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文学社】张惠雯 | 空港

文摘   2024-11-19 04:06   美国  

南加州高校联盟文学社【相遇·告别】征稿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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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优秀小说家张惠雯的作品《空港》,请欣赏

张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作品广泛刊发于《收获》、《人民文学》等国内著名文学期刊。曾获“新加坡金笔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文学奖项。作品多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及“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被广泛收录于历年短篇小说年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在北方》《美人》等多部作品。

空港

作者:张惠雯

她在樟宜机场等离开的航班。和五年前一样,她从新加坡过境,停留两天,然后去另一个国家。这些年,父母老了,越来越需要她在身边,她并没有多少机会独自出国旅行。一旦有机会,她总想故地重游、看看这里的老朋友。也许,这和她年龄大了、变得恋旧有关。毕竟过了四十,已经能望见老境。

她到的早,换了登记卡、办完行李托运,离登机时间还有将近三个小时。她没有马上进安检门,转去大厅里一家咖啡馆坐下来。和十多年前她刚到新加坡时相比,樟宜机场变了很多,扩建了许多新航站楼,装修得炫目豪华。她现在所在的大厅就像个流光溢彩的琉璃世界,唯有那股植物的香气还和过去一样,新鲜自然,不浓也不淡。她第一次到樟宜机场,这气味和若隐若现的流水声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从咖啡馆里,她看着大厅那几扇自动玻璃门开开合合,人流来来往往。午后的阳光白得耀眼,她能想象那一波波伴随着蒸腾湿气的热浪,湿气里饱含着热带特有的气味儿:有红色沃土、海盐、疯狂滋长的奇异植物的味道,还有一种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可能有的味道 
阳光和雨水汇集起来的味道。

大约十年前,在出发大厅的玻璃墙外面,她刚下出租车,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等着的一个人朝她挥手。然后,他走过来,帮她把两个大行李箱从车上搬下来、放在手推车上。让她惊讶的是,好多辆送客的出租车停下来,而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她同样也是一下车就发现了他。

 
“你怎么来了?说好了不让你们送。”她虽然责怪着他,声音里却流露出欣喜和感情。

他说:“刚才给你打电话,你说已经订好了出租车,我确定没有别人来送你,就开车赶过来。“

“等多久了?“

 
“没多久。走吧,我送你进去。”他说。

……

虽然惊喜、感动,她还是回天津了。

几年以后,也是在机场,同一个咖啡馆里,那个人、她的好朋友忆云陪她一起坐着。他俩是送客,她稍后则要搭乘去伦敦的航班。坐在那儿,她回想起的是他们更年轻的时候,她离开新加坡回天津前的那些日子,他们三个常常一起吃饭、看电影、逛马路……最后,他们送她到安检门前。忆云动情地抱抱她,他也微笑着和她拥抱了一下,说:“有时间再回来。“去伦敦的飞机上,也许因为疲惫,也许因为别离的情绪,她哭了一阵。

有时,想起志远,想起这个城市,她觉得自己犯了某种错误,错过了很重要的东西,但认真地回想下去,又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

女友忆云介绍他俩认识时,她二十九岁,他三十二岁。她觉得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很“新加坡“。中国人起名字,常有“春”啊“丽”啊那种乡土式的俗套(她自己的名字就有),新加坡人起名字的俗套是另一种,带着显见的附庸风雅。女人的名字,就是淑仪啊惠芬啊这一类,男人的名字,就是家豪啊志远啊……仿佛都是同一帮粗通文墨的老先生起的。他就叫志远,是这个城市里的上百个“志远“之一。

那时,她刚从英国读完博士学位,在新加坡国立大学的一个研究所找到了工作。她骄傲、年轻,对前途和未来的人生都没有任何顾虑。她当然明白忆云的意图,但她拒绝了。忆云问她,难道志远有哪些地方让她不喜欢?她说倒没有,但还不想考虑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忆云说,可他对你印象很好啊……既然这样,就先做个朋友吧。她同意了。她没有对忆云说真话。真正的原因是,相比于她心目中的那个高大俊朗、幽默潇洒的“理想”男友形象,他有点儿普通了。

