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病辞去了工作，正卧床休养。小店阿姨上门看我，怀里还抱着一只漂亮的美短猫，说是她捡来的。![]()
👆阿姨的猫
我激动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问她从哪里捡的，现在去还有的捡吗？阿姨说她下班后到车棚里取车，发现这只猫就静静地趴在她电动车脚踏板上，她启动车子猫也还是乖乖趴着，干脆就把猫带回来了。我想这该不会是你老板的猫吧？我摇摇头把这种物化猫咪的观念甩掉。良猫择车而坐有什么不对？我隔三差五到阿姨家看猫。时值早春，猫在院子里撅着屁股叫个不停。我问阿姨有没有给猫绝育的打算，从前那只猫猫虎就是请兽医绝育过的。阿姨说母猫和公猫不一样，绝育要把肚子剖开，实在舍不得。阿姨顺势问我想不想要小猫，说附近好几个人都向她表达过想要一只美短后代的愿望。我犹豫了。我想要，但拥有意味着失去。我的人生仿佛按下了快进键，拥有和失去的间隔比旁人更短。阿姨家的猫狗都活了十几年，我的小猫却没有活过一年的。我的笔似乎也更容易爆珠，茶杯更容易摔碎，衣服更容易磨破。我认识的女孩都有一双水润的手，我那双手却干枯如柴，仿佛水分和营养都不愿意在我身体里停留。或许我就是这么个贫瘠的命吧。我的记忆和想象却比旁人更丰沛持久。哪怕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想起那些死去的猫，小小瘦瘦的身体被桃树的根包裹，化为桃树的汁液，桃树又被虫子蛀空死去，变成爷爷烧火的燃料；那些离家的猫，被抓到了屠宰场，在铁笼子里瑟缩无助，刀架到脖子上时企盼着我突然出现解救它们，我却吃下了由它们做成的羊肉串和火腿肠……四月，阿姨家的猫生下了一窝小猫。其中一只继承了猫妈妈的灰白条纹，眼神中又透出宠物猫所没有的生机灵动。阿姨说猫爸爸是一只田园白猫，这只小猫肯定是把爸爸妈妈的优点都长过来了。我越看越喜欢，漂亮威风的花猫总是让我想起青花，同时生起一种弥补童年缺憾的冲动。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点积蓄和空闲，应该可以让它一辈子吃饱喝足、快快乐乐吧。我请求阿姨把这只猫给我留着。阿姨高兴地答应了，她也很喜欢这只小猫，不忍心送给太远处的人家领养。按乡下的惯例，小猫出生后一个月就要断奶送养。我出于私心迟迟不肯把小猫接回来，想让它留在妈妈身边多哺乳一些日子，将来才不容易生病夭折。一个半月后阿姨说实在留不住了，好多来相小猫的人都想要这一只。我连忙叫上奶奶去到她家，奶奶娴熟地捞起小猫裹进围裙，我则把一包小鱼干放在了消瘦的猫妈妈面前作为答谢。一路上小猫的眼睛都被奶奶用围裙蒙着，防止它记下路线回头找妈妈。到家后奶奶将小猫绕着桌脚左三圈、右三圈才放到地下，从此这张餐桌就是它生命的原点，无论走多远都会想着回家吃饭的。![]()
小猫刚到家那天👆小猫领回来之前我就做好了猫粮攻略，奶奶让我先别急着买，看看它吃不吃饭粥再做决定。小猫在阿姨家已经学会吃粥了，到我家应该也会继续吃的。奶奶用中午剩下的豇豆汤调了点冷粥喂小猫，小猫硬气得很，看都不看。我见状哈哈大笑，连忙勾选了购物车里的猫粮去付款。奶奶边嘟哝边去找爷爷要鱼，爷爷每天晚上都会在河边下鱼网，第二天早上就会收获一些小鱼小虾，拿去集市上能卖上十几块钱，卖不掉的就带回来吃。爷爷：“宠物猫电视上说一只要好几千块嘞，不知道真的假的？”奶奶这会儿只顾着要鱼，就糊弄他说是的，可金贵了，我们家捡了个大便宜。爷爷将信将疑递过来一条鲫鱼，奶奶拿到灶台上加水煮熟，连汤盛到一只小碗里让我端给小猫。小猫虽是第一次吃鱼，却吃得利落干净，剔出了一整排鱼刺，又喝完了汤，坐在一旁满足地洗脸，我趁机凑上去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第二天，小猫已经会跟在爷爷后面屁颠屁颠地小跑了。原来它一大早见爷爷拎了鱼网回来，就凑上去要鱼吃。爷爷扔给它一条，它跳起来接住，还凑到爷爷裤腿上蹭来蹭去表示感谢，引得爷爷爱怜极了，又赏给它一条。小猫活泼好动，看见从椅子上垂下来的围裙带子也能当成老鼠，煞有介事地翻滚、躲藏、出击，玩上大半天都不觉得累。来串门的老太太看它看入了迷，赞叹了一句：“这猫真好耍。”奶奶便说这是专门的宠物猫，只吃猫粮，才这么讨人喜欢的。
