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二里头,近20年来因考古发现而蜚声海内外,而在这之前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前,她和北方大多数农村一样籍籍无名。除了传统的农耕生活,村子里有一项男女老少都烂熟于心的技艺,那就是:打(编)席。
打席的技艺到底从何时何处流传下来,没人说的清,但这个村庄有记载的历史是从明洪武四年(1371)开始。在老村没拆除之前,每个在这个村子出生和生活的人,几乎每天要面对参与的事就是打席。
老村是一个北方典型的旧时代传统农村形象,高而残缺的寨墙、窄而曲折的巷子、宽而贯通的东西及南北大街、土木结构的瓦房和院落,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与其他村子不同的是,在街头巷尾有很多个或搭着棚子或露天的碾篾场,以及堆靠在房屋山墙上的一堆堆已熟透了的黄褐色芦苇垛,秋风乍起,空气中常有苇樱(絮)飘过。
类似于戏曲中的唱、念、做、打和道具中的斧、钺、钩、叉,打席的工序是剥、破、碾、打、扦,工具有刀、鎙子、石磙、镈子、五尺杆等。当然,在开始第一道工序前是必须把材料(芦苇)备足。我的家乡处在古老的伊、洛河冲积平原(俗称:夹河滩)。两河的泛滥改道带来了肥沃的土壤和水系,芦苇逐水而生。我小时候洛河滩里以及往翟镇去的南洼地里有成片成片的芦苇荡(当地叫:苇园),春夏季节里茂密幽深的芦苇荡里有成群的雀鸟叽叽喳喳的叫着,雨后芦苇荡里的蘑菇一夜间就窜出许多,钻芦苇荡是童年的乐趣之一。霜降前后,翠绿色的芦苇荡转眼间变成了黄褐色,苇叶脱落苇樱低垂,芦苇荡也好似中年男人的半秃脑袋,通透了许多。收罢了秋的村人们开始杀(割)苇子,像收麦一样扎成捆用架子车拉到村里垛起。而本村周围的芦苇(原材料)实在经不起村人们勤劳的双手摆弄,听老人说临近伊川、宜阳等县一些地方的芦苇也被我村人买光了。
打席第一道工序:剥苇子(或者叫拧苇子,即剥掉苇杆表面的干苇叶),这活儿大多是老人和小学生做的。那时小学生作业并不多,三下五除而就弄完了。大人当院或大门外放下一捆苇子就忙别的去了,小孩子坐在小凳上或紧或慢的剥着,不一会儿跟前就笼起一堆苇叶。剥了一捆还有另一捆等着,望着高大的芦苇垛,心里总是发怵,何时才能剥完呢!那年代电是稀缺品,借着月光或是冬夜用苇叶点起的火光,被剥了干叶的苇子变成了一捆捆滑亮的苇杆儿。记忆中街坊康奇叔剥苇子特别快,他听着收音机摇头晃脑的,手里好像装有剥皮机,一根苇子经他手一捋就成光杆儿了。剥苇子的事,母亲说我上小学时,学校组织勤工俭学,我剥苇子挣了一堆苇叶,还兴冲冲抱回家让她烧火做饭。
紧接着第二道工序:破篾子,这活儿一般是成年男子干。根据苇子的粗细,用破篾刀或鎙子将苇子破成近一厘米款的篾条子。对于细的苇子用破篾刀,粗的苇子用鎙子(鎙子形状很像一个铁喇叭,手刚好能握住,鎙子内部有三瓣或四瓣刀片焊在一个铁锥头上)。小时候,我看父亲破篾子,小苇子用破篾刀破开头,一撺一撺就成了两半,大苇子撺到鎙子里,一撺一撺就成了三片。伴随着刺啦刺啦的破篾声,一捆苇子很快就破好了!那动作和节奏像弹钢琴一样轻松流畅。破好一捆父亲会端上一碗水,每喝上一口就喷雾到刚破的篾子上(那时没有喷雾器)。待篾子滋润一会儿,就捆好奔向碾篾场,开始碾篾子。
打席的第三道工序:碾篾子。村子的街道巷尾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碾篾场,讲究一点的搭的有棚子,这样下雨天也不耽误干活;简陋一点的甚至当街平展一片空地,推个石磙过来就开始做活了。碾篾子是用石磙把破好的苇子碾的很柔软有韧性,这样才能编。记忆中石磙有青石和花岗岩材质的,碾篾子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壮年男子碾篾子一般是用脚蹬,拄上一根木棍(五尺杆)踩在石磙上,随着石磙的滚动往前踩往后蹬,健步如飞,像踩高跷一样自如。其实这要懂得用巧劲儿,碾篾场的一头会垫高形成个坡度,这样石磙用力往后蹬上去后,利用惯性,石磙就向前滚出很远。奶奶是个小脚老太,碾篾子自然不会脚蹬,而是用手推;石磙沉重,一个人推起来吃力,我记得小时候帮她推石磙,磨得溜光的青石磙,冬天手放上去冰冷彻骨,这是我对生活苦味的最早记忆。