后来,他们三个人周末经常一起相约吃饭、看电影、逛美术馆泡咖啡馆……志远一直是那个温厚随和、细心地照顾她俩的朋友。因为他有车,所以每次活动结束,他就把她俩各自送回家。即便他们俩单独在车里的时候,他也从未说过越界的话。但过了段时间,忆云又问她那个问题。她心里猜想是志远叫她问的。她仔细地想,终于想到一个她不太喜欢的地方。她对忆云说,她不喜欢他的牙,他的牙不够好看,她不能想象和他接吻……忆云很讶异,然后耸耸肩说她一点儿不觉得志远的牙不好看。她开忆云的玩笑,说她既然觉得志远那么好,为什么不当志远的女朋友?忆云有点儿沮丧地说,太熟了,从初中就认识了,一直是朋友,不可能再当情人的。

有一天,志远单独约她出去,说接下来想带她看看新加坡的一些地方、她自己不太会找到的地方。

第一次,他带她去麦里芝水库。他选的是接近黄昏的时候,说这样可以沿水库那条风景很好的步行道散会儿步,到这个地方只能选择很早的早晨或黄昏,白日里温度太高。关于这次散步,她记得很清楚的是志远带了瓶防蚊虫喷雾。他们下了车,他就蹲下身,帮她把喷雾喷到鞋子和裤腿上。当然,留在她记忆里的还有水上那条长长的、曲折的木栈道,长着粗大的水生根的植物,以及铺在水面的、从金色转为淡红色的霞光。第二次,他带她去的是一条安静的小街,藏在武吉知马一个独立屋居民区内。那里有些卖本地特色货的小商店和餐馆。他带她去吃一家娘惹菜餐馆,餐馆里摆设着娘惹风格的黑漆金花家具,花瓶里插着大束的白色百合。吃过饭,他们开车经过一家星巴克。他说想喝冰咖啡,停车进店买了一大杯冰摩卡。他在杯子上插了两支吸管,一高一低,对她说:“你用这根吸管,我用另一根。”她笑话他小气,干嘛不一人买一杯。其实她心里明白,他是为了显示“亲密”,只是她心里不愿接受他的亲密暗示。第三次,他竟然带她去了一个公墓,墓地安葬的是二战时牺牲的新加坡士兵。他说他当兵时来过这儿。在新加坡,成年男人都有服兵役的义务。虽然是个公墓,却在一块风景极好的高岗上。墓地之外,环绕着柔和的起伏的青草地。从岗上眺望,是黑丝带般的环岛公路、洋房区层层叠叠的红黄相间的屋顶,还有更远处闪光的海港。她想,如果不是他带她来,她确实不会知道这样的地方。她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也许她的好感流露得太多了,当他们从高岗上往下走时,仿佛为了帮助她,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抗拒,但到了下面的平地,她立即抽出了手。

和他一起开着车在这个小岛上兜兜转转,已经成了她生活里很有意思的一部分。她有一次问他为什么这么乐意当“导游”。他说,你越了解这里就越喜欢这里,那你就会赖在这儿不走。

“你也会说调皮话啊。”她说。

“这是夸奖我吗?”他说,“我的华语不够好,我就当这是夸奖。”

“哦,新加坡人的中文水平,理解。“她故意笑话他。

“其实,我会说很多调皮的话,但我不敢随便说。”

“为什么?”她问。

“怕说出来把你吓跑了。“

她觉得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就不再接腔。

一个凉爽的下午,他约她去东海岸走走。来到那里,海面灰蓝,天空多云。她问他会不会下雨。他说不会。他们在滨海便道上散步,走走停停,海边总有些地方让你想停下来坐一会儿。突然,两大块云飘过来,天一下子阴沉了,仿佛一块深色大幕劈头盖下来。海边有几个仿造的茅草棚,他拽起她就往那里跑。跑着跑着,狂躁的雨点就砸下来。

