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以来,由于社会变革的原因,一切处于“常态”的社会质素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其中包括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人们的思想与观念。通常我们将这种变化称之为“变态”。历来学者普遍认为,这种社会转型中的“变态”,是以市民文化兴起、即所谓的“市俗化”为基本的动因。此际的文学、艺术,当然更包括书法在内的“新尚”,莫不导源于此。“市俗”,作为一种以平民为基调、以全体社会为背景的文化风尚与习俗,以其风起云涌般的势头,影响化及着传统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就书法而言,“变态”与“市俗”互为因果,成为宋代书法史研究中一个不可逾越的重要话题。书法,作为一种文化精神驱动下的特殊艺术形式,它的变化,正是书家思想与个性人生趣尚变化的结果。这其中尤以“市俗”观念对士人书家的影响最为突出和直接。在此我们仅就素以“变态”风尚标表、尤以“市俗”气象擅长的米芾为线索展开我们的话题。
与苏轼、黄庭坚比较而言,米芾不仅年龄略小些,而且就功名资历来说,也是相差悬殊。苏、黄均是经科举而入仕途的文坛进士,而米芾却是以母侍宣仁后藩邸旧恩”而被皇帝私擢(音zhuó)的。《鸡肋篇》载:“米元章母,或云本产媪。出入禁内,以劳补其子为殿侍。”正是米芾这种不光彩的“私擢”经历,遂一直成为人们戏诟的谈资。同时,也是一种郁结,成为他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对于他的一生,曹宝麟先生曾这样的概说:米芾的颠狂有一半是对世俗的抗争,还有一半却是哗众以取宠。因为他深知不如此则不能引起世人的注目。
“颠狂”是自我保护的外饰,而借“哗众取宠”来展示书法天分则是他“自卑与超越”的狡黠与智慧。正是这样的“隐情”反而成就了作为“市俗”书家典范的米芾。因此关于他“滑稽”、“怪诞”、“颠狂”、“痴态”的记载充斥于文献之中。如:
元祐间,米元章居京师。被服怪异,戴高毡帽,不欲置从者之手,恐为所涴。既坐轿,为顶盖所碍,遂撤去,露帽而坐。一日出宝康门,遇晁以道。以道大笑,下轿握手问曰:“晁四,你道似甚底?”晁云:“我道你似鬼章。”二人抚掌绝倒。时西边获贼寨首领鬼章,槛车入京,故晁以为戏。
熙宁间,蜀人日者费孝先筮易,以丹青寓吉凶,谓之卦影。其后转相祖述,画人物不常,鸟或四足,兽或两翼,人或儒冠而僧衣,故为怪以见象。米芾好怪,常戴俗帽,衣深衣,而蹑朝鞾绀绿,朋从目为活卦影。
芾为书学博士。一日上与蔡京论书艮岳,召芾至,全书一大屏,指御案研使用之。书成,捧研跪请曰:“此研经臣濡染,不可复以进御,取进止。”上大笑,因赐之。芾舞蹈以谢,即抱研趋出,余量沾渍袍袖,而喜见颜色。上顾京曰:“颠名不虚得也。”
米一日回人书,亲旧密于窗隙窥之。写至“芾在拜”,即放笔于案,整襟端下两拜。
北宋 米芾《岁丰帖》
这是宋际时人笔下所记录的米芾的种种“怪行”。当然也正是这种“与时相违”“不合常理”的怪行,才脱化出了他“惟变所适”、“脱落凡近”、卓而不群的“变态”书风。他书尚魏晋,主张“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聊徒成下品。但他在尚古的旗帜下,却能体现时代的新意。如《铁围山丛谈》云:
元章有书名,其投笔能尽管城子五指撮之势。翩翩若飞,结字殊飘逸,而少法度,其得意处大似李北海,间能含者,时窃小王风味也。
这里所谓的“而少法度”,正是米芾保持真实自我的个性所在。他的尚古,仅是一种“托古”而改制的手段,甚至是一种炫耀、卖弄功力的自高位置之举。标表个性,不践古人才是他真正的书法观。这一点时人就其个性,也有过真实的记载。
