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gang lam pa literature
万玛才旦电影的声音世界
——以《雪豹》为例
— 德格才让 —
摘 要:本文以《雪豹》为例,通过万玛才旦导演从早期故乡三部曲——《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到《五彩神箭》《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以及《雪豹》声音选择的变化,试图对万玛才旦电影的声音设计做一次全面的梳理和归纳。
关键词:万玛才旦电影; 声音设计; 视听语言; 电影声音;
塔可夫斯基曾指出,“对于电影声音如果不加选择,等于电影没有声音”。万玛才旦导演对电影声音的认知,就是从真实、选择构建出他的电影声音世界,即“从以声叙事到以声表意”,他擅于用声音讲故事,以声音来表达戏里戏外的情绪以及对世界的态度。我先大致回顾下和万玛才旦导演合作的前六部电影的声音设计。每一部电影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而且是有变化和突破的。万玛导演曾提出,“对于创作的困难、外部的困难,它只是外表的困难,创作本身的困难还是在于创作本身”。
《静静的嘛呢石》用以静表动的声音叙事来呈现藏区的境遇。通过看似没有变化的嘛呢石来展现内在变化的藏区,就像小喇嘛所处的村庄,在外部看来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现代文化的冲击下,其实在村庄里每个角落都发生着悄然无息的变化。电影中老者刻嘛呢石的声音设计,是《静静的嘛呢石》整部电影视听的基调,即声音叙事,强调主题的同时推动剧情的发展。《寻找智美更登》以全显小的声音景观展现群像人物,通过卷轴画似的全景叙事,将丰满的音响叙事作为暗线,以局部反映整体的方式来阐释每个人内心的探索。用老板的爱情故事作为引线,用音响配乐化的声音交织整个藏地的声音空间,从村庄、寺院、餐馆、学校、歌舞厅、文化馆,通过声音捕捉那些鲜活的人物,我们才得以窥见智美更登的灵魂。《老狗》以质朴纪实和诗意的声音造型构建出城乡变迁的交响曲,老狗的喘息、机械的噪声、街头的音乐、落单的小羊、电视机的广告声、打不着的火机、轰隆的水泵声、远方的警钟、盘旋的秃鹫、骚动的蚂蚱、窜动的佛珠、老人的叹息声,叠加营造出一曲时代挽歌,老狗和老人的命运不分彼此。《五彩神箭》以细腻的声音塑造了个性鲜明的人物角色,首次丰满的配乐是一次类型化的尝试,同时它也是导演作品生涯中ADR比例最多的一次。导演为了追求声音的地域色彩感和真实感,将几个主演的声音配为故事发生地的农区口语。《塔洛》用一静一动的两极声音来刻画塔洛在山上和山下的两种世界,山上孤独与静逸,山下喧嚣与迷茫。电影中首次用声音表意来建构塔洛的内心世界,比如塔洛决定卖羊时,山上电线杆电流的低频声和堆火的声音交织起来反映塔洛内心的暗流涌动,羊群在山谷走远时羊叫声变得空灵缥缈起来,暗示羊群的消失,此时声音不仅表意,还参与了叙事。《塔洛》开篇背毛主席语录的声音设计是一次突破,正如万玛才旦所说,“我希望这个故事能够超越地域,超越一个族群的概念,希望任何族群、任何地域的人都能理解这个故事”。《撞死了一只羊》用风声的层次递进人物内心的变化,放大微弱的声音细节编织一场梦,似梦非梦,声音的选择为极致的音响。