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话观
陈诗哥
原刊于《教育研究与评论》2017年第5期
摘要:世上最早有三本书:《神话之书》是由孩子记录神的话语,《童话之书》是由神记录孩子的话语,《故事之书》则是由人记录自己的故事。探索本体论意义上的童话,应当从文学、人类学、哲学、宗教学等范畴,去思考童话与神话、与寓言、与故事、与孩子、与哲学、与现实等等之间的微妙关系,最终不难发现,童话不仅是一个儿童文学的问题,也不仅是一个文学的问题,甚至超越了本体论而成为一种信仰—童话是对世界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
关键词:童话;神话;寓言;故事;哲学
我是一个童话作家。有趣的是,我小时候没有看过童话,长大后还看不起童话,认为不过小儿科而已。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但也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
直到2008年,我鬼使神差一般成为一个少儿杂志的编辑,开始阅读安徒生童话,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一直想找的,原来在安徒生童话里都有,譬如故事、诗性、哲学、神性……一道神秘之门由此打开。
2008年还发生另一件事情:我在汶川遇到了大地震,我是汶川大地震的生还者。从汶川回来后,我有一个多月无法开口说话。几个月后,有一天我在山上走着,像孤魂野鬼一般,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便用手机写下了第一个童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直到那时,我才感觉自己活过来。所以,童话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
所以我很好奇,这个童话到底是什么,这个之前自己看不起的东西,为什么能散发出如此动人的力量,让一个人复活?这个问题至今还在纠缠着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个爱好对我帮助很大:一、我喜欢读书;二、我喜欢写诗。我认为童话跟诗歌非常接近,它们是两种本源性的精神。我打过一个比喻:“童话和诗歌,在我看来,就像天使的两只翅膀,一个带着快乐,一个带着忧伤。”诗歌是童话最好的镜子。因此,我在思考童话的时候,会把童话放在文学、人类学、哲学、宗教学等范畴里去思考,不停地跟它们纠缠、对话。
纠缠的结果是,我用六年时间写了一本《童话之书》。这本书的主题,是以童话的方式,阐释童话是什么;在文体上,它试图打通童话与理论的界限。
有必要说明一下“理论是什么”。在观照哲学史时,我们会发现,哲学的言说方式其实有两种:柏拉图式和亚里士多德式。
亚里士多德式的言说方式,从亚里士多德发端,经由康德、黑格尔等人的发展,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论文,非常枯燥,喜欢看的人不多。
而柏拉图的言说方式呢?柏拉图哲学采用戏剧的方式,也就是讲故事的方式。这种言说方式的继承人有莎士比亚、但丁、克尔凯郭尔(例如克尔凯郭尔的《或此或彼》,简直就是一部小说)、还有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简直就是一部散文诗)、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都是一部部的哲学著作。而我发现,安徒生其实也是这一线路的继承人。
关于理论,在阅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时,我还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在古希腊,“理论”原是奥尔弗斯教派的一个词,它是指“热情的动人的沉思”。我觉得这才是理论的本来面目。
在《童话之书》里,我试图从本体论的层面去探讨“童话到底是什么”。童话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可以从它不是什么、或者它跟什么东西有什么关系等角度去观照。下面,我把童话和一些基本概念做一些比较。
一、童话跟神话的关系
