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可能的梦》一篇里,我记述了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发现自己缺乏艺术天赋的往事。但我并没有就此放弃,正如陈丹青所说:“喜欢画画,卧槽拦不住的。”真的喜欢一样东西,哪怕注定得不到结果也会义无反顾。
我上大学后,第一次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生活费,便咬咬牙在网上买了一盒48色彩色铅笔,又把图书馆所有关于素描、彩铅教学的书籍都借了过来,一有空就躲在寝室里钻研临摹。
雨天就着台灯摊开笔帘,照书上的步骤细细描画一朵山茶花,画两笔就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了:原来大家说上了大学就能实现人生梦想是真的,拥有画材、画画教程以及不用藏着掖着画画就是我的梦想!
我虽然没啥天赋,但模仿能力很强,毕竟学校教育看重的就是这个。照着书学习了几天后,我画出来的东西就像模像样,来寝室串门的朋友常常申请把我的画带回去贴在床头做装饰,给了我极大的自信心。
但对于明暗关系、透视等偏专业的东西,我终归很难靠自学参透。于是在我领到第一笔工资后,我又咬咬牙报了个画画班。
当时为报画画班这事儿还和家里闹得挺不愉快的。倒也不是说他们不让我花钱,假如我拿着工资去吃顿好的、买点衣服首饰他们多半没意见,说不定还会支持鼓励。但学画画反映了我头脑里根深蒂固的反物质主义倾向,这才是他们最害怕且无力控制的。
作为一个出身于传统农村家庭的孩子,碰艺术和搞同性恋一样,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包法利夫人》里的农家女如果不妄想着像豪门贵女那样学琴棋书画,规规矩矩做点务实的工作,下场也不会那样悲惨。当然,假如让她一辈子压抑那些虚无缥缈的文艺追求,或许比死还要难受。
上天为什么不把穷孩子的艺术细胞从娘胎里直接抽离掉呢?这样我们一出生就能轻松地适应世界扔过来的角色:老实木讷、皮糙肉厚、忍辱负重。可偏偏我们也喜欢肆意玩闹,也想学唱跳画画游泳乒乓球,却只能谴责自己不配得这些“富贵病”,然后靠着“从没花钱上过课外班”、“纯拼脑子学理科”来成为“别人家的孩子”。
画室的老板是一位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原先文化课成绩很不错,高考前不久才决定遵从内心意愿考美院,从美院毕业后一直从事成人美术教学工作。我问她开画室的感觉怎么样,她想都没想就说了一个字:“爽!”
阴暗如我,本来期待着她会讲一些创业的难处:其实没你们想得那么好啦,压力也是有的……再不济像我同专业的朋友们那样:我觉得做律师(学术)挺适合自己的,我还挺喜欢解决问题的……可人家根本没有那些思考和废话,就只有发自内心的“爽”而已。
画室里有贵妇淑女,也有一心想改行搞原画设计的普通上班族,还有高考完正在等分数的青涩学生,都是我平时不怎么会接触到的群体。绘画爱好者大都性情柔和,整个画室沉浸在温馨自由的浪漫气氛里。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活泼开朗的年轻女孩,带了很多画画书,思维也很活跃,还经常请大家吃下午茶,但每张画都是画了一半就不想画了。她说自己原来是个完美主义者,任何作业都要一丝不苟地完成,结果心理出了问题,现在做任何事都马马虎虎,反而自愈了。
我羡慕她,却又知道自己没有马虎的资格,甚至连心理崩溃(也是一种“富贵病”)的资格都没有。我常常第一个去,最后一个走,在画架前一坐就是一下午,坐到腰酸背痛颈椎僵硬眼泪直流。老师劝我站起来活动一下,我却惦记着时间就是学费。
我前后花了3000块的学费,共画了50多个下午,对于兴趣班来说其实根本不算贵。可我习惯了把钱换算成家里的猪、地里的麦子、父母的血汗。有些人的钱就是来得更卑微可怜,也更难不带负罪感地花出去。哪怕用的是自己卖命熬夜换来的薪水,心里却觉得是挪用了本该还给谁的欠款。
那天来了个上体验课的同学,问学一个月能达到什么样的水平。自感对画室资源利用得过于充分有义务帮着打打广告,我热情地向她展示了自己的学习成果。老师却谨慎地提示道:“她这个天赋和悟性,没有多少代表性的。”
我鼓捣了十几年都没发现自己有天赋呢😅。唯一的解释就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反向努力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并且强忍不适做得还不错。就像武侠小说里练轻功的总要在腿上绑两只沙袋,等哪天终于适应了这份沉重,把沙袋一扔就能飞檐走壁。