“淋到了吗?“他关切地问。

 
“没有……哦,只有一点点。“她说,用手抹去手臂上的几滴雨水。

 
他俩并排坐在木头长凳上,看着外面的茫茫大雨。

 
“你还说不会下雨。”她怪他道。

“我骗你的,我知道会下雨。我出门前都会看天气预报。你看,我还带着雨伞,“他说着,拉开背包的拉链,让她看 
– 里面果真有把深蓝色的伞。

“为什么骗人?”她问。

“如果告诉你会下雨,你就不愿意出来,我们也不会在这儿坐这么久。”他说。

她愕然地瞪着他,而他冲她一笑,带着点儿耍赖的表情,转过头望外面。她也笑了,和他一起看着与海连成一片的雨。

似乎受了某种气氛的鼓励,他的手伸过来,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拒绝。但等雨停了,他们走出亭子,走在路上,他去拉她的手,她却说:“不要这样……我们只能先做朋友。”“当然,我明白,对不起。”他说,尴尬地笑了下。“倒也不用说对不起。”她说,想表现得大度一点儿。

他们默然地走了一段路,就钻进车里。他好像忘记了刚才的难堪,问她:“今天玩儿得开心吗?”每次外出结束,他几乎都会这么问一句。这也经常被她嘲弄,说他是词汇贫乏的新加坡人,只懂问人“开心不开心”。

她回答说:“很开心。”

“好,现在送你回家。”他说。

一路上,他过于专注地开车,她也不说话。过一会儿,他打开车上的音乐电台。不播放歌曲的时候,主持人说很多闲话,遮盖了车里的沉默。她突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想到她其实并不反感他的亲近。但就和很多其他时候一样,她的犹豫不决像一大片阴云,笼罩在他俩的关系之上。她想,一旦你交出手、交出肩膀、交出身体,接着就是完全地交出自己。她觉得现在做那个决定还太早。车子往前走,她越来越为他难过。她想,如果他此时要说什么,或做什么,也许她会动摇,或者至少会告诉他她心里的那些迟疑、忧虑……可他也没有坚持,似乎他对自己的行动也没多大信心。

那次去海边后不久,有天她从附近的商店买了些食品回家,快走到她租住的公寓楼下停车场时,她突然看见了他的车。她认得他的车,也记得车牌号。好在他的车背对着她,而她打着遮阳伞。她看见了车里的他,他却没有看见她。她急忙转身折回去,找了家附近的咖啡店躲进去。她看看手机,并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信息。但过一会儿,他的信息来了,问她现在在哪儿,下午晚些时候想不想去海边骑单车。她说约了别的朋友,晚上不去了。她又问他在哪儿。他说他就在家里。他的回复让她吃惊,看来他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她家楼下。她没再问什么,在咖啡馆里坐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起身回家。她想,如果他的车还在那里,她就不再逃走,她会邀他上去住的地方坐一会儿聊聊天,她从未请任何人去过,包括忆云。但再经过停车场时,他的车已经不在了。往后,她一直清楚地记得那辆车,他坐在车里背对着她的样子……

父亲说母亲身体不好,催促她回天津和他们一起住。她拖延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辞去工作、离开了新加坡。回去那年,她三十二岁。

回去后她才知道,这是个善意的骗局。母亲的身体只是有些小问题,父母担心的是她的婚姻,他们认为再任由她一个人待在鞭长莫及的地方,就会误了她的终身大事。的确,在普遍晚婚的新加坡,到处是三四十岁还不急着婚嫁的男女,所以她从未有过紧迫感。两位老人觉得把她召回家就能好好盯住她完成任务,另一方面,两边都有众多亲戚帮忙,解决问题容易多了。