那会儿我正服用孕激素拮抗体内过高的雌激素，极度压抑烦躁，动不动就想摔东西，别人一句话就能把我气得咬牙切齿，出于“好女孩”的路径依赖又不敢向外发泄。对往事的愤恨与对未来的恐惧缠成命运的双螺旋把我困在其中动弹不得，时不时蜷缩在昏暗的床上浑身颤抖。人类管什么用呢？奶奶只会说“你别吓我，你这样我要把你还给你妈妈了”；妈妈只会说“没结婚不能轻易开刀，一开刀就不值钱了；”爸爸只会说“哪能就这么歇着？找个工作吧，哪怕八小时的也行”；导师只会说“孤独有益身心健康，读读大哲学家叔本华的人生随笔吧！”是小猫，轻轻来到我的床前发出一声轻轻的“喵”，仿佛在问“我能帮助你吗？”，见我没有反应又轻轻跳上床依偎到我的臂弯里。我把手递到它嘴边，它不咬，而是用略带砂粒感的小猫舌把我每根手指挨个舔舐一遍。我查了一下，这种行为意味着猫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幼崽，舐犊情深呢。和从前的同事聊天，她夸我养猫后心理健康指数蹭蹭上涨。她又说我的小猫太瘦了，给我推荐了一款自家猫吃的进口猫粮。没收入还吃着进口药的我，给猫吃进口粮会不会太奢侈了？可如果不给它吃好点，说不定它也会生病，然后需要吃更贵的处方粮。我不能再让猫步我的后尘了，我要给它买进口粮、进口猫砂、豪华猫玩具，给它最富足的生活。我还要让它自由捕猎，让它在享受宠物猫舒适的同时保留田园猫的野性。这样万一哪天人类毁灭它也能独自生活下去。它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猫，度过心满意足的一生。在人类毁灭之前，它还会收获足够的爱。我爱它，奶奶爱它，邻居们爱它，连爷爷都爱它，它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猫咪小宝贝，就叫它“咪宝”好了。新换的猫粮很合咪宝的口味。每到吃饭的点，它就把我领到猫粮袋子跟前，用爪子理直气壮地拍拍袋子，示意该发晚饭了。假如猫粮份量没给够，它就在碗边强着不吃，喵喵叫着让你加到它满意的克数为止，谁让它从小就是一只懂博弈论的聪明猫呢。吃着进口猫粮咪宝逐渐壮硕起来，一身皮毛养得油光水滑，我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
小猫的捕猎、上树技能大都是由猫妈妈传授的。可咪宝的妈妈是只宠物猫，根本不会这些，只能由我这个养母代劳了。我抱着咪宝放到院子里的白果树上，引导它爬树。它小心翼翼顺着树枝一路爬上了屋顶，在瓦片上“咚咚”跑着眺望远处的风景，兴奋劲儿十足。不一会儿它玩累了，站在树梢上看着地面发出畏惧的叫声。我光脚爬上最矮的一个分杈向咪宝招了招手，再踩着树皮上的结疤缓缓退下来，给它示范了一遍下树的标准流程。它一下子掌握不了先伸后爪钩住树的要领，反而不停伸出前爪试图正着走下树。怕它摔坏，我连忙蹲在树下充当人肉缓冲垫，招呼它朝我背上跳。咪宝鼓足勇气纵身一跃，下一秒就轻巧巧落在了我背上，还贴心地藏起了爪子的锋。我抱起它安抚了两下又送到了树上，这回它学得很快。当知道有人会托住自己以后，它便战胜了对坠落的恐惧，可以不用眼睛看而是凭本能伸出后脚去够树了。学会上树和捕猎的咪宝常常将鲜活的猎物送到我跟前，我便赞许地摸摸它的头，转身趁它不注意再偷偷放掉。终于我又要离家读博了。为了这预料中的别离，我一直不敢让咪宝太过依赖我，总是鼓励它多去和爷爷奶奶撒娇要吃的，这样即使我不在他们也会好好照顾咪宝的。等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咪宝已经长成一只漂亮的大猫了，正乖巧地蹲在爷爷腿边，爷爷吃瓜它吃瓤，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我蹲下身唤它，它扭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反应。我上前抱它，它用强壮的后腿狠狠蹬了我一脚逃脱了。奶奶连忙过来摁住猫让我撸个够，猫在她手下倒是不反抗了。就连每周回来一次的妈妈它都认得，唯独不认得我了。那会儿正值疫情管控，出市都要凭正当理由打申请，我这么个薄面皮哪好意思常向学校申请回家？可是猫无法理解我的苦衷，就像我也无法理解爸爸妈妈。我印象里他们总在抱怨：“孩子怎么和我们不亲了呢？小时候明明不这样的，出去打工她就跟在自行车后面跑得跌跌撞撞，非要把她痛打一顿才肯回去。”是啊每当你想要获得爱、注意力或者某样东西，他们就会通过打骂帮你戒断。当你终于学会说“随便”、“怎样都可以”，他们又怪你藏着掖着叫人难办。小时候他们见不得你快乐：“不给你点规矩等你长大了会怪我们的。”长大后依然不快乐他们会说“教成了人促成了怨！”