老人救赎的声音以佛音《吉祥颂》点唱机来维系,杀手金巴的宿命却是用司机金巴来完成仪式,用音响《我的太阳》配乐来完成故事的高潮。声音叙事打破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在声音设计上也对应了“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记得当时王家卫导演和万玛才旦导演第一次看完样片后,王家卫导演强调,需要强化一些声音的细节,比如需要撞死了一只羊后,羊的血滴落在副驾上,血滴的声音效果渲染司机金巴的内心情绪;万玛才旦导演则强调,撞死了一只羊后,金巴独自在烈日下抽烟观望的状态,一种类似塔洛的孤独,却又有一种时间凝固的节奏,犹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生命的时间不是重复循环的圆,而是飞速向前的直线”。白云在流动,烟丝在燃烧,细碎的彩条随风拍打在车门上,金巴在无人区的日常琐碎早已习惯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雪豹》是我和万玛导演合作的第7部长篇作品,这是他第二部关于动物题材的电影。上一部《老狗》是实拍老狗,声音建构以写实为主,从写实到表意去呈现故事。然而,《雪豹》是数字CG来制作的雪豹,从剧本阶段就开始让我们有压力,无论艺术创作,还是工业制作,都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以下是《雪豹》声音全流程的制作过程。
Part 1,剧本阶段的声音设计。
从文学剧本来看,《雪豹》已经不是《老狗》写实主义的视听风格,文学剧本充满了想象力,这些雪豹超现实的部分生动、深刻,如何将雪豹做“鲜活”和“灵动”成了最大的问题。
《雪豹》的现实部分还是延续《寻找智美更登》的纪实感,尤其是确定以手持肩扛的运镜后,对于声音设计首先挑战的是同期录音,大量长镜头和调度以及群戏的表演,捕捉每个人物的对白、气息、动效以及每个场景的环境空间变得尤为重要,除了父亲角色的口音ADR外,其他角色均为同期声,万玛才旦导演一直主张“同期声是一切带入真实感的关键”。然而,除了这些人物角色,雪豹作为主演角色,万玛导演提出“雪豹一方面要展现它的兽性,另一方面也要那种灵性,希望你能做到它和雪豹喇嘛山上对话,需要像人一样能共情和对话,我觉得它应该有反应”。由此,我们在剧本阶段就开始声音设计,我想到现实的部分“以声叙事”,超现实的段落“以声表意”,整体的视听风格定调为虚实交替、充满诗意。
Part 2,拍摄阶段的声音设计。
关于对白,在声音设计上追求同期的粗糙感,增强纪实感,任由角色人物的情绪完全释放。金巴这个人物的声音造型是烈性的、很刚的、脾气大。比如第一次电视台摄制组来采访,金巴得知公家的人明天才能来,那声音是很粗鲁的,声音是有形状的,他没开口说话,但肢体语言(动效)是有情绪的,踢门而进的。相比之下,雪豹喇嘛的声音设置是含蓄的、平静的、内敛的,这和大哥形成一种反差。父亲是慈祥的、沉稳的、亲和的、说话爱带着笑的,他给人一种亲近感。妻子是寡言的、勤劳的、善解人意的,更多的是用肢体语言(动效)来体现她的角色特征。多杰乡长是理性的、有逻辑的,但也是有底线的,所以对白的密度和情绪也是递增的。我们将现实部分的戏剧冲突也用声音来层层叠加递进,一直到最后一场戏达到气氛的高潮。除了角色的对白,对一些画外音及水词群杂也作了考究,这里面声音元素是丰富的。