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我照例休了年假,趁着天气没那么热回爷爷奶奶家。
我的老家在沿海小城,夏季漫长炎热。
3年前,奶奶执意要爷爷陪她搬回老家,那是她工作了一辈子,抚养儿女长大的地方。谁也没想到,晚年的他们在这里画地为牢。
在此之前,老屋已经空置许久。这是60年代的单位家属宿舍,石头外墙上附着着南方潮湿的印记,楼道的灯大声跺脚也不亮。
两居室的房子,只剩小屋的空调还能运转,爷爷奶奶就住在这个屋。奶奶不允许我们在客厅和大房间再安新空调,所以每到酷热的夏季,任何人回家都是没有地方过夜的。
见我回来,爷爷惊喜地笑了,奶奶却只看了我一眼:“回来了?你要住几天?我现在很忙,你等等,我忙完再来安排你的事情。”她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爷爷快步回到厨房里。
“奶奶,不用怎么安排呀,我不就睡另一个屋么。”
爷爷示意我别说话。
奶奶不满地停下脚步:“你不懂,你听我安排就行了!”我暂时按下满肚子疑惑,也跟进了厨房。
还未到下午4点,厨房里已经做好了一碗蒸丝瓜,还有一碗中午剩的蒸鱼。我问今天是不是没买菜,要不我下去买点菜上来。奶奶摆摆手:“我要检查煤气和厨房,晚饭就不可以再开火了,晚上就吃这些。”
留下愣神的我,奶奶像画符一样,开始指着碗橱:“碗橱第一遍,是好的。第二遍,是好的。第三遍,是好的。来,到你再念三遍。”爷爷闻言立马上前,也娴熟地跟着奶奶的音调说道:“碗橱第一遍,是好的。第二遍,是好的。第三遍,是好的。来,到你再念三遍”。
看到这个场景,我不由得大惊失色。还未待我发问,奶奶郑重地点点头:“好。来,到水池了,水池第一遍,是好的。第二遍,是好的。第三遍,是好的。来,到你再念三遍……”
我想上前打断,只见爷爷悄悄向我摆手,奶奶大喝一声:“到你了!不要开小差!”
我立马拿出手机,悄悄录下整个场景发到家庭群。
2月过年时,奶奶还不是这个样子,她只是比以前话少了许多,也常常闷闷不乐。
这次回家前,爸爸和我说过好几次,奶奶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去年的体检,她被诊断出“老年期抑郁障碍”,就是俗称的老年抑郁症。还有X光片上,她的左脑只剩下正常大小的三分之一。
医生说,严重的脑萎缩和抑郁症会让她的行为越来越怪异,脾气越来越差。思维混乱、行为躁狂、情绪焦虑,这些抑郁症的表现都将会逐渐加强。
平常,爸爸和姑姑基本每个月回家,他们会错开时间,这样每两周就有一个人能回来看看,但因为老屋住不了,往往只能一早赶到陪他们呆会儿,午饭后就会被爷爷劝着早点开车回家。
估计是怕儿女们担心,爷爷竟然从来没有透露一句,大家也从来没有见过奶奶的“检查流程”,竟不知道奶奶的病情加重地如此迅速。
昨晚的检查到9点,中间我们就着凉透的菜20分钟解决了晚饭,继续把两居室的老屋大大小小地检查了个遍,就连洗手间门背后擦手的毛巾都没有遗漏。
我目睹全程,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想到爷爷奶奶每天这样过日子,一晚都睡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爷爷5点就起来了。天还没有亮,奶奶在房间咳嗽了几声,睡眠浅的爷爷也就被惊醒了,安静地先爬起来开始熬粥。
听到动静,我也悄悄起来,跟在爷爷后面帮他整理碗筷。我发现,碗和盘子竟然少了许多,特别是妈妈之前给他们买的一套漂亮骨瓷餐具竟只剩一个,现在的两只盛菜盘子明显是在附近超市再买的。
我掩上厨房的门:“爷爷,这盘子?”