在最初的时候,神话就是神的话,而童话则是孩童的话,两者同时存在。我在《童话之书》里描述了一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那是一个童话世界,其实也是一个神话世界:因为有了神话,所以就有童话;透过童话,便可以看见神话。那时人们天真无邪,口中所说的皆是童话,所唱的皆是赞美诗。后来,随着猜疑的出现,人神关系的断裂,原本是两个孩子的亚当和夏娃,迅速成为两个大人,故事从此兴起。
我在《童话之书》提了这样的观点:“世上最早有三本书:《神话之书》是由孩子记录神的话语,《童话之书》是由神记录孩子的话语,《故事之书》则是由人记录自己的故事。”
二、童话跟寓言的关系
我在《童话之书》里讲述过一个“从童话世界到寓言世界”的小故事:
有一天,有一样东西掉在人们中间,引起了注意,它圆圆的,有四条结实的短腿,但嘴里发出老鼠的吱吱声,它会偷偷溜进人们的心里,兴风作浪。它的名字叫做“怀疑”。
有一天,甲看见乙从窗外经过时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便想:这小子是不是想入屋打劫?而丙看见丁的手上有一只大苹果,心想:这只苹果如果给我吃会不会更好呢?于是,也不问一声,丙就动手去抢丁手上的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丁疑惑不解,感到了委屈,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一股屈辱之情顿时从心底升起,他决定报复,他跑到丙的家里,把他的梨子、桔子和鸡蛋全搬回自己的家里。
于是,两个人扭打起来。两个人的战争爆发了。
很快,丙和丁的亲戚戊、己、庚、辛、壬、癸等人也加进来;然后,东街和西街的人也加进来;最后,整个世界也加进来了。人们相互掠夺,相互残杀,变得贪婪、血腥、残暴,啼哭声此起彼伏。
故事开始变得惨烈。
人们给这个世界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寓言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寄托了他们种种的忧愁、哀思、悔恨和骄傲,同时也表达人们的某种希望:寻找故事的寓意,确定生存的依据,从而获得幸福。
在这里说一说“意义”。在我看来,意义是人类为了填补人神关系的断裂所造成的空白而发展出来的。在某种程度上,处在寓言世界的人们当然需要意义。但是,我们还得追问一下:孩子需要意义吗?不需要。他们天真无邪,百无禁忌,玩起沙子如同在天国里。在寓言世界里,孩子的成长是一个获得某种意义的过程,但往往也是一个丢失的过程,他们离孩子的世界越来越远。
可以说,《童话之书》讲述了一个童话在寓言世界里的故事。我觉得《红楼梦》也是如此。大观园内是一个童话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一群天真未泯的0—99岁的孩子。而大观园外便是一个寓言世界,它的主人是0—99岁的大人和老人,他们追求享乐的幸福(而非美好的幸福,这点后面会提及),有人通过寻求寓意的方式,有人通过设定规矩的方式,有人通过放高利贷的方式,有人通过偷鸡摸狗的方式,等等。结果是:寓言世界都把童话世界重重包围了,《红楼梦》里的第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便标志着童话世界的破灭。
童话世界为什么会变成寓言世界,人为什么需要意义,十分耐人寻味,富有启发性。
三、童话跟故事的关系
这很容易引起误解。没有人不喜欢故事,但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故事,我认为里面是有深意的,是一个生存论的问题。
在《童话之书》里,故事的兴起,是人为了谋求自身的精彩。换言之,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取悦人,却不一定是为了让人的心灵变得更美好。如《三国演义》里,常山赵子龙杀入敌群,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这样的故事精彩不精彩?非常精彩!但是,如果你很不幸,站错了位置,站到敌阵当中去,恐怕你就不会这样说了。更不幸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被逼站队。我经常想,如果让《三个强盗》的作者温格尔先生来重写《三国演义》,让《豆蔻镇的居民和强盗》的作者埃格纳先生来重写《水浒传》,会怎么样呢?我觉得,一定会很有趣,很善良,很美好。
故事,谋求的是自身的精彩。而童话,更多是为了他人的美好。
童话当然也注重故事,但故事不是首要条件。童话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让人的心灵变得更美好,像“床前明月光”一样清澈。正是这一点,克服了故事的恩怨情仇。童话之所以为童话,是因为它有一种伟大的单纯。