骚动的羊群,邻居牧民的激动,金巴家试图挣脱锁链狂吠的藏獒,交织着金巴妻子的抽泣、孩子嚎哭、弟弟的哀求、父亲的愤怒、警力的压制、多杰乡长的拳脚交加、金巴的嘶吼哀嚎,都是为之前冲突铺垫的声音叙事高潮,也是剧情的高潮。在对白的录制环节,也是首次使用前级压限,以往万玛才旦所有的影片中对于对白同期录制环节的处理就是“不处理”原则,从不用低切、EQ、压限、压缩等破坏性效果前置,但是对于最后一场金巴的群像吵架还是用了压限(且选用最柔和的Soft预置),为的是保证演员最饱满的情绪,虽然是12分钟的长镜头,但只有在和警察撕裂吼第二声“我要打死那个畜生”,才临时挂上压限。这里有个声音叙事的递进,张所长警告“你说什么”,金巴离张所长距离是远的,我让话筒更注重收录更多的空间感,这里面也有其他人物紧张的情绪以及气息,这是极为重要的。张所长再次逼问“你再说一遍”,金巴的情绪已经被点燃,冲到张所长跟前怼着脸嘶吼“我要打死那个畜生”,声音是接近嘶哑和失真,但“失真”却成就了金巴这个人物,于是才有后面一场真人真打的群架,声音是为后面的叙事做了铺垫,这是金巴的诉求被漠视达到了一个极限,声音将所有情绪喷涌,金巴被按倒的那一刻,当时很多现场的人哭了,我想这也是同期声的魅力所在,金巴的情绪带动了所有其他角色共情。除此之外,金巴的快嘴快舌的设计,也是对白设计中很重要的突破,万玛才旦导演给了金巴很大的空间发挥,这种声音设计也是突出金巴这个人物刚直急性,因为这些台词很多是藏语里的俗语俚语,其实中文字幕只有百分之七十的概意,这个也是为什么万玛导演强调母语电影的魅力是不能靠翻译体验。王旭,对于对白也是很重要的设计,他该说什么口音的普通话,奠定了其他角色也要说带口音的汉语,本身就是一种设计,和导演讨论了很久,决定让王旭按自己最舒服的普通话来表演,一是有助于表演自然,二是和剧中的藏民拉开距离,更有反差,记者这个客观视角就更强化。久巴(司机),典型藏族带点痞性的乐天派,所以他的对白表演设计都是大大咧咧的,开篇设计唱《拉萨酒吧》也是给他量身定制,本来我可以设计像《寻找智美更登》的车载音响音乐化来推动剧情,万玛才旦导演觉得久巴是个科班出身,还是给了他点难度,让久巴这种大块头载歌载舞开车更有荒诞感和接地气,却不留痕迹。
Part 3,后期阶段的声音设计。
关于动效,动效是所有电影当中动和静的源泉,并非素材的拼接。好的动效需要准确、细腻、自然。好莱坞音效大师莱斯利·沙茨曾指出,“如果把电影与人体比较,电影的视觉像大脑,而声音就是心脏”。如何给数字雪豹注入生命,完全要靠动效来展现它的天性(捕猎、反抗、野性)和灵性(和雪豹喇嘛能“对话”共情)。在实拍中,雪豹是替身演员戴1比1头套去表演,对于我们后期设计动效非常重要,因此我们将雪豹的动效作为参考声音全程录制下来,根据这些参考声来分析声音空间、动作幅度等细节。《雪豹》当中,大动效主要是摄制组越野车(猎豹)、挖掘机、警车,这些声音虽然我们也都有素材库,但为了追求沉浸感和真实感,我们还是在每场拍摄结束时,立刻重新补录了动效。小动效有羊圈的铁丝网、风铃、经幡、扔石头、铁杵、棍棒等,也是除了实拍后,再次录制细节作为素材。这也是我一直强调动效在同期解决,而不是留到素材库或拟音环节制作。在真实的环境和空间下,它的质感既是准确的又是有效的,因为拟音需要花很大的精力才能“调制”和同期的质感接近。从雪豹咬住羊脖子的声、前爪扎入抓住羊背部的声、咬断颈椎的声、咀嚼的声、饮血的声、羊呼吸急促的声,直到雪豹吃饱喝足欲睡的吼鸣声,都是一层层声音叠加和挑选最佳效果。我在雪豹攻击的声效上借鉴了《铁血战士:猎物》中猎豹的声音,它和雪豹的年龄感和体积相仿。雪豹攻击的步骤依次为呲牙声(观察猎物)、咆哮(发出信号震慑猎物)、喘息声(气息声,狠咬)。