“被你奶奶打碎了,你也不用和你爸姑姑他们说。”爷爷一边擦着灶台,一边低声说。
他的背仿佛比过年时见到的更弯了,脸色愈发灰白。估计是奶奶每日的暴怒和折腾,使他长期精神紧绷且睡眠不足,对于83岁还患有高血压的他来说,是不堪的重负。
我不禁又生气又伤心:“你们每天都是这么过的?怪不得我看您脸色差了很多,像昨天检查到这么晚,没有意义不说,这一天才睡六七个小时,怎么受得了?”
爷爷示意我降低音量,轻声道:“你才到,不知道你奶奶现在脾气很大,我要是不按她说的检查她就会发火的,每天都得这么检查。”正说着,奶奶起来了,招呼爷爷开始早上的检查了。
我走出阳台,阳光正是灿烂。不过十几米距离的院子里,老人们陆续出来,开始围坐在一起闲聊。如今家属楼里住的都是老年人,这些老人们退休前都是单位职工,白天都爱聚在一起打发时间,但奶奶并不肯加入。
当听到我和不远处认识的方奶奶打招呼时,奶奶暴怒地从里屋冲出来:“阳台门谁打开的?!”
我愕然:“我刚开的。”奶奶生气地说:“我还没有检查啊,检查了你才能出来!在我的家你乱搞就不要回来了!”
爷爷赶紧过来拉着奶奶,却被她生气地甩开:“我为什么检查,你说我为什么守着这个老屋?你爸你姑都走了,你们两家在广州深圳,我想让你们全回来老家也不可能啊!剩我看着这个屋,我不检查怎么行!”
我完全没注意到爷爷紧张地制止我的动作,轻声劝道:“奶奶,您不用看着这个旧屋,爸爸姑姑都想和你们一起住啊。姑姑早就把同小区的另一套房子也收拾好了,你们可以随时搬过去呀。”
“你还顶嘴!”奶奶就像换了一副面孔,咬牙切齿地冲过来瞪着我,还举起了手作势要打我,“我这辈子就是惨,小时候爸妈没了,嫂子也不给饭吃,我都是自己拣几个砖头搭起来生火煮饭。我这辈子,想起来就没有一件开心的事,对不起我的人太多了,都不按我说的做,都没有良心。”
说着她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看到我在家庭群的视频,第二天下午,姑姑也到家了。
这一整天,奶奶没有吃饭,生气地一个劲地骂。姑姑到家后,给奶奶冲了牛奶,被打断的奶奶终于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和爷爷这才缓上一口气,到楼下吃一点粥和肠粉。
吃饭时,爷爷和我疲惫得一言不发。吃完饭,爷爷带我到路边的花坛坐着,他说:“你奶奶这样发火是常事,她一生气就半天半天地骂,骂她哥哥嫂子,也骂你爸爸姑姑,更多是骂我。老糊涂了,每个人她都恨,开心的事情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了。”
“差不多两天,她就这样发一次火。有时候是半夜,起夜了,要是我没有立即醒她都要生气,她骂久了,我就下来坐坐。”
“你半夜一个人上哪坐?”爷爷指指花坛:“就这儿,我也不想坐在院子里,老同事们看见不好。我在这外面坐一会也很快能回去看看她。”
我胸口堵得疼,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爷爷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也累得不行,你奶奶这样也没有任何生活质量,有一天半夜坐在这儿,我甚至想拿点老鼠药拌饭吃,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睡一觉,这辈子就过去算了。”
路上的人愉快地交谈着,身旁和暖的风轻轻吹着,但我却压抑地喘不过气。
听着爷爷用疲惫的声音说着奶奶现在的表现,我难过地哭了起来。医生提醒过,奶奶的脑部萎缩是不可逆的,抑郁也会进一步加剧脑部损伤。
