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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报:这么说来,您还真的十分幸运,竟然没有被日益严峻、甚至似乎有点恶化的学术竞争和学术生态“hold”住。
姚大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干扰。有时我会忍不住。我不止一次在学校会议上发牢骚说,自己代表了学术上的弱势群体,但希望学校不要把弱势看作就是弱智。不过叫归叫,更关键的,还得要有一种沉静的心态。既然自己确实低产,你就不能还那么在乎,事事要与人争一日之高下。那就回转身来守以淡定吧。
早在进入专业领域后不久,我为这辈子设定的目标,就是要在蒙元史和北方民族史领域的一些重大题材上,写十几篇大型的、三四万字的第一流论文,让后来的研究做不到轻易绕开它们。我自己认为这是一个很高的目标;事实上,我至今还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我一向没有撰写专题著作的打算。
最近虽已动手把开设“北方民族史文献讲读”课程的讲稿改写为书稿,但那至多也只是一部综合性的“疏论稿”,算不上“专著”。这意思不是说写专著不好,更不是要反对别人写书。但我觉得健康的、多样化的学术生态,应该平等地允许并鼓励人们去从事各种各样在形式与风格上互有差异的学术活动。不写书的人就一定比写书的人来得弱智吗?我绝对不相信。
但是我担心的是,现在盛行的这套科研项目化、评价数量化、育人明星化、棋艺盘外化的规制,会把太多的年轻学者们“hold”住。不是说这些规制一无是处。可是,学术研究真的都可以像鞋匠那样预先制订生产计划、接受主顾的预约和定金、按部就班地投入制作、如期交货并结清余款吗?
历史学的讨论需要多学科的视角,但学者们也早已意识到,遏制它自身的人文科学的根本属性、将它完全“社会科学化”,只会无止尽地伤害这门学科的价值和魅力。把学术研究活动压缩在“项目”范围内,实际上是把属于课题研究后期的“成果产出”阶段与研究者于此前早已投入其中的在自身技能提高、知识更新、素材积累、思想酝酿等方面必不可少的长时期学术准备阶段强行剥离开来,并且根本不承认后者的存在。
在量化考核压力下接二连三地认领和实施这样的项目研究,极不利于青年学者的健康成长。不少地方把一个人的各种学术成果统统折合成“工分”加以衡量比较。多发表一篇文章就多两分;某甲的书比某乙的书早出版一年,也可以因此多得两分。
但是一个写了八篇文章的人,就一定比只写过六篇的人水平更高吗?一本早出两年的书,其评价就必定应当高于比它晚出的书吗?对一个青年人来说,究竟是应该抓紧一两年时间多写几篇文章,还是首先巩固或提高、甚至再新学一门对他十分有用的外文更重要?
大概因为太多的“人情”关系,人们越是怀疑对于学术成果品质的任何权威评定的公正性,就越是只好求诸数量指标,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各种荒唐的“可显示度”,如大部头、多卷本、系列著作等等。这种局面若不改变,必将贻害无穷。
读书报:您曾提出,要在民族史研究中更充分地重视出于研究对象自身的主体叙事和主体意识。在这一研究领域越来越受到关注的今天,为什么您觉得还需要特别强调这个看法?
姚大力:这也许是当代的民族史叙事之区别于有关民族史的中国传统叙事模式的最重要特征之一。汉语文献对中国民族史的记载有很久远的历史传统。这一传统的叙事模式,在《史记》时代从更早先的神话叙事转变为成熟的“行纪-传译体”叙事,并由此一直沿用到晚清。《通典》把这一类记载归入“边防门”。清代的四库馆臣批评说,其中很多部族、人群或国家“既不临边,亦无事于防”,“边防”之名殊多不妥。所以《古今图书集成》改以“边裔典”称之。
清末同光年间在边疆危机刺激下兴起的“边疆舆地之学”,代表了中国民族史叙事从它的传统模式向现代模式转变的过渡阶段。而这个学派的殿军洪钧,在以下两层意义上,成为上述叙事模式转变的标志性人物:他第一次向中国学术界揭示出非汉语的民族史料和域外史料对本领域研究的极端重要性,从而给基本上依靠汉文资料进行考察与讨论的传统局面带来极大的冲击;另一方面,他本人还没有直接运用民族及域外语文资料的能力,所以还只能拐一个弯,通过请人翻译俄、英、德文的第二手著述,间接借用欧洲东方学对各种非汉语文献的释读,来从事与传统汉文资料作对照比勘、互证互补的工作。
宋陈居中《文姬归汉图》
不能把洪钧的贡献,看作仅仅是将民族史的史料范围扩大到汉语之外其它语文的文献而已。它反映的,实际就是现代民族学高度重视被考察的边缘人群之主体叙事和主体意识的学术取向。正是由于这一点,民族学才会强调长期的、持续的田野工作,强调参与其中的观察,强调沉浸到研究对象的文化和日常生活里去,强调用被考察者自身的视角和情感去释读那个部落、人群或社会。
显而易见,民族史研究无法直接借用民族学的种种基本方法,因为民族史研究者根本没有可能从事针对过去的田野工作,根本无法亲身参与、更不用说无法沉浸到研究对象的文化和日常生活之中去。尽管如此,民族史研究者还是可以从民族学的上述学术取向中获得非常重大的借鉴和启发。在这里,我想举一个自己处理过的例子来说明问题。
我们都知道,努尔哈赤出于“建州女真”部。因为明代文献和李氏朝鲜王朝的汉文记载都这样指称他。他们自己当然也知道明人和朝鲜人都这样称呼他们。
那么,被我们称为“建州女真”的这个部落,是否有一个出于他们自己的自称呢?建州女真以外的其它女真语部落都有这样的自称。如乌拉、辉发、叶赫、瑚尔哈、哈达等等。所以建州女真应该也有属于他们的自我指称。然则这个自称是否已从文字记录里完全消失了呢?
所以,民族史领域内的这种学术新取向,也是完全符合历史学本身的学科逻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