或许可以这样说:在童话世界里,流淌的是童话;而在寓言世界里,洋溢的则是故事。
四、“童话到底是什么”与“孩子到底是什么”
我从“童话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引申出另一个问题“孩子到底是什么”,我认为这两个问题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孩子到底是什么”决定了“童话到底是什么”。
“孩子”这个概念,在中外的哲学史和宗教史上有非常广泛而深刻的意思。如尼采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章第一节,提出了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为负重的骆驼(在尘世中,唯有背负着重担,才有可能获得幸福)、骆驼怎样变为勇猛的狮子(这个狮子否定一切,摧毁一切,其实就是尼采提出的“超人”)、狮子怎样变为纯洁的孩子。孩子为最高的层面。但遗憾的是,在成为孩子之前,尼采成了一个疯子。
我想,如果尼采读一读童话就好了。因为,读童话,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在这里,孩子和儿童是有差别的。儿童是一个生理概念,人不能重新成为一个儿童,因为人不能返老还童。人却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那么,孩子到底是什么?答案有很多,但万变不离其宗。尼采也有一个界定,他认为孩子就是一种神圣的肯定。我非常认同。
我对孩子也有一个界定:孩子指的是最初的人,也就是有一颗温柔、谦卑、宽恕、忍耐的心,他对事物有着直接的喜爱,而非仅仅拥有一个概念。他可能是一个弱者,不会对别人造成攻击。他可能90岁,也可能只有8岁。这样的孩子或许并不完美,他们不一定高大、英俊、美丽、勇敢、聪明,相反可能矮小、丑陋、愚昧、懦弱,但是他们温顺,谦卑,相互信任,相互关心,懂得宽恕。这样一个孩子,当然有别于从哲学角度提纯了的理想人性,后者要求太高,难以触摸。我认为,在童话里,宽恕比正义更重要。在我看来,安徒生《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里的糟老头和糟老太婆便是0—99岁孩子的最好代表。
此外,我还想增加一个“适度的理性”,因为目前的现实是一个寓言世界,充满了怀疑、欺骗、暴力和苦难,如果我们稍有不慎,便会麻烦缠身。因此,我呼唤“适度的理性”。如果信仰缺乏理性,是很可怕的。但又无需太多,适度即可。理性太多的话,味同嚼蜡。我希望我们能做一个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
这样一个孩子,如果再有一些趣味,那么他说出来的话,我认为都可以称之为童话。
五、童话跟哲学的关系
这并非说某些童话故事蕴含某些哲理。好的童话,自然会呈现某种程度的哲理和诗意。而是说,童话本身就是一种哲学,一种最高的哲学,正如耶稣、老子、尼采、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哲人把孩子奉为最高的层面。
哲学通过概念认识世界,清晰明了,但概念始终隔了一层难以捅破的纸,不够亲切与喜悦。譬如,柏拉图认为,世界上有两张桌子:一张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桌子,可看见,可触摸,千奇百态,各式各样,美中不足的是,这张桌子会磨损,会毁坏,因此不是完美的;所以,柏拉图认为还有第二张桌子——一张理念中的桌子,这张桌子不高不矮不大不小不黑不白,它是完美无缺的,它不会磨损,它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桌子都是对它的模仿,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看见它,无法坐在它旁边吃饭,喝茶,写作业。它只存在于理念之中。
我认为还有第三张桌子。这张桌子在日常中随处可见,它会磨损,但我们喜欢它,可以体察到它的欢乐与忧伤,它也是有生命的,有尊严的,有灵性的。那么,这样的桌子是由什么做成呢?举一个例子:
需要什么
罗大里
做一张桌子,
需要木头;
要有木头,
需要大树;
要有大树,
需要种子;
要有种子,
需要果实;
要有果实,
需要花朵;
做一张桌子,
需要花一朵。
请看,这样一张桌子,原来是由一朵花做成的。