关于拟音,电影的本质是一门“造假”的艺术,我认为拟音是电影声音当中最高的“造假”艺术。我们在制作《雪豹》中,万玛才旦导演提出“德格,这两段超现实太重要了,能不能做成雪豹喇嘛是可以对话,就是他俩能互相感应,就是拟人化”。
关于雪豹的声音,我们参考了所有有关雪豹的影片,比较失望的是没有一部剧情片,只有BBC的纪录片《雪豹女王》和陆川导演的《诞生在中国》,两部片子加起来只有两三声雪豹叫,令人很是沮丧。因为要想完成万玛才旦要求的“对话”,没有一个参考和判断,雪豹的声音独一无二且很少能捕捉到,关在动物园里的雪豹没有办法去采集很好的声音,环境气氛还有声场都不对,更是没有了自然界那种野性和灵性,有段时间我陷入了焦虑。于是,通过环保协会红外线素材以及全世界范围雪豹的声音分享,才搜集到能完成一个成年雪豹且和剧中年龄感匹配的声音,而小雪豹的声音是非常幸运地搜集到户外的声音才得以完成。
雪豹声音超现实的部分,是捕猎、对抗、放生、救雪豹喇嘛;雪豹声音现实的部分,以被困、焦虑、亲子、感恩、团聚为主。前者最大的困难,只有声效还是不够的,后来导演要求需要配乐来辅助这些叙事。后者最大的问题,要让声音叙事推进剧情,毕竟雪豹是个野兽,不是人,不会开口说话沟通。
雪豹咬死九只羯羊,也是全片剧情核心的矛盾点。每次雪豹替身演员结束后,就要当场抽空补录所有雪豹袭击线路中惊慌失措的羊群(主要是羊蹄子和羊气息)的声音。在深夜羊是不会像白天那样叫的,几乎不会。我在牧区老家也经历过一次狼袭击羊群,那是在夏天的一个夜里,让我震撼和害怕的不是狼,而是羊群惊慌失措乱窜的声音,那些羊蹄子的声音像巨浪似的几乎要把我的白帐篷冲倒,然而就是没有羊咩咩叫的声音,所以我强调录这些羊蹄子的声音非常关键,它能体现雪豹有多生猛凶残。我的两个助理,其中一个追踪雪豹捕猎追羊,另一个助理负责举杆收音,虽然录了很多条声音,但我总觉得还是差了两个闪光点:一是羊群惊慌失措本能的跳窜声;二是金巴请挖掘机来挖死羊,羊群并不配合的声音。我们去拟音雪豹捕、扑、咬、吃、吸等多个具体细节,让观众看到现实层面的雪豹,感受到它是自然界的动物。历经多次补录,最终才完成导演意图的效果。在雪豹捕羊阶段,我们设计了雪豹跳进羊圈的体积感(用了很重落地的拟音),方位感(Pan),让雪豹从石头堆积的围墙跳进羊圈,从左到右的Pan(相位),为的就是雪豹“嗖”一声的速度感以及落地“砰”一声的重量感。雪豹在追扑过程中,我们拟出雪豹后爪刨出细碎的沙地声,来呈现雪豹的力量和速度。
雪豹救雪豹喇嘛,这是一场雪豹救人的过程,并不是雪豹独自去搭救。万玛导演说“这个秃鹫很重要,你一定要把它的声音做出来,是它被感召然后引领雪豹上山,也是它引领雪豹背着雪豹喇嘛下山”。我豁然开朗,这也是这部作品能超越前作《老狗》的所在,人与自然、自然界的各个生灵都是有交集的,是共处共情的。雪豹原本在观望山下的猎物野鹿,画外设计了秃鹫的叫声,所以才有了雪豹放弃猎物随着秃鹫飞的视线上山。其实,秃鹫在藏文化中是空行母的化身,是要来超度亡者,它是神圣的。于是,我们突出秃鹫的声音,让秃鹫的叫声也有拟人化的呈现,甚至强化了挥动翅膀的声音。雪豹在切斜的山坡攀爬,它的花纹融在山体里不易被发现,这也是雪豹本身的特点,我们设计了雪豹的叫声响彻山谷,而且让它踩到细碎的声音掉落下来,也是呈现险峻地势中雪豹为了救雪豹喇嘛无畏前行。当雪豹走近雪豹喇嘛,设计气息声和喉鸣声来表示平和的情绪。我发现猫科类动物的一个共性,当它处在舒适的环境中或对于好感的人都会发出连续喉鸣的颤音。