打席的第四道工序是:打,即编。碾好的篾子柔软而有韧性,大人们把篾子打成捆盘在腰间,如一个“6”或“8”字的形状。找一块空地,或树下或大屋内,蹲下来开始编,三五根篾子从下方用五尺杆撑住,开始编头,横竖隔一根交叉编织,很快席片越来越大。五尺杆儿既是打席的工具,也是测量的工具。村人常说的四六席、四八席,分别是四尺宽六尺长、四尺宽八尺长,打着量着。一般的熟手每天打四五条席不在话下,且打的席要密实,篾条均匀。还有更能的人还会打装粮食的圈等器具。
打席的第五道工序:扦席。量好尺寸的席子已有了大致的模样,毛边毛茬,这时要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扦席。席子内面朝上,用镈子在量好的尺寸处深深划四道直线,雾上水,使劲把毛边向席子内面窝起,借助鎛子的木把进行捶打,待毛边和席内面贴起,就用鎛子挑起篾条把毛边的篾条塞进去。最难扦的是四个席角,要保证四角平整薄厚均匀不能有隆起。
以上打席的工序,虽然我耳濡目染熟知流程,但真正实操过的也只有粗略干过的剥苇子,以及屈指可数的几次碾篾子、扦席这几个工序,还不能有前辈们更深刻的打席体验感。
打席的工具之一:鎙子 | 摄影:建辉
在那个年代,打好的席子除了自家铺床或晾晒粮食之用,一般几个捆成一捆,拿到南北两坡农户家换红薯杂粮,或是卖到砖瓦厂做雨搭之用。其实,席子的用途和内涵远不止这些,翻翻书籍,关于“席”的词汇可谓多也。“吃酒席”、“座无虚席”、“席地而坐”、“一席之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刘备乃“织席贩履之徒”。。。诸多“席”字,我想其词源仍是我村人手中打的“席”,这也充分说明在古代席子登过大雅之堂,进过白丁人家,是流通甚广的日用品。
当然,伴随打席手艺人走南闯北的职业生涯,打席故事也是一箩筐。从小到大,父亲给我讲过很多有关他打席的趣事。父亲是个乐观开朗的人,讲起故事来总是谈笑风生。他说当年拉苇子经过龙门石窟附近的土坡,他这边拉着架子车吭哧吭哧再上不去坡了,旁边的小汽车“嗖”的一声就过去了,他心想:这坐在小汽车里是什么感觉?做人的差别怎这么大呢?还有他说,当年和他的发小端爷出门打席,打席时两个人总是抬杠,后来他们约定每人唱一段戏,打擂台。再有,他说,有一年和同村的几个人去外地打席,晚上借宿一个村庄,都很饿,一起生火熬粥,但带的锅没有锅盖,就随手用苇子编了一个锅盖,大家都吃得很香,天黑无灯,结果第二天发现锅里的剩粥黑乎乎的,落了一层苇子灰,感叹昨晚这粥咋吃下去的呢?!父亲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十几岁到陕西打席,人单力薄,找不到活时就会为吃住发愁,本村在当地落户的万龙爷慷慨有情,对他说:“孩子,没活干就来咱家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父亲说万龙爷给他长了胆,给了他温暖,由此他在那里打席也站稳了脚跟。万龙爷后来全家迁回老家,但凡他家有什么事,父亲总是跑前跑后尽力帮忙。。。
父亲的另一个发小鑫,见多识广,诙谐幽默,故事经他一说,立马变成单口相声。近几年我们两家人聚会,他也总是讲他们年轻时的故事,逗得老少爷们捧腹大笑。他说,有一年他也去陕西打席,结果发现那个村子已经有外地的打席匠在忙活,他就想把外地的挤兑走。于是对主家说,既然都是打席,不妨比试比试,优胜劣汰;并说我打席又快又密实,洒水不漏。比赛开始,鑫说他很快打好一领席,让四个人扯住四角拽,泼了一盆水在席上,真的不漏,外地席匠落败而走。他又神秘的补充秘诀,其实他们不懂,四个人扯住四角,席篾越拽越紧,当然密而不漏。还有,有一年他和我父亲在三门峡打席,在野鹿村一个破窑洞里过了个春节,天太冷窗口打了个苇席片堵上,两个人插科打诨,其乐融融。