刚回来的日子,她有点儿烦躁,尤其新的工作环境她不适应、不喜欢。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甚至感觉到一种令人消沉的安逸。毕竟每天早上,爸爸出门买菜时就顺手买回早餐,晚上到家,妈妈把饭菜都烧好了。周末,他们喜欢去公园里走走,或者一起去超市、菜场买些零碎日用。她早上不再喝咖啡、烤吐司,而是吃包子、茶叶蛋配豆浆。她也不再熬夜,父母亲九点半准时睡觉,一个小时后,她也熄灯睡觉,因为确实也没什么可做。她在这种钟摆般匀称、重复的生活里深陷下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随惯性摆荡的人。她有时候很怀念自己独在异乡的日子,觉得孤独毕竟也是一种活力。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和家里两个老人的节奏同步了。但她没想到还能有什么改变,她毕竟是父母唯一的孩子,理应和他们住在一起。即便不是现在回来,等他们更老了,她也得回来。

她回国后的工作、生活安定下来不久,两边亲戚大军介绍的相亲队伍就络绎不绝地到来。她后来粗略地算了算,几年下来,她见过的相亲对象总也有五六十个。其中大多数都是面见,有十几个,在看相片阶段就彼此否决了。一开始,有的相亲者让她暗暗窝火,因为她不太明白亲戚们怎么给她介绍这种人。但别人的各种暗示让她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她的年龄被看作是她最大的劣势。至于她的经历、她的品行,对他们来说似乎都没那么重要。这个发现起初让她觉得可笑,因为在新加坡。她这个年龄根本不成为问题,但一再重复的结果让她知道这就是她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大女孩儿们去相亲的“行情”往往如此:一开始还自信地坚持标准,慢慢开始降低标准,再往后,你开始被别人挑剔、奚落、打击,甚至产生了自我怀疑……而时间又过得飞快。

她的父母渐渐意识到,把她召回来找丈夫可能并不是个好主意。她能从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片言只语里感觉到这个。他们有时会说,可能她在外国待太久了,还是比较适应外国的生活。又说,他们让她回来得太早了,还没到需要她照顾的年纪嘛。她母亲有一次还提到听说外国人不太在意女方年龄大的……她自己倒不愿去多想这些。在国内生活几年后,再回想自己在英国、新加坡时的生活,去过的那些地方、交过的朋友,仿佛都已恍如隔世。只是偶尔胡思乱想时,想假如当初没有回来、仍留在新加坡,会不会已经结婚了?会找个怎样的人?……这样的时候,她就会想到志远。

她再见到志远时,已经是四年多以后。那一次,她从广州去英国,想到从新加坡过境,逗留两天。可关于她要回新加坡的事,她却没有告诉志远,只告诉了忆云。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忆云去机场接她,看见她惊愕地说她瘦了太多了。她觉得忆云没什么变化,还是喜滋滋乐呵呵、经常纵声大笑,而她自己却比以前沉默寡言了。

车上,她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志远怎么样。忆云瞄了她一眼,愉快地说,他嘛,还是老样子。她没有接腔。忆云又看她,补充说:“还是钻石王老五一个。“她有点儿好奇志远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忆云笑着说,不愿意这么早被绑定呗,新加坡男人哪有慌着结婚的?

忆云问她晚上吃饭要不要叫上志远。她说你问问吧,万一他忙呢。忆云说放心吧,他再忙也会来的,然后就打给志远。

电话接通了,忆云说:“你猜猜谁回来了,谁在我车上呢?”

那一瞬间,她的眼眶突然一热,赶忙低下头装作看手机。她想,这不是因为志远,只是因为她想起了过去的时光。人年纪大了,看到熟悉的街景,想起熟悉的人,都会有这种想落泪的冲动。

晚上,志远请他们去“莆田小馆”吃饭。她俩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靠里的一张桌子那儿看菜单。他应该是直接从公司过来,还穿着衬衫,但袖口挽到了肘部,一手拿着菜单,一只手正松开领带结。在相亲市场上摸爬滚打了四年,见了形形色色莫名其妙的男人,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志远很清爽好看。

吃饭的时候,忆云说她明天下午有个重要会议,问志远能不能陪她。她赶忙说自己哪里都熟悉,不用麻烦志远。志远说没有车去哪儿逛都不方便,她想去哪里,他带她去。你不要上班吗?她问。我可以请假啊,他轻松地说。忆云在旁边笑说,也就你来了他才肯请假,这个工作狂……