我素描学得不错,速写就差了很多。其他同学都在画一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可爱小物,只有我的注意力都在螺旋楼梯、家用电器上,因为它们形态标准,不容易画错。老师看了我的作品也只能沉吟:“嗯……曾同学她很理性。”
做题家嘛,就是精确严谨、小心过度、苦大仇深。想改掉那些违反天性却深入骨髓的习惯,变成轻松随意、放荡不羁、享受人生的艺术家哪有那么容易?沙袋早就长在腿上扔不掉了。
我在画室里学完了素描静物,也画了一些彩铅花卉,但都停留在临摹阶段,离写生和创作还差得远。后来因为时间不好安排,我的学画大计只能搁置下来。
👆画室时期的临摹作品(原作者不清),上文照片均由伊莲娜孙老师拍摄。
👆画室时期比较满意的两张临摹作品,都是素描
去年出院回乡下后,我终于又有时间重新拿起画笔。一开始是想画一些彩铅花卉解闷,但画着画着就觉得太慢了。彩铅这个画种哪儿哪儿都好:便宜、精确、便携,但就是一笔一画的太耗时了,一个星期画一张都不算夸张。
👆临摹飞乐鸟《玫瑰绘》、祁达《彩铅花卉》
为了提高效率我投入了油画棒的怀抱。油画棒的原理和彩铅差不多,但比彩铅涂得快,还可以无限覆盖,简直是专为新手打造的绘画工具。可惜才涂了两张我就发现了油画棒的致命缺点:用得太快,费钱。
余下的唯一选项就是水彩了,丙烯油画反正是玩不起。我在网上找了个水彩课,跟在视频后面边暂停边画,画出来的东西不忍卒睹。
水彩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控”,水怎么扩散、哪块先干哪块后干都有很强的随机性,画得不满意涂抹两下就会留下难看的水渍,跟我追求精确完美的性格相冲。
无奈之下我只好又买了个有老师辅导的水彩花卉课,199元30节录播教程附带作业点评,我觉得价格还算实惠。
加入学习群后,我惊讶地发现100多名同学全是女的。看来爱花爱美的确是女人的天性。这里附带声明一下:我相信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但爱打扮不是。爱美是做审美的主体,是天性;打扮则是变成审美的客体,是社会规训。所以女人爱美和排斥化妆打扮并不矛盾。
我决定效仿一下画室里遇到的那个年轻女孩,随便学学就行了。毕竟身体也不好,再像从前那样逼自己不是找死吗?
结果前几张我画得太糟糕了,老师每次点评作业都要狠狠批评我😭,说我是想气死她吗?同学们甚至都被我的画逗乐了。乖宝宝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转过身就开始发奋追赶,边追赶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怎么无关痛痒的人批评几句就急着要证明自己?
下一张习作老师又表扬了我,说我画得好极了……我不禁羡慕那些轻轻松松保持在中游的人:既不会因为太差被批评,又不会因为太好承受过分的期望。而我无论好差都太过头了,永远达不到那个“刚刚好”的分寸。
老师在群里给大家打鸡血:不要说自己没时间画画,你有时间看手机,怎么会没时间画画?一遍画不好,就多画几遍。不吃更多的苦,拿什么超过同事?
哎,看来无论什么东西变成职业都会带上血腥味儿,竞技体育和延年益寿根本不搭边儿,搞艺术和岁月静好也完全不等价。
学完一个月我的水彩技法终于有了一点提高。更重要的是,我发现画水彩是治疗完美主义、强迫症的绝佳方法:当你画错了一笔,一定要忍住回过头去描补的冲动,越是不甘心想要分析、修正、挽救,越会毁掉整张画,随它去才能得到最不差的结果。画水彩就是一个不断接纳不完美、不确定的过程。
👆临摹饼干盒上的兔子,顺便把泛绿的帽子调蓝了
完美的东西都是相似的,我们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各自的不完美。白光中分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人类却画不出绝对的“光”和“白”,只能通过深深浅浅的暗部把“白”留出来。这就是艺术的真谛:在不完美的此岸世界向光致敬。
因为光就是我们无法抽离的本质,阴影只是为了衬托光。
济慈说“真即是美,美即是真”没有错,托尔斯泰直面丑陋的真相也没有错;王尔德为艺术而艺术没有错,罗斯金为人生而艺术也没有错。他们只是站在究竟与相对的不同层面指向同样的光。从前在课上花那么多力气死磕他们的文艺理论,写厚厚几沓纸的论文辨析谁更合理,都不如真正画一回水彩或素描领悟得深。
👆临摹飞乐鸟《一支笔淡彩入门·自然笔记》
结课后我依然是跟着教材、视频自学。在掌握基础技法的前提下,我觉得自学比报班更适合自己,因为我不喜欢预先定好的学习计划,不喜欢被老师和同学看着,更不喜欢天天打鱼没空晒网(当然主要还是为了省钱)。至于画得好不好,远没有把画画的快乐保留下去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