曾敏行云:“米元章尝写其诗一卷投许冲元(将)云:‘芾自会道言语,不袭古人。年三十为长沙掾,尽焚毁以前所作’”。庄绰云:“其作文亦狂怪。尝作诗云:‘饭白云留子,茶甘露有兄。’人不省‘露兄’故实,叩之,乃曰:‘只是甘露哥哥耳!’”由此可见,米芾所谓的个性标表,正是缘于他文采的缺略,而他能够“游艺”于文风郁郁的时代之间,所依秉的恰恰就是“艺高人胆大”、所谓“笔挟风雨”的率性与天真。“市俗”中的狡黠,“玩世”中的“自慰”,构成了米芾性格中的多重属性。丛文俊先生对此有过极为真切的评价:
与苏、黄鼎足而三的的米芾,道德文章皆不足称,但其醉心翰墨,熔铸古今,终以书名而著青史。
北宋 米芾 《紫金研帖》
的确,与苏、黄等同时代的文人士子比较而言,米芾算得上一位真正以书艺而称著的典范。这里有时代的原因,更有历史错综的选择因素夹杂其间,尤其是后人将苏黄米蔡并作属连,比况附带,米芾身上的光环便愈加使人不辨真相。就历史的真实而言,其实则未必然。从《可书》中记载的这段故事,或许对我们还原真实的米芾,能提供一点帮助。云:
米元章作吏部郎。徽宗召至便殿,今书屏风四扇。后数日,使人押银十八笏。元章对中使言曰:“且告奏之‘知臣莫若君,臣自知甚明。’”如此者再四。中使归奏,上大笑。盖十八笏为九百也。
按,宋人以九百为痴数,即今人所谓的“二百五”。可见,在徽宗的眼中,这位擅书的“伎艺之徒”不过是一个可以任意取笑的玩偶和弄臣而已。对此,米芾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但出于自保,又不得不以“知臣莫若君”的自谑来解嘲。及此我们看到,米芾内心的“变态”,的确是与常人迥异了。刘涛对此曾有过如下的评论:
米芾的怪诞滑稽,世人以为可爱,成为士林谈资,其中含有特行独立的狂傲,明哲保身的狡黠,未曾被人察觉出来。当我们在《画史》中读到他“臭秽功名皆一戏”的诗句,才能知道他心底清醒的声音,就能明白他的颠逸事故作姿态,看似引人发喙,却掩饰着他在官场上受冷落而不便发泄的愤懑,表示了游戏人生的旷达。行迹与内心世界的双重性,包容着满腹的牢骚,和不留后患的世故,我们也不能忽略米芾入仕的出身“冗浊”,这对他自尊的性格所造成的创伤终生未曾愈合。
宋 米芾《盛制帖》
现在,我们再来体会一下米芾写给薛绍彭的那首小诗:
历来说解此诗者,总是将之看作米芾论书的重要文献加以征引,或云“尚意”、或云“墨戏”,来强作解领。其实,书法之于米芾,正是一种超越自卑、走出心理阴影的一重“自高位置”的手段与方式。
“意足我自足”是自我感觉良好的慰藉,“放笔一戏空,"则是一种对苦涩与隐痛的宣泄与释放。在这样的情怀与心态驱使中,那种“风墙阵马”“惊世骇俗”书法风格的呈现就不难理解了。至于所谓“超轶绝尘,不践陈迹,每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而绝出笔墨畦径之外,真一代奇迹也。"的评述,则是旁人就书论书、无关痛痒的会意了。
清·郑岱《米颠拜石图》
的确,与苏、黄等士人比较而言,米芾的人生阅历及社会层面决定了他的思想与观念更接近于市俗”。少文饰,多真放,重形质、轻内养又是构成“市俗”文化的核心。那么在米芾书法中所呈现的风貌又何尝不是如此。后人所谓“米胜在姿”米若风流公子,染患痛疣,驰马试剑而叫笑,旁若无人”的综合评述,正是体现了有别于书法传统的一种“变态”之风。
这“变态”它来自“醉酒巫风、丐儿村汉”的市井与巷陌,更来自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市俗”生活。这是作为书家米芾身后身前的幸之与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