在我们牧区习俗里,当猫打起喉鸣声(类似呼噜声),老人们都会说“看猫咪念度姆经了”。所以,在雪豹和小喇嘛的互动中,给雪豹赋予这些灵性的声音,从而完成和雪豹喇嘛的对话。这和雪豹被吊打反抗、委屈的拟人化叫声作了鲜明的对比,使得雪豹的声音层次有变化,并随着剧情发生变化。为了凸显这些气息和喉鸣声,我们在环绕声设计中也是追踪雪豹的行走轨迹,让雪豹喇嘛熟悉这种声音,同时也让观众意识到雪豹的声音是有情绪的。雪豹被困是委屈的,其实在它被关的日子,它和牧民金巴都是同样在煎熬,它也感受到金巴所经历的一切,雪豹开始透露自己的心声,那叫声设计了委屈的叫声,而不是一开始被关的时候那么霸气和硬气,于是才有了结尾和每个人用它的肢体摩擦来表达依依不舍,在它爬到山腰时候也是哀叫,似乎一位母亲在说“妈妈回来了”,小雪豹在此刻没有设计叫声,此处无声胜有声。我们在之前的剧情设计小雪豹在山上待哺的叫声,小雪豹爬在母亲身上撒娇的声音,为的就是在最后一场戏给小雪豹留白。
图1《雪豹》拍摄现场试戏
关于环境声,万玛才旦的电影声音中除了真实感外,沉浸感也是最大的特点。从他的《寻找智美更登》起就强调环境声的重要性,环境声的丰满决定了电影感。我们录制每个场景的环境声,塑造声音的空间感、地域感、氛围感来增强真实感与沉浸感。《雪豹》的场景中相对集中,汽车内外、公路、草原、湖泊、山峰、雪山、金巴家,但是每个场景的声音元素却很丰富。开篇也是用环境声来叙事,几只高原鸟在草原上伴随风声在鸣叫,突然有辆车极速从左向右开去消失,此刻虽然是黑屏字幕,但声音铺垫了即将要发生的一幕。用车外的环境声转入车内的环境声,用手机铃音映入画面。公路上,我们没有给车内设计音响音乐,反而是司机久巴在清唱歌曲《拉萨酒吧》,歌词内容也是关于一个酒鬼的爱情,这和电视台记者正在热恋期也是有个对应,直到车不小心撞到某物,大家集体下车探个究竟,此刻强化风沙环境声,摄制组几乎要淹没在风沙中,也是为了暗示雪豹所处的环境的恶劣。金巴家的环境声是至关重要的,石头堆的羊圈、咩咩叫的羊群、铁皮制作的风轮、五彩的经幡、牦牛的哞哞声、凶猛的藏獒、盘旋的秃鹫声、小孩的铃铛、轰隆隆的铁灶,还有被关的雪豹。关于超现实的环境声,我们用大量不同层次的风声、暗流涌动的河水、远处细碎模糊的鸟鸣、空灵的秃鹫声,构建出一个意象的世界。两次超现实的转场都是用风声来链接,我们刻意放大细微的声音。比如雪豹眼睛特写,然后转为全景,我们制作了雪豹眨眼睛的声音,强化了声音的情绪,营造出一种声音贴脸的氛围感,似乎雪豹要从荧幕上走出来。第二幕雪豹喇嘛从超现实到现实的环境声,用雷声叠化马缰声来链接,当雪豹喇嘛被缰绳套住摔倒在地,所有客观现实的声音才恢复正常。
关于音乐,万玛导演说“音乐简洁一些,但还是得要有情绪和造型”。简单一句话,没有具体要求,反而让我难以下手,作了七八个版本让他听,他觉得“挺好的,你还是再找找感觉,我相信你会找到感觉的”。在我挑选音色的过程中,突然发现有个扬琴的单音连奏,作为音效非常像雪豹喉鸣的节奏感,于是我将它作为主要配器,然后垫了一轨厚重的电子pad作为铺底,加上传统的大鼓,作为雪豹山上出场的音乐。雪豹在追捕羊群的时候,还将风声作为乐器在EQ上提升了低频营造不安感,根据雪豹追猎的节奏,即兴加了空灵的铃音(Bell)随着动作的幅度大小来演奏,直到雪豹睡着结束。我将音乐音响化使用,更多的声音层次留给动效和环境声,音乐是融在这些声音空间里的,它是隐藏的。
Part 4,混音阶段的声音设计。