作为家属,我们低估了老人病情的恶化速度。哪怕曾经接受过高等教育,现在的奶奶失去了正常思维和情感,就被巨大的黑洞吞噬。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一直温柔能干。奶奶家住在5楼,楼上是一层平台,邻里们一般也就上去晾晒被子,但奶奶在天台上种花,把天台一点点打扫干净,把杂物慢慢搬空。
她和爷爷自己砌了小花圃,把天台收拾得如同小花园。她栽的都不是什么名贵花种,都是从各处移栽的鲜艳小花。在奶奶的带动下,邻里们都开始和她一样行动起来,现在天台干净又清爽,大家时常都爱上去坐坐。
幼儿园时期,我常常住在奶奶家,她安静麻利地打理家务,我就在一旁唱歌、舞蹈、写写画画。夏天奶奶的栀子花开得最好,一朵一朵的白色小花,风一吹空气都是香甜的。
我太小不懂事,一个劲儿的摘啊摘,几乎把我能够得着的枝桠都“扫荡一空”。奶奶叫我吃饭,我原以为要挨巴掌了,就像爸爸妈妈常对我的管教一样,但是奶奶只是把我从凳子上抱下来,告诉我植物也有生命的道理,她教我观察了花的枯萎,使我明白只有爱惜花草才能一直享受美景和花香。
奶奶原是个无比细心的好妈妈。姑姑降生刚好是一个冬天,她专门买了“东方红”牌室内温度计;流感高发,她又四处托人,想办法张罗了一支空运的珍贵疫苗。
她曾经不会做粽子、香肠;也不会喂小鸡、制腐乳。但自从有了家庭,她和爷爷开始学习,凭着自己的双手,尽力在匮乏的物质条件下,为儿女带来欢乐。
看着现在的奶奶,姑姑总是时不时就忍不住生气落泪,她不是对奶奶生气,而是生气病情就这样夺取了她那个温柔的妈妈。
奶奶和爷爷在60年代一同毕业于原卫生部直属的同济医科大学,是自强而优秀的老牌大学生。
她曾经很爱读书,但记忆的下降与思维的迟缓,使她感到太伤脑筋。从以前大部头典籍的阅读,变成只在小本子上反反复复摘抄那些能带给她安慰的短句,她的本子上写满全是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种“座右铭”。
病情把她不停带回记忆中那些最不愉快的时光,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与心情,每天重复着衰弱和躁狂,无情地掉入了老年抑郁症的沼泽。
在我从老家回来之后,全家又开了家庭会议,商量要怎样帮助奶奶治疗的同时减少对爷爷生活质量的影响。
讨论过程中,奶奶依然暴怒,不停粗暴地打断我们每一个提议,但爸爸姑姑决定,要么分别住进两个儿女家里,一家照顾奶奶病情,一家陪爷爷享受晚年;要么送奶奶去医养中心,有专业人员看护,避免出现在家检查这些消耗精神的情况。
奶奶拒绝了和爸爸姑姑同住。于是,爸爸联系了好几家私立医养中心,价格虽然不菲,但确实环境优美,设施先进,物有所值。然而,医养中心首先要求老人自愿,并且需要评估具备精神健康的条件,两者具备才能入院。
这一下就行不通了。奶奶大声吼道:“我绝不离开老家,我不要和别人一起住什么院,就让你爷爷照顾我挺好的,不然我太憋屈了,有气也不能发!”
姑姑坚决反对:“妈,爸不能当你的出气筒,你们两这样住在一起我们儿女们坚决不同意。爸的身体也是身体,爸的晚年也要过自己的生活的。”奶奶听了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姑姑继续说:“我们本来也给您找了广州一家精神医院,希望带您去治,减轻病情的折磨。但他们说您已经80高龄,又有肺气肿等等基础病,所以不能像普通精神患者一样被收治。如果私立的医养中心能收,您就去试一试嘛。”
奶奶还是抗拒,认为“我们俩怎么过你们管不着!”最后把包袱丢给爷爷,说“你爸也没说不照顾我!”
爸爸悄悄把爷爷叫到一旁:“爸,我们不能看着您不管。因为妈这个抑郁症,能收治的医养中心也不好找,好几家医养中心都只收没有精神问题的老人。您得下决心,让妈去试一试,您这个年纪也真的耗不起了!”