这第三张桌子,由一朵花做成的桌子,我想大概需要张开童话的眼睛,才能看见吧。
六、童话与现实的关系
现实是复杂的,那么,单纯的童话有处理复杂现实的能力吗?我区分“现实”和“真实”。我很喜欢温格尔先生的《三个强盗》,它讲述三个凶恶的强盗,有一天抢来了一个小女孩,带回了山洞。第二天小女孩醒来,问三个强盗这些金银财宝有什么用,这三个强盗竟回答不出来。于是,三个强盗决定用抢来的财宝买了一座城堡,把所有走丢的、不快乐的和没人要的小孩统统找来,让他们在城堡里幸福地生活。我觉得,这本书是对“强盗”这个词语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也就是说,那三个强盗才是真正的强盗。这里有两个词语“强盗”和“真正”:不抢劫不足以为强盗,不善良有趣不足以为真正。这也意味着:有时候,虚构比现实更接近真实。就是说现实不意味着真实,虚构不意味着虚假。我想,用这个观点来概括童话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是很贴切的。
《童话之书》的后半部进入具体的历史:“战争”、“上山下乡”和“文革”,这正是寓言世界的典型代表,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带有“黑童话”的色彩,犹如一面镜子,帮我们照出真正童话的样子。书里有一个人物李红旗,从小读了很多童话,并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王子。因此,他以王子的脑袋思考,以王子的举止做事,以王子的口吻说话。但命运没有让他成为一个王子,在历史的漩涡中,他不得不离开家庭告别城市,成为一名山区代课教师。然而,不甘心的他想娶村长的女儿(他认为的公主)为妻,以便自己成为一位王子,结果却被打成牛鬼蛇神游街,他为此感到不解,并怨天尤人。他把怒气撒在“童话之书”身上,认为世上根本没有童话。他把“童话之书”留在臭气冲天的公厕里,从此斩断与童话的联系,不知所踪。
与李红旗相对应的是一群孩子。在“童话之书”的启示下,这些孩子自封为小国王,每天“穿过细碎的野菊花香气,在日过下奔跑,巡视他的国家,就是几棵树、一口水井、一个小山坡、一间鬼屋、一栋炮楼、远一点的玉米地、蚂蚁窝、田鼠洞,还有偌大的天空……”这些孩子与李红旗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灵性的孩子,后者追逐世俗的繁华;前者是为了他人的美好,后者是为了自身的精彩;前者是童话,那菜地便是大地上的天国,后者则成了一则寓言,警醒世人。
我还很喜欢《我亲爱的甜橙树》一书。这本书讲述小男孩泽泽生在一个巴西贫民家庭,生活穷困潦倒,时常挨揍受罚,还有各种各样令人难过的误解和失望,作品毫不回避这一艰难现实对泽泽造成的痛苦;作家在处理泽泽如何应对苦难现实时,也处理得很有想像力,所谓想像力,不在于小主人公泽泽充满了奇思妙想,而在于泽泽用想像力来处理现实中苦难问题:再苦的生活也吞没不了孩子蓬勃的童年精神,窘困中的泽泽总能发现属于他自己的快乐,他拥有一棵可以和他对话、游戏的甜橙树,拥有一个随时能够变成动物园或野性亚马逊丛林的后院,而这一切都是他用想像力来创造的。如此一来,泽泽沉重的生活就变得很洒脱了。两者的结合赋予作品的叙事一种奇妙的韵味:沉重之轻,轻之沉重,既引人落泪,又令人微笑。
评论家可能会说,这是一本小说。而在我看来,这是一本真实的童话。孩子用想像力应对现实中的苦难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个童话。这个童话让读者品尝到一种“丰富的痛苦”(穆旦语),这大概是灵魂最好的食粮。
七、童话追求美好还是快乐
我还区分美好与快乐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有重叠的地方,但也有本质的区别。有的美好很快乐,有的快乐很美好;但是,有的快乐很丑陋,有的美好很沉重。就自身而言,快乐来自感官的满足,是一种快感;而美好来自灵魂上的愉悦,很恬静。前者可以轻易获得,后者则可能要付出艰苦的劳动才能得到。
在《童话之书》里,我用古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来探讨这个问题。
大约三千年前,宙斯的儿子赫拉克勒斯来到一棵树下,思考他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他看到两个女子朝自己走来,一位高贵纯洁,目光谦和,举止有礼,穿一身洁白的长袍。另一位雍容华贵,雪白的肌肤抹了香粉和香水,她自我欣赏一番,又看看有没有别人在仰慕她。