关于混录,混录是电影视听最为关键的一道门,动态和响度成了展现以上声音细节的关键。雪豹总共轨道有523轨,雪豹拟音前后共3次,效果器用的不到10个。我曾经在纽约采访《再造战士4》的对白剪辑保罗(Paul),他说曾经有个著名的混录师说过,“No EQ is Best EQ”。万玛才旦对电影声音最大的要求也是“Nature”,自然、原声是属于电影声音的质感,它不像音乐是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类效果器修饰出来的。我常说,“如果把电影声音比作食物,那么我们追求的是原味,而不是追求口味,原味才能尝到食材原有的味道”。因此,我们在混录中保留同期的质感,很少给台词去降噪或修正,在输出响度上多提升了5db,因为国内的院线还音系统没有一个标准,所以尽可能像一个好莱坞大片那样的响度去混音,不然在一些影厅细节和动态都听不到了。两段超现实的部分,主要去平衡音乐、动效、环境声,尽可能地将音乐糅合在这些声音当中,整个混音还是把音乐当作动效来混。混录过程中对于响度的控制是比较难的。金巴最后一次吵架,每个人的对白都是大动态,周围有骚动的羊群、急躁的雪豹、快要挣脱的藏獒、激动的邻居、抽泣的妻子、惊吓的小孩、执法的警察,交织成了一首吵架交响曲。我们将这些声音分布到环绕声通道来强化沉浸感。比如狂吠的藏獒、执法的警察将金巴按倒的声音都是在画外,劝架拉扯的群杂声在中置的声音减弱模糊处理,以免影响正常的台词。整部电影混录除了超现实段落,还是保持了纪实的真实感。
图2《雪豹》录音人员录制环境声
图3《雪豹》声音创作人员
我知道,《雪豹》的声音创作,万玛导演是在为下一部电影《永恒的一天》做准备。《永恒的一天》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电影,因为万玛导演的突然离去,这部电影只能成为遗憾。我和万玛导演最后一次微信聊天是在2023年5月7号,很晚了我们还在聊《雪豹》的声音制作,他说“就按最终版来做”。时至今日,我想回复他“已经做好了”。
《雪豹》的诞生,一直激励我在创作上“一定要坚持自己的表达”。徐枫老师提出,“他的创作产生于中国藏地的长时段历史沉淀与当代文化情境之中,并参与了电影史上东方电影影响西方电影的第二次浪潮……他从具文献性的现实主义中,蜕变出性灵现实主义风格,并接续沟口健二的传统,发展了一种性灵现实主义的电影语言”。《雪豹》的声音正是性灵现实主义的再现,这也是对于我们电影创作者最宝贵的礼物。
塔克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指出,“创作不可能用像普罗克汝斯忒的床那样形式化、经年不变的准则去衡量。由于和认识世界有着共同的使命,创作有着难以计数的观点,包含着人与实践的关联,它不会漠视最朴素的一种尝试: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去追随,最终建立关于生命意义的最完整认知”。同样,万玛才旦导演在电影声音的世界,以他独特的视角展现着关于生命的意义,对于《雪豹》而言,是最深刻的一次呈现,从《老狗》的焦虑和绝望,回归到了平静和渴望,渴望一种对于生命的相互认知和理解。
|谨以此文,致敬并怀念万玛才旦导演|
著名声音指导,第二届青葱计划5强青年导演,金鸡奖最佳音乐提名者,曾参与作品多次获国际A类电影节大奖,曾和贾樟柯、王家卫、万玛才旦、李少红、曹宝平、甄子丹、郑保瑞等导演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