这样拉锯了一个多月,在爷爷的同意下,爸爸联系了一位佛山的朋友。朋友在佛山一家公立养老院工作,条件不错,关键是可以马上提供床位,让奶奶临时入院试住一个月。
入住前,我们给奶奶备了许多生活用品。到了养老院,爷爷仔细看了宽大的房间,独立的卫浴,大屏的电视,他略显宽慰地说:“这里的设施倒也不比家里的差”。
奶奶入院后,爷爷也终于放下不安的心,收拾衣物搬来我爸妈家。
为了帮助奶奶适应,妈妈和姑姑每周去送两次汤水,周末带奶奶出门散心和喝茶。姑丈还给奶奶添置了一个小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的,方便奶奶吃不惯院里的饭可以自己加餐。
养老院的服务很成熟,房间与院内有很多便利设施,卫浴扶手、呼叫铃、冷暖空调等等,洗头洗澡可以喊护工辅助,一日三餐、糖水和饮用水都有人送上门。娱乐生活也算丰富,每天有手指操、健身操,每周换活动课表,包括唱歌、电影、朗诵等集体活动。
然而,这些也并不能使奶奶走出内心的倾轧。每次我们去看奶奶,她都闷闷不乐,集体活动从不参加。一见到我们,她就会开始抹泪,伤心地咒骂,反复说自己悲惨的一生和埋怨命运不公。
奶奶在养老院住了快两个月后,一个深夜,爸爸起夜看见爷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吓了一跳:“爸,您怎么起来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妈妈刚刚打电话来,哭着说住不惯,要回家。我知道,她这个病就是喜欢发脾气,养老院护工会管着她,一起住的老头老太太也不会惯着她,她心里肯定烦的。要不,我们把她接回来吧,我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说着,爷爷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爸爸和姑姑商量后,还是妥协了。
奶奶重新被接回家,只不过不再让他们两位老人单独住在老家,他们搬进了姑姑小区的另一套房子,还为他们请了一个保姆,分担日常家务。
通过住养老院我们发现,奶奶对家人虽然肆无忌惮,但对外人还算礼貌忌惮。于是姑姑叮嘱保姆,奶奶再闹起来让她看着点,劝一劝打个岔,免得爷爷一个人招架不了。
可回家后的奶奶,情况好像更糟糕了。
之前养老院是封闭式管理,像奶奶这样的重点监护老人住在2楼,除非子女探望,老人们平时不能自行离开楼栋,活动范围仅限于1楼的食堂、活动室和阅览室。
不知是不是生活过于封闭,奶奶的记忆和表达能力减退得很明显。她像以前一样指挥爷爷,但很多时候转眼就忘了自己想干什么,她就生气得不停砸自己的脑袋。
爷爷很是心疼,也更加纵容她。
4月21日那天,奶奶指挥爷爷整理客厅的窗帘,她说滑杆一定是有东西卡住了,不上去看一看她心里不舒服。保姆刚好休假一天,奶奶一个劲儿地催爷爷赶紧修一修。
家里没有梯子,爷爷把餐桌慢慢推到窗边,往餐桌上垫张报纸,再叠上一张小板凳。他颤颤巍巍爬上餐椅,再站到餐桌,慢慢让自己站直身体后,开始扶着墙爬上板凳。这一系列搬动和登高的操作后,突然爷爷双眼一黑,从近2米高的板凳上面,直直地摔落到地面上。
在摔落近4小时后,奶奶才犹豫地打了姑姑的电话。姑姑立马冲回家,把爷爷送上了救护车,她发疯地质问奶奶为什么不一早通知她,说“你这是杀了他!”知道闯了大祸,奶奶心虚地一直没有说话。
爷爷被送进了抢救室,颅内出血加粉碎性骨折。医生说,估计是高血压与睡眠不足,猛然登高就头晕摔了下来,而以爷爷的年纪,很可能这次禁不起这么漫长惊险的手术了,即使手术成功,能否苏醒和恢复也很难说。
手术后,爷爷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每日保姆在家照顾奶奶,爸妈和姑姑姑父轮流在医院值班,这样爷爷突然醒过来就能立即见到家人。
一周后的早上7点,爷爷醒来,妈妈正在当值,立马通知了爸爸姑姑和我都赶来。当我们围在爷爷身边,他的眼睛却缓缓转动,仿佛在寻找。我问爷爷,“是找奶奶吗?”爷爷点了点头。
吃过早饭,保姆送奶奶来了医院。奶奶仿佛完全清醒过来,用久违的、温柔的声音叫爷爷:“你醒啦?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家。”
爷爷贪婪地望着奶奶,眼睛中全是担忧和不舍。
最后,他把目光转向我们,轻声地说:“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妈,她这个病,苦了你们,也苦了她。你们要好好忍耐你妈……”
说完,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湿湿的,仿佛有一滴未落下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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