人的电影。当时拍的是更加商业化的电影,我让演员再给我三天时间拍摄《被侵犯的白衣》,然后我给唐十郎打电话:“嘿,快来加入我们!”我用两只大虾来诱惑他。我和唐十郎拍了三天,什么都没想,而且也没花多少钱。我想要在一些小型的地下影院放映这部电影,它还引起了几个影评人的关注。


《被侵犯的白衣》海报


罗曼·斯洛科姆:你的电影总是处理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用的(逐渐)是一种相当暴力的方式。在很久之前的一次采访中,你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除了战斗之外什么都没有。”


若松孝二:没错,男女关系就像战争!而且如果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距离越来越远时,这种关系持续的时间就会更长,是吧?


编辑:若松先生,你说《永远的处女》全部是在楼顶上拍的,《花俏处女》中,你在荒漠中立了一个十字架,而《被侵犯的白衣》的故事发生在偏僻封闭的屋子里。


若松孝二: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在限制性的空间里安排情节,我把荒漠视为一个封闭的屋子,看起来更聚焦。在我的电影中,那些被认为是成功的作品多数是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拍的。


编辑:斯洛科曼先生,对你来说,这就像病室,对吗?吸引你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被关在屋子里,然后他们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故事?


罗曼·斯洛科姆:不完全是,在我的作品里,男人总是站在画框外面,别人看不到他,他是偷窥者。比如在日本美人画中(一个漂亮女人的木版画),男人在画框外注视她,但是我们看不到这个男人。对我来说,画里有女人就够了,观众可能会好奇为什么她受伤了,或者为什么被绑住了?如果我在医院走廊里路过关着的房间,我会有一种欲望,想要把门打开,看看里面有着怎样的年轻女子。


若松孝二:我好奇,这种欲望是不是源自你的童年 ,你看着弄坏的娃娃,然后产生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始终存在,但是很多人长大之后就忘了这种感觉。我的电影《无水之池》(1982)就是想要唤起一个孩子的欲望——用青蛙做残酷的实验,摸娃娃两腿之间的部位,还有偷窥的行为等等。


编辑:这些欲望实际上都源自童年,或许你想过要解剖一个女人的尸体吧。


《无水之池》海报


罗曼·斯洛科姆:若松先生,我想再谈谈你的《永远的处女》,我刚看过了这部电影,我发现《被侵犯的白衣》里的男主角和这部电影一样,都有纯洁的一面,没有性经验,喜欢一个女人的同时,也会表现出侵略性,而且无法下定决心杀死那个他认为和自己一样纯洁的护士,当女孩求他不要强奸自己时,她们的关系仍然是纯洁的。《永远的处女》中的男主角……决定把那些强奸女人的成年男孩杀死,给我的印象是,他希望保持纯洁,然后找到一个和他一样纯洁的女人。


若松孝二:说到《被侵犯的白衣》,是发生在芝加哥的护士被年轻人杀害的案件启发了我,实际上,我对那个唯一一个没有被杀死的女孩很感兴趣,似乎只有这个女孩能理解男孩的感受,所以他没有杀死她。至于我,我是七个兄弟中最小的,我们都是男孩,是妈妈抚养我长大的。有些电影观众会注意到我的恋母情结,这种倾向很可能是我童年时的家庭环境导致的,但除此之外,我通常会对女性感到钦佩。


助理:或许也可以说是“圣母”情结?


若松孝二:没错,像圣母或观音这样的女性形象会让我的内心得到安慰。


罗曼·斯洛科姆:真是这样,我在你的电影《圣母观音大菩萨》(1977)里看到了这样的女人,她们是从海里出现的。


若松孝二:对,细想一下,我非常崇拜女人,于我而言,女人可以完全理解我,完全接受我,而且我不需要向她们解释什么。观众会发现,我的电影总是渴望那种极其温柔善良的女人。


罗曼·斯洛科姆:这可能是一种非常日本式的主题?


若松孝二:是的,这确实受到了我童年生活环境的影响。


编辑:理想化的女人和现实世界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差距。


若松孝二:肯定的,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但是我更愿意追求这种理想型,而不是服从生活的安排。


《圣母观音大菩萨》海报


编辑:对于罗曼·斯洛科姆而言,这种理想型就是那些照片中系着绷带的女人,对吗?


若松孝二:我非常理解这一点,那些受伤的女人只能待在病床上,从某个角度来看,像是与现实世界隔离了:正是在这种无法动弹的时候,她会比正常状态更性感。我发现睡着了的女人更有魅力,因为失去了意识,她们会毫无戒备地暴露自己,而且也不需要什么技巧。裸睡的女人非常美,其实我对那些病床上系绷带的女人很感兴趣,但如果她生病了,就没那么性感了。


罗曼·斯洛科姆:你说的对,如果一个女人生病了,人们会想到她可能就要死去,这让我感到不愉快。缠绷带或打石膏的女人可以彻底恢复健康,只是一段时间内不能动弹,这让人感到更加兴奋。


编辑:看起来,白色的绷带非常美,斯洛科姆先生,你提到《永远的处女》中纯洁的男主角,但正是这种纯洁将他引向了死亡,若松先生,为什么你的主角最后会死呢?