她住在乌节路上的一家酒店。志远比约定时间早一会儿到,在大厅里等她。她从电梯里出来,他就站起身迎上来。他的样子和四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坐进车里,她忍不住提到这个,说不知为什么,他和忆云都一点儿没变,而她自己这几年却感觉老得很快,难道热带没有四季、人也老得慢些?志远开玩笑说,所以离开这里很后悔吧?她笑笑,不作答。

因为她也没有计划要去的地方,他说那就跟他走吧。她问去哪里,他说去了就知道了。坐在车里,她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几年前那段日子,随他在小岛上转来转去,漫无目的,全然地信任……和过去一样,他开车时神情专注,像是专注于眼前的路况,又像是在想什么事。车子开到牛顿镇时,天色忽然一暗,顷刻便下起雨。她说,这里的雨还是这样,来得几乎没有征兆,又下得这么大。志远这时提起那次在东海岸路遇大雨的事。她很惊讶,因为她刚才心里想到的也是那个情景。

他问了她一些有关生活的问题,譬如她在天津做什么工作,她母亲现在身体还好吧(他依然记得她当初离开时告诉他们的原因)……她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变得沉稳、成熟了。以往,在她面前,他总是有点儿拘谨,仿佛怕不小心冒犯到她,现在,他更放松了,不时还说说笑话。她想,他毕竟是四十岁的男人了。

他问她回去有没有找男朋友,说这是他最想问的问题。她撒了个谎,说谈过一个男朋友,但后来分手了。

他顿了一下,问:“他是做什么的?“

她继续编下去,说他是做生意的。

他说,倒是没想到……

她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耸耸肩,也不解释。

她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说没有找女朋友。

为什么呢?

他轻描淡写地说,没时间。

她说觉得他在撒谎。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说:“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对你撒谎呢?“

她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沉默了半晌,他说,那我们要不要再试一试?

“什么?“她没有反应过来。

“我和你啊,要不要再试一试?“他说完,自己先笑了。

因为他是用太明显的戏谑的语调说的,她知道自己也不能认真。她大声笑起来,装作这只是个玩笑。

他带她去的地方是一条可以散步、可以骑车的观景长廊,叫Southern Ridges,是她离开后才建的。他说,这条道很长,不必走完,看她想走多久,如果她累了,他们就转回来。他把车停在附近一个停车场。他们下车以后,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防蚊虫喷剂,说长廊在树林里,蚊虫很多,需要这个。他帮她周身喷了一遍,最后蹲下身,往她的运动鞋上也喷了一些。

“你还是那么细心,什么都想得到。”她说。

“是吗?“他装作不大相信的样子,说:“你那个做生意的男朋友呢?他细心吗?“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差点儿忘了刚才随口编的谎言。

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醋意,有点儿开心地说:“不,你可比他细心多了。”

“所以分手了?”他戏谑地问。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她说。

长廊曲折上下,沿途生长着茂密的热带植物,层层叠叠,相互缠绕,肥厚阔大的叶子发出蜡质光泽。叶子、树上的苔藓都绿得发黑,但偶尔又会冒出来一树红花,花朵像一簇簇腾空的火苗。这里的植物因色彩饱和度太高,看上去竟不像真的。他们俩走得很慢,每到一个观景台或歇脚的长椅,就坐下来歇会儿。步道建在高处,从很多歇脚的地方,可以俯瞰下面的公路、远处的港口。有一回,她看着远处绿树环绕中的一大片崭新高楼,说她已经搞不清楚东西南北了,问他那是哪里。他告诉她说那里靠近东边海港,是一片新建的公寓式组屋,那一带原来的老组屋都被推倒了,他说其实他们去过附近的一个小贩中心,那地方就像个大亭子,屋顶是红色的,他们在里面吃了大虾面……他这么一说,她立即想起那个地方。她问他那个小贩中心还在吗。他说早就不在了。他对这些事记得那么清楚,让她心生温暖。

他们一起凝神眺望远处。突然,他在一旁问道,她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起过他。她从未想过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然后她意识到他并没有说想,也没有说想念,而是说“想起”。她就说当然会想起,时常会想起,他和忆云是她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他说,可她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每一次,都是他给她写邮件、发短信。