逼出毛病他们又说“谁家不逼小孩？怎么就你被逼成这样了呢？”虽然我没有打过咪宝，但离家前也生怕它跟着，把它关进了柴房。等它出来找不到我，大概以为我出去捕猎遭遇了什么意外，伤心过后就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把我彻底忘了。明知道咪宝不愿意，我还是得带上它去镇上宠物店绝育。纯棉项圈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为了补偿它我又从宠物店买了一只长绒棉的大猫窝。但它说什么也不肯睡在猫窝里，项圈戴上去也一个劲儿地扒拉，不知道是因为上面沾了兽医的味道还是我的味道。![]()
👆等待绝育的咪宝绝育后没几天，咪宝就在地里和别的公猫打架。从前它吃得好体格壮，打架从不落下风。但绝育后就不一样了，缺少了雄性激素加持常常被打得躲到爷爷后面，呜呜哀求着爷爷拿竹竿帮它做主。寒假很快结束，我又要回学校了。这回我决定把选的课都集中到一天，其余时间都回家陪着咪宝，和它从头建立感情。偏偏又赶上了千年难遇的上海大封城，我被关在几平米的寝室里整整两个月。别提回家了，出校门都不可能。妈妈每次回家都会给我拍一段咪宝的视频，鼓励我坚持下去。我暗暗决定等解封后就回乡下和咪宝长厢厮守，非必要再也不回上海了。好不容易撑到了解封，我打包好了买给咪宝的零食，还有朋友们寄来给它庆生的猫玩具，准备接待完老同学拍毕业照、再去医院检查开药后就彻底跑路。可就在回家前一天，楼里又爆出一个密接，大门又被牢牢地上了锁，门外又拉起了层层警戒线。我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妈妈突然发来一条微信语音：“你的猫要死了，尾巴被卡车压断了”。还附了一段视频，里面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咪宝，尾巴和身体相接的地方血肉模糊。妈妈用汤勺给它喂水，又拿了一块它最爱的哈密瓜给它舔，它都无动于衷。我瘫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确实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妈妈找个有车的邻居把猫送去镇上看宠物医生，又联系了给猫绝育的那位医生，求他救救我的猫。医生把猫带去县里做了B超，说是情况不妙，手术治疗要好几万。我慌不迭表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医生又说手术成功的概率不大，就算治好了也会一辈子半身不遂，需要有人专门伺候它，给它换尿不湿，建议安乐死减轻痛苦。我怎么下得去这个手呢？我和咪宝分离大半年，明天就要团聚并且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这样荒诞的惨剧？还要逼我亲自决定杀死自己的猫？我知道我越快做出决定，就能越快帮助咪宝摆脱痛苦。可我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没有勇气背负起这份罪责。我一直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淌泪，直到这个时候我也不敢放声哭出来，怕吵到隔壁的同学。我也没忘记取消和同学的见面以及医院的挂号。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就算失去理智又怎么样呢？给别人添麻烦又怎么样呢？凭什么只有你一直在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结果就是所有的毒箭都奔着你来。晚上宠物医生又给我打来电话，说猫快要不行了。我请求他最后替我摸摸咪宝。我躺在地上一夜没合眼。每当白昼的痛楚超出黑夜所能消化的极限，我就会祈祷第二天的太阳不要再升起了。
第二天太阳还是升起了。妈妈发来消息，说已经去镇上把猫接回来了，爷爷准备了很多纸钱给它风光下葬，它下辈子一定会投个好胎的，这辈子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算是值了。大约是为了鼓励我从地上爬起来回家，妈妈说小店阿姨家又生小猫了，刚好还剩下一只没送出去，她已经替我预定下来，是只可爱的小白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