若松孝二:因为我认为这样的结局很酷,比如切·格瓦拉就受到了追捧,我想像他那样活着,像他那样牺牲。但不幸的是,我最终成为了一名电影导演,所以我要去巴勒斯坦拍电影,按照电影的基本规则,主角是不应该死的,但是我觉得他死了的话,结局会更好。


编辑:我的看法是,主角一定会死是为了保持他自己的纯洁。


若松孝二:我没有这么想,我拍电影很少思考什么,我只在意自己的感觉,所以演员们总是不理解我想要什么。我好像是靠着本能去拍电影,听起来像是动物,我没上过电影院校,也从来没学过摄影技术,进入电影行业纯属偶然,做梦都想不到会这样。简单来说,我很想干点什么事情,写文章,拍电影,什么都可以,我希望我的愿望能够实现,比如杀死警察哈哈哈!当然了,这在现实中很难做到,但是在电影里面,我可以一下子消灭一大群警察,所以你知道了吧,我拍电影的动机很不正经。


我最开始拍的一些电影获得了成功,人们开始把我当成是电影导演,从这以后,我始终保持创作,就算环境变得越来越糟也没有放弃。我不会在大脑中构思一部电影,想法总是突然而来的。比如《胎儿密猎时刻》,是五月的一个下雨的早晨,我透过窗户看到的画面让我有了灵感,先是一个画面,然后再一个一个地加入其它的画面,这就是我创作一部电影的过程,用画面就可以了。一旦发现了关键的画面,我就会把剧组和演员召集起来,可要是得等一个多月,那么这个想法可能就不见了。当我问“有画面了,怎么说?”的时候,别人总会觉得要来麻烦了。


《现代好色之欲望的季节》海报


罗曼·斯洛科姆:《现代好色之欲望的季节》(1969),你也是用这种方式创作的吗?男主角和两个女人一起生活,他最后对羽田机场发起了爆炸袭击。


若松孝二:是的,我确实认识这个和两个女人一起生活的人,这两个女人几乎同时有了孩子,她们彼此相爱,还是女同性恋!他们相处得很融洽,我觉得这三个人的故事很有趣,所以想要拍一部电影,在这之后,我才增加了男人是恐怖分子的设定。


罗曼·斯洛科姆:性和恐怖主义,这两个主题合在一起了。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有一本书在法国受到了审查。


若松孝二:我的电影《性贼》在法国也被禁了,在戛纳电影节首映,虽然有些影迷喜欢这部电影,但还是被禁了。问题出在片尾,一个年轻的“不错的”恐怖分子,想要刺杀首相,他们觉得这是反社会的情节,而《被侵犯的白衣》,他们觉得太血腥了。


罗曼·斯洛科姆:我很好奇,在法国或者英国,电影还有漫画要是表现对女性的S/M或暴力会受到审查,但是性爱场面是可以被广泛接受的,在日本,情况是不是相反呢?


若松孝二:是的,在电影中描述S/M或者暴力的场面完全没问题,但对于性爱场面,已经出现了一些限制,这意味着你无法把所有细节都拍出来。欧洲电影节上,观众总会嘲笑日本电影,因为摄影机运动很奇怪,某些画面是看不到的,每当有欧洲人问我“那个讨厌的运镜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会觉得有点尴尬。为什么一定要把性器官隐藏起来呢?我认为,在日本,性是那些有权力的男人的特权,比如政客和富豪那类人,他们都有女伴,对吧?过去,我们日本人被告知:“你们这些穷人,吃上米饭就很不错了。”现在也有人说:“知足吧,看不到性爱画面又如何。”江户时期可以包容各种各样的事情,明治和大正时期之后,当局变得越来越严格。


编辑:日本向来如此,S/M和暴力始终可以被接受。


罗曼·斯洛科姆:没错,可能当局认为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编辑:这个观点很有趣,性被权力垄断了。


若松孝二:所以我很喜欢在电影里把性和权力结合在一起,以此来嘲笑权力。


《性贼》海报


罗曼·斯洛科姆:你看那些年轻的电影创作者的作品时,注意到有什么变化吗?你想换一种风格拍电影吗?


若松孝二:我发现很多年轻导演展现裸体的女人只是出于商业性的目的,我觉得他们太肤浅了,所以我很少看他们的电影。我和我的朋友拍摄粉红电影,是想表达严肃的东西,至于其它电影风格,我已经都试过了。


编辑:所以按照我的理解,你拍的那些粉红电影,主题并不是性,对吧。


若松孝二:当然了。那个时候的大型电影公司不欢迎我,所以我为了拍电影,被迫要靠着粉红电影赚钱,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我用了一些相当露骨的片名,比如《永远的处女》,看到“处女”这个词,人们很容易联想到色情,就会等不及要走进电影院,重要的是,这部电影完全不符合他们的期待,但他们对于自己看到的东西还是感到很满意的。


助理:所以,现在你可以拍你想拍的电影了,但不一定非得是粉红电影?


若松孝二:是的,情形早已今非昔比,我最近甚至在拍电视电影呢哈哈。




扫描上方二维码可购买

了解更多详情可戳《椒麻堂会》三周年,一份中元节伴手礼


- FIN -

深 焦 往 期 内 容


对女性身体的无下限拍摄,到底是剥削还是反凝视?


最近的恐怖片,都在拍一种东西

厌女背后的真实世界:肉体、感官、暴力、鲜血


平遥华语片好评度第一!徐磊喜剧又来了!

六年,一个中国新导演的第二部


为了拍出消失的人情味,他挖空了一座山

今年第一神片,看完人飞了


深焦DeepFocus
一本华语视听文化志,一本当代青年的新精神手册。我们聚焦世界文艺圈的潮起潮落,也关注中国当下的社会现实。我们邀请来自不同文化的作者和嘉宾,分享专业的观点,讲述自己的故事,内容关涉但不限于电影、文学、音乐、动漫、戏剧等形式。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