她想了想,说:“我不习惯主动联系男生,尤其是说这种话……“她并没有撒谎。

“什么话?“他故意问。

“说‘最近想起你’……类似这样的话。“她说着,觉得自己的脸发烫。

“原来是这样,你一直是很保守的女生。“他笑了。

“原来你还会计较这些,你很小心眼儿。”她想反咬一口。

“我并不是计较,“他转过脸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出于礼貌才回复我,还是你确实也会想起我。”

她不知说什么好。

他就继续说下去:“如果一个人从不和你联系,那么你也会想,你和她联系是不是一直在打扰她、惹她心烦。“

“当然不是,你多想了。”

“那就好。“他释然地说。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道路上下逶迤,眼前时而是幽深的雨林,时而是一片开阔地。她意识到他从不催促她,他们在一起时,总是会按照她的节奏。在她试着短暂交往过的男人里,没有人这样体贴地对待她。他们大约走了两公里,到达一处共享单车取车点,他说她肯定累了,他们就租了车骑回起点。

傍晚,他们去东海岸吃饭。忆云和他们约好下班后赶过来和他俩在餐馆汇合。他们开到餐馆附近的停车场时,音乐电台里开始播放一首粤语歌。她随口说了句:“哦,‘富士山下’,我喜欢的歌,不过,要下车了。”

他此时已经熄了火,听她这么说,又把车打开了,说:“听完再走,反正时间还早。”

“就坐在这儿四五分钟,听一首歌?”她似乎觉得这想法很奇特。

“有什么不可以呢?“他说。

于是,他们坐在车里四分多钟,听完了那首歌。临下车时,他对她说:“如果明天下午忆云不能去送你,让我去送你吧。”

然后,他俩沿着一条沙砾小路走去餐馆。不远处,一片灯光璀璨的餐馆区后面是沉默的、暗蓝色的大海,已经能够听到海水涌上沙滩又退去的声音。他走在她身边略为靠后一点儿的地方,他们没怎么说话,都若有所思。她想起那次在海边他们走过的另一条路,她的退缩、他的难堪……他俩之间似乎总隔着那一步的距离,跨过了似乎什么都会有,否则就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他和忆云一起把她送去樟宜机场。临行前,他建议去咖啡馆再坐一会儿。在那里,他帮她们买咖啡、蛋糕,安静地听她俩说话。忆云又一次问她,难道真的不会再回新加坡了吗?她摇摇头说没有办法,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得留在父母身边。这时志远点点头,表示理解,说道:“我也是,所以我不能离开新加坡。”

三十六七岁以后,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也越来越不像样子。她每次都得找个借口礼貌地回绝,而媒人听到她的理由总会露出一副困惑的样子。她明白那个表情的含义:你都什么年纪了,还要挑?有一次,媒人给她看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有六十岁了。她笑着问这是不是一位退休人士,媒人喜笑颜开地说,是啊是啊,已经退休了,退休工资待遇很高,孩子也都大了,所以不挑剔女方能不能生孩子,家里没什么活儿,她去了就是享福……这次之后,她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了。她对家里人说,宁可不结婚,也不愿再去相亲。因为她态度坚决,家里人劝过几次也就不再坚持。她知道他们其实早已疲倦、不抱希望了。

她被家人“放弃”之后,日子过得自在了一些。她的时间除了陪父母,都是自己的。但很多时间,她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有人陪伴着去做会更有意思。为了多交些朋友,让生活有趣点儿,她加入了一些单身女性群,里面都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女性。她们有些说自己是不婚主义,有些和她一样,也经历过各种相亲闹剧、各种失望,最终放弃了,还有些是离了婚的女性。她们偶尔聚在一起时,大家的不满仿佛会相互碰撞激发,莫名地生出新的激昂情绪和对男人的怨怒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总是女人没有男人会过得更好这一类。这种时候,她不表示反对,也不附和。但如果别人问她,她还是会说实话,说她并非不婚主义,她是想找个男朋友的,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也不愿将就找个人结婚,就单下来了。听她这么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不成功,别人倒不知道如何与她共情了。后来,她觉得这些群、这种聚会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渐渐淡出了。