母亲口中对打席的诉说却是另一番景象。母亲说她当姑娘时常和姐妹们闲聊,说啥也不能嫁到二里头,家家户户打席,蹲在席头上就别想起来,干不完的活,打不完的席,又脏又累,结果还是食言嫁来了。还说那时父亲冬天打席,十个手指都被苇刺扎的红肿,胀的难受时便让人用针挑破,挤出黄脓继续干活,袄袖也磨的丝丝缕缕,这或许才是打席人的真实写照吧!
此图片来自网络,碾篾子
有关打席的文章寥寥无几,我从发小文选写的打席文章中看到,作家孙犁对打席场景的描写:“月亮升起来,院子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这打席场景经未曾感同身受的作家润色后立马变得多么诗情画意起来!其实,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哪有什么诗和远方,打席人的生活冷暖自知。
我小时候的课本里有几位特殊时代的跟风作家,或是蘸着百姓的血汗把劳动和生活描绘得像荔枝蜜一样香甜;或是胡编些诸如扒皮学鸡叫、文彩喝人奶等离奇荒诞的故事来煽动仇恨。幸运的是,时代的变换使得这些作品最终成了村里公厕的厕纸。
与此相反,我从古典籍里也看到了很多手艺人的身影,卖炭翁、卖油翁、养蚕人、捕蛇人。。。《卖炭翁》:“满面尘土烟火色,两鬓斑白十指黑。。。可伶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卖油翁》:“取一葫芦置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无他,惟手熟耳。。。”《蚕妇》:“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在,则驰然而卧。。。”哀民生之多艰,从平淡生活里我依稀看到了先辈打席人的影子,以及现今社会能打善战的成管们驱赶小商小贩做鸟兽散的模样!
在改开以前的年代,我村周边各村除了传统的农耕,村民们也都有安身立命的手艺。老人们有句顺口溜:二里头苇(打席)、圪垱头锤(榨油)、前李梭(织布),桑头缚笤帚、北许编竹货(竹器皿),街里支着粉汤锅(翟镇街是集市,开饭馆的居多)、喂庄急得直跺脚(喂庄地处洛河古渡口,撑船的居多)。时代的大潮冲散了传统的手工业,除了粉汤锅依旧热腾,打席和其他手艺已基本失传或绝迹。如今家里先辈们打席的鎙子、镈子、五尺杆儿早已难觅踪影,只有散落在村头或某个旮旯里的石磙落寞地竖在那里,任凭雨打风吹去!
我们应该感谢这个时代,感谢改革开放,如果没有时代的进步,我可能会是一个四处游乡的打席匠,而不是在这里舞文弄墨来记录生活;更应该感谢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感谢勤劳朴实的先辈们,是他们给了我生命以及改变命运的资本和勇气!
村头散落的石磙 摄影:钧鸿
打席,一代代二里头人的集体记忆!后人视今,犹如今人视昔。再严谨的考古也只是对历史痕迹的一种推理,根本无法再现生活的酸甜苦辣和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村里1990之后的后人们面对那些风化斑驳的石磙或者家里偶然找到的鎙子、镈子也许会发出考古式的疑问,但历史已难以重现!
谨以此文献给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以及用勤劳的双手编织生活的先辈们!
三千公里新西兰(七)
三千公里新西兰(一)
如你觉得文章还不错,就请点击右上角选择发送给朋友或者转发到朋友圈。喜欢就请关注我们吧
长按二维码
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