后者抢先一步对赫拉克勒斯说:“亲爱的王子,如果你选我做你的伴侣,我可以领你走上一条最舒适的生活道路。在那里,你可以尽享生活的乐趣,没有任何烦恼;你睡在柔软的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从事任何劳动,就可以尽情享用别人的劳动果实。”
赫拉克勒斯听了这诱人的话语,诧异地问她:“美丽的公主,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的朋友称我为幸福。”她回答说,“而那些恨我的人却给我起个绰号叫‘邪恶’。”
这时候,另一位女子也来到赫拉克勒斯的面前,说:“亲爱的王子,在这个世上,神明赐予的一切美好东西,没有一样不是经过辛苦努力才获得的;你如果希望获得神的宠爱,那么你首先应该敬奉他们;你要得到朋友们的爱戴,那么就该为他们做好事;你要国家尊重你,你就应该为它服务;如果你想赢得战争,那么你就得学会战争的艺术;如果你想身体强健,那么你就得使身体成为心灵的仆人。与我在一起,你可以听到生活中最美好的声音,领略到人生中最美好的景致。而邪恶的享乐公主,只会使你的身体脆弱不堪,心里没有智慧。她带给你的生活虽然轻逸,但只是享乐;我带给你的生活虽然沉重,却很美好。”
赫拉克勒斯听了这番逆耳的忠言,诧异地问:“那么,美丽的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也叫幸福,人们却把我称作‘美好’。”
这恰好形成了一个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架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赫拉克勒斯,在我们面前始终存在这两种抉择:究竟是以最舒服的方式走向享乐的幸福,还是经过漫长而崎岖的道路去追寻美好的幸福呢?
我相信,美好和快乐都是幸福:童话追寻的是美好的幸福,而故事则是追寻快乐的幸福。
八、童话的艺术
童话是幻想文学吗?我不这样认为。幻想当然是童话的一个重要特征,但似乎不能因此就把童话称为幻想文学,正如我们身上有手,手也很重要,而不能因此把人称为手。“幻想文学”这一称谓本身也包含了一种价值判断:幻想是假的。但是,童话是真的。准确的命名可以唤醒事物中沉睡的力量。我认为童话的概念比幻想文学的概念要宽广得多,深厚得多,美丽得多,因此,我呼吁幻想文学重回童话的名下,以免发生误会。
童话遵循儿童逻辑。儿童逻辑充盈着鲜明而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是一种诗性逻辑,与成人的概念性逻辑不同。儿童逻辑充盈着鲜明而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是一种诗性逻辑。譬如说,妈妈把鸡蛋打破了,小红说:“快看,鸡蛋里流出了一个金黄的太阳!”蛋黄和太阳都是圆圆的,都是金黄的,小红一下就发现了这两者的诗性联系。又如顾城有一首诗《安慰》:“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嗯,红太阳肯定是甜的,因为红苹果也是甜的。甜甜的东西,无论是甜甜的微笑,还是甜甜的蜂蜜,都是可以用来做果酱的。这便是童话。
童话并不需要钢铁一般的事实,它在探寻一种未经历史、文化沾染的可能性,那是一种儿童式的可能性。不过,它是真的。如舒比格的《小女孩与死神》,做功课那么重要,居然可以延缓死神的脚步,而死神居然又那么憨厚,陪小女孩做功课,在小女孩长大的同时自己却变得更老了。然而,这是真的。
童话当然可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譬如《去年的树》、《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我亲爱的甜橙树》等这些形式不同、风格多样的故事。《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和《去年的树》形式可能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前者通过一个繁复的故事保护一种单纯的精神,而后者则是单纯精神的直接展现。