她的年龄越来越大,父母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父亲诊断出糖尿病,母亲的心脏也真的出现了问题,加上关节不好,走路越来越困难……她每天像个尽心尽责的女护士,叮嘱他们准时吃药、睡觉。她也要经常带他们去看医生、做检查,而他俩就像两个老孩子,变得越来越软弱,越来越依赖她,有时候依赖的程度让她疲惫又气恼。譬如,她如果和同事或朋友出去吃饭回来晚了,总会打电话嘱咐他们先睡。但回家时,她会发现他们仍枯坐在电视机前熬着、等着她。他们如此固执,她也就索性不再晚归了。她很偶然地和朋友小聚吃个晚饭,十点前也必然回到家。再后来,母亲的心脏做了搭桥手术。那些天,她又要跑医院照看母亲,又担心着独自在家的父亲……她疲倦极了,精神也快要崩溃了,但她不敢在父母面前流露这种情绪。好几次,母亲睡着了,她躺在陪护的床上,一个人落泪。她多希望有个人在身边,哪怕他只是坐在这儿,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听她诉苦,哪怕他只是替她回去看一眼父亲……她不知道前面还会发生什么,父母只会越来越老,有一天,她也会老,也会病倒,那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母亲出院了,生活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接着,三年疫情来了。身在其中时,她觉得这三年无比漫长。但此后再回头看,三年时间在那些封闭的空间里、那些重复而无意义的事情里一晃而过了。因为空荡,你感觉不到时间的重量,它就像“倏”地飘走了,你生命里的这部分,就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旅游重新开放后,她立即制定了一个七天的单独旅行计划,取道新加坡去澳大利亚。和上次间隔五年之后,她又回到新加坡。

但很多东西都变了,最大的变化是忆云已经结婚并且生了个男孩儿,她的男孩儿刚刚两岁。为了陪她,忆云把男孩儿放在婆婆家一天。忆云笑说她是来解放她的,总算让她有借口休一天假

那天,她俩在克拉码头沿着新加坡河散步。她看着河畔那些刷成五颜六色的房子,问忆云还记得以前他们在这里吃过饭吗,是在一条船上,餐馆的名字好像叫“莲花“。忆云想了半天,说不记得,说自己就是记忆力不好,她还偏要考验她的记忆力。

“是和志远一起的,好多年前。”她说。

忆云沉默了片刻,问她这次来是否告诉了志远。她说这两年很少联系,所以也没有告诉他。她以为忆云会像上次一样,马上给志远打电话,可忆云没有。

玩儿了一天,忆云带她去海港城吃“海底捞”。晚餐桌上,她又忍不住问忆云最近还经常和志远联系吗。忆云说有了孩子以后太忙,他们也很久没见面了。但过了一会儿,忆云仿佛突然做了决定,说她既然回来了,不告诉志远也不好,还是给志远打个电话吧。

餐馆里人声鼎沸,她听不见电话那边的回答,但她看得到忆云脸上的神情变化。

电话很快结束了,忆云对她说很不巧,志远去吉隆坡了。

“出差?“她问。

“也可能是休假。”忆云说。

几分钟后,她收到一条短信,是志远发来的:“听说你回新加坡了,太不凑巧,我还在吉隆坡,这次可能见不到了。遗憾。”

她回复:“你好好玩儿,以后有机会再见。”

晚饭后,忆云带她去圣淘沙岛逛赌场。逛完赌场,她们又去附近的露天酒吧喝酒,喝得半醉,互相搀扶着在沙滩上散步,把鞋子也甩掉,拎在手上。海风一吹,醉意上头,人更轻飘飘。她俩跑到一座吊索桥上,忆云在桥上对着蓝黑色的海面大喊,她也跟着喊,喊完两个人都大笑,笑完又喊。

从绳桥上下来,她们在暖热的沙滩上坐下,像是一下子疲倦了、安静了。

过一会儿,忆云用英语说:“妈的,怎么突然就老了。你能想象吗?咱俩都过了四十岁了!”

她说:“可一点儿感觉不到啊……”

忆云说:“是啊,感觉自己还是二三十岁的时候。看到你,就想起那个时候,我们和志远三个人到处游逛,多开心啊……哦,我真的好生气,为什么你俩没有走到一起呢?你这个人真的好讨厌啊,为什么要突然走掉呢?哦,我真是不争气,我好想哭啊。”

忆云真的哭了。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又想为自己辩解,但什么都说不出,也跟着哭了。过后两人又觉得这样很傻,彼此嘲笑。两个喝醉的女人又哭又笑,最后在沙滩上找遗失的鞋。

回到酒店房间,她躺在床上很久也睡不着。突然,她想起什么,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找到那首歌 
– 她和志远一起在车上听的那首粤语歌。过一会儿,她又跳下床从手提包里翻出耳机,戴着耳机躺在床上,让那首歌循环播放……过去的很多情景粘起来,他说过的话,他的样子,他们走过的地方,充满了她的脑海,却又让她感到一种空落、荡然无存般的悲哀。她明白了没有见到志远,对她来说多遗憾。

第二天早晨,忆云带着男孩儿来到她的酒店,和她一起吃早餐。但她们没法交谈,忆云的注意力全都在孩子身上,而她也想表现出对孩子的热情,极力地讨好他、逗弄他。男孩儿碰翻了一杯橙汁,好几次把勺子掉到地上……忆云显得无比耐心,但也唉声叹气地说年纪大了才生孩子真是笨,照顾起来太吃力,一天下来累得快要瘫痪。忆云又提到她下午可以送她去机场的,但得带上孩子,孩子那个时候需要午睡……不过,他也可以在车上睡。她感觉到忆云的力不从心,赶忙说自己已经订好了出租车,叫她千万别带着孩子跑来跑去折腾。忆云也就不再坚持,叹息说有了孩子以后,事事都得考虑孩子的需要。

她陪忆云母子走去停车场时,忆云提起志远有了女朋友。她的心像是猛然遭到一下重击。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什么表情,好在忆云并没有看她。过一会儿,她笑着说他总算打算安定下来了。忆云说志远年纪也确实不小了,父母都等不及了。“他女朋友做什么呢?”她假装好奇地问。忆云说是个会计师,挺年轻的,才三十出头吧。哦,那真的很年轻,她轻轻地说,想起自己刚认识志远时,就是这样的年纪。她使劲儿地挥着手,望着忆云的车开走、消失在街上的车流里。她想忆云一定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告诉她这件事,因为忆云为她难过……

回到房间,她像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手足无措。后来,她终于平静下来,开始在手机上查看这些年她和志远之间的电子邮件、短信息。她发现,确实如他所说,每一次,都是他主动给她写邮件、写短信问候,尽管她收到后都会回复。这两三年,他们之间的联系则越来越稀疏,从几周到几个月一封的邮件,再到一年多的音信全无,终于气味消散、火堆冷却……突然,她生出一个想法:志远并没有去吉隆坡,他还在新加坡!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折磨着她。最后,她给志远发了一条短信:我下午的航班去悉尼,期待下次再见。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他发短信。

开开合合的玻璃门,在骄阳下成排伫立的高大的椰子树,花坛里一簇簇仿佛会永久怒放的紫红色九重葛,还有热带鱼般穿梭往来的出租车……她望着这些出了神,直到手机闹钟粗暴地响起来: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她起身把桌上的纸杯、餐巾收拾一下丢进垃圾桶,然后拿上随身行李,离开了咖啡馆。她想到她其实也没有抱什么希望,冲动啊,惊喜啊,出其不意的决定,那是人年轻时才会发生的事。到了某个年纪,就不应该期盼惊喜、奇迹……你有的只是平静,无风无浪的、真正的平静。

张惠雯于波士顿  

2024124

本文原刊发于《万松浦》

  



主编:交通大学校友丨李学

副主编:北京邮电大学| 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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