而《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呢?曾有评论家说《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不是童话。我的看法则是:如果这不是童话,那么这世上就没有童话了。这个童话非常美,首先是因为它很真实,可以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发生。而这两个糟老头子和糟老太婆,我想说他们是真正的王子与公主。因为,在老太婆心中,老头子就是一位英俊王子;而在老头子心中,老太婆就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而他们那间草房子,一点也不比王宫差,因为他们总觉得放弃一些东西是没什么关系的,这是一种非常富裕的生活方式。而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就像童话那样美妙。这是因为相信。相信童话,没有相信,就没有童话。老太婆相信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不是因为老头子办事能力很强,而是她相信,老头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把她考虑在内的。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把别人考虑在内的话,童话就会产生。但这又十分困难,大概是因为我们身处寓言世界。
童话也不一定要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譬如这个:“洋葱、萝卜和西红柿, 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南瓜不说话,默默地成长着。”寥寥数语,包含着一个巨大的故事,胜过千言万语。又如佛教偈语:“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翠翠青竹,尽是法身。”这既是诗,又是童话,表面上无法构成故事,里面却又蕴含无数的故事。
总而言之,我认为,童话是孩童式的话语,是一种想把大海装进一个杯子里的艺术,而孩子们也有这样的胸襟。我认为这个定义也把幻想包含在内的。
九、童话到底给谁看?
我曾遇到几位同行,他们表达了同一个观点:他们要写只给儿童看的作品,意思是要把成人排除在外。我不太赞同。
相比之下,我更欣赏台湾童话作家林世仁先生的观点:童话以儿童为中心,但不以儿童为界限。我还有另一种理解。前两年,在深圳一位老师的《童话之书》公开课上,有个小女孩的发言让我很受触动。她说,在读《童话之书》三遍之后,她想把这本书推荐给她爷爷,因为她爷爷非常看不起童话,还叫她不要读。当时我很感慨,成人比孩子更需要读童话,因为他们离生命的本真越来越远。鲁迅先生说:“救救孩子。”而我更想说:“救救大人。”
因此,我觉得童话的使命,是让0—99岁的大人和0—99岁的老人,重新成为0—99岁的孩子。这便是童话的救赎。
因此,童话不仅是一个儿童文学的问题,也不仅是一个文学的问题,甚至超越了本体论而成为一种信仰:童话是对世界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
世界为什么需要重新命名?因为世界已过于老迈。千百年来,经过历史和文化的沾染,世界变得太复杂了,任何一个简单举动,都会引起很多误解;世间万物也蒙上厚厚的隐喻的尘埃,失去了本来面目,以至于戈达尔说:“我们发明了许多钥匙,可是锁在哪呢?”世界如何才能重新焕发生机?当政客和哲学家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想,我们需要孩子的单纯、热情以及重新命名世间万物的智慧和勇气。
我想起米切尔·恩德的《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幻想王国正在毁灭,因为我们把幻想视为谎言,天真女皇生命垂危,只有一个人间的小孩为她起一个新的名字,她和幻想王国方能得救。我觉得这个桥段好极了:唯有回到单纯的源头,才能因应繁复的事象。
在这个层面上,我认为存在一种与传统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童话诗学。
【作者简介】
*文章、图片等素材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及时与我们联系!我们一定妥善处理!
总编:凌逾
责编:李希
往期精彩
跨界经纬:学术 | 陈诗哥:人类只有一种魔法 ——谈谈童话作家的想象力
跨界经纬 · 第3569期 | 征集范文:“中小学跨界创意同步作文系列”征集全国中小学语文单元作文的优秀佳作
关于投稿:投稿邮箱kuajietaiji@163.com。
要求:提供作者个人简介100字左右,照片1-2张
【跨界经纬】 第3577期
关注跨媒介 跨学科 跨艺术
跨地域 跨文化理论及创意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