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痛是一种噩梦。剧痛会让人把床沿抓烂,满地翻滚,用头撞墙或者自残。有的人实在扛不住,便请求安乐死。
2015年9月,我结束了重症监护室的轮转学习,被安排到所在医院的急诊外科上班。门诊没有独立的外科换药室,医院把需要术后换药的病人,直接安排到急诊外科。这样一来,换药病人经常和急症病人冲突,急诊科也一直人满为患,戾气甚重。有一天,我处理完急症患者后,回到外科诊断室,在一片牢骚声中,继续接诊先前堆积的门诊病人。一张挂号单被一双手递到眼前:“医生,麻烦你,我做了手术,来换药。”对方递上了病历,我看到出院证:直肠癌,第三次手术。第一次手术是在4年前,直肠癌根治术。第二次因为肿瘤转移到卵巢子宫,又切除了卵巢子宫,一月前复查时,发现肿瘤转移到大网膜和腹壁上,又做了第三次手术。肿瘤患者见得太多,我早已有些麻木,但面对这样年轻,几年间不断复发转移,频繁切除腹腔内脏器的癌症患者,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叹了口气。我算了下时间,“伤口没长好,今天只能先换药,4天之后再拆线。”“你今天就先给她把线拆了,我们都到医院来了,又排那么久的队,今天必须把线给她拆了!”我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像炸雷一般响起,嘈杂的诊室瞬间鸦雀无声,原先抱怨的患者和家属都惊愕地看过来。“你自己得这个病,到底想拖累多少人,做了多少次手术了,你表姐今天还特意请假陪你来换药,必须把线拆了,不然下次还得麻烦别人!”说话的中年男人,脸色因暴怒涨得通红,额部的青筋暴起。“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吗,慧灵得了这样的病,一直在艰难抗癌,你倒好,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吗?”男人口中提到的表姐一直拉着患者的手,“医生,你别理他,他脾气一直这样,今天就先换药吧。”“这样的手术如果提前拆线的话,伤口很可能开裂。”我补充道。男人用力地拍打办公桌,“今天必须给她把线拆了,我不会再让她来医院,伤口开了就开了,要死就让她去死。”说着,他拉起女儿的胳膊,强行将女儿往换药室的方向拖去。眼见状况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站起身,对男人说,“这样吧,折中一下,为了不让伤口开裂,今天间断拆一部分”。有了台阶可下,加上周围人的不断劝阻,慧灵的父亲也没好再说什么。就这样,慧灵和我去了换药室。“医生,刚才的事情,你别往心里去,我爸爸这个人比较急躁,但是他很关心我的。”在简短的交谈间,我听到有些熟悉的口音,开口问道,“你在新疆待过吗”。“恩,我在那里出生长大,又在那里上完研究生,才来这边(重庆)参加工作。”换药期间,我和这个眼神灵动的女生聊了很多,她情商很高,气氛没有和其他癌症病人相处的阴郁。因为医护工作的特殊性,我平日很注重保护自己的联络方式,可是那次,我主动留了慧灵的手机号,并加了她的微信。慧灵出生在新疆北方,在乌鲁木齐上大学,工作一段时间后,她辞职开始考研,也是在读研究生的那一年,她遇到了喜欢的男孩。两人约好,等她研究生一毕业,就结婚。可是一切都在研二那一年戛然而止。因为反复腹痛,慧灵在当地医院诊断出肠结核,抗结核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效果。后来转到自治区人民医院,才确诊为肠癌。虽然很快接受了手术,术后开始放疗化疗,但癌细胞还是有转移的迹象。病情控制住后,慧灵重返校园,继续攻读自己的专业,顺利拿下硕士学位。这时,男友的家人得知慧灵的病情,勒令两人分手。刚刚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慧灵,没有时间自怨自艾,只是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毕业后,为了换一个环境,她离开父母,前往重庆的一所学校工作。她开始渴望能像正常人一样,和喜欢的人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健康地活到退休,甚至更久。一年前的暑假,慧灵在复查时得知,肿瘤转移了。这次转移的部位,除了盆腔内多处的淋巴结外,还扩散到了子宫。还没有结婚生育,她只能接受医生的意见,选择再次手术,彻底切除子宫附件。几个月后,因为癌细胞向腹壁和大网膜上转移,她接受第三次手术。为了不让学校知道自己的病情,她花了很大功夫,在淘宝上买假病历,让周围人认为她是因为肝炎才请假治病。她笑了笑,“我想安静生活,不喜欢被同情包围,那种感觉很不好。”经过几次换药,我和慧灵的交情越来越好。由于我们两人所在的城区毗邻,每次她去她表姐家,只要我不上班,便会相约碰头,一起吃饭喝茶。
和她在一起时,很难让人认为她是一个癌症患者。她比我更加豁达,有些纠结苦闷的事情,和她聊两句,我总会轻松很多。
2016年元旦,我接到慧灵的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兴奋,急切地约我去她家,说有要事商议。到她家小区门口,一个清瘦的男士下楼接我,我立马猜到了慧灵的目的。在这个男士的带领下,我第一次去了慧灵的家。简单的一居室,室内收拾得温馨整洁。一进家门,慧灵妈妈便热心地倒茶水,拿点心,把我们安顿好,她又回厨房忙着包饺子。慧灵向我介绍,这位男士是她的同事,单身,平日喜欢养猫看书烹饪。慧灵觉得我和他可能有戏,便制造这样的机会。吃完晚饭,我留在慧灵家过夜。待那个男老师走后,我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笑:“以我纵横相亲场数年的经验,他今天能来吃这顿饭,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冲着你才来的。”“话说回来,那个老师若真如你所说,那还真挺不错,是个会生活的人,你没考虑过他?”慧灵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轻叹了口气,“我已经不去想这些,也不敢奢望这些。研究生那会发现这个病,又是手术又是化疗,我以为可以得到新生,结果因为癌症转移,又切除了子宫附件。”顿了顿,她又说,“有这样的病,哪怕对方不介意,我也不想再拖累其他人。眼下尽可能活得长一些,多和家人在一起,能多在讲台上课,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看到我的脸色变得沉重,她岔开了话题,又说起学生们的趣事。春天到来后,我迷上了户外。周末不上班时,会跟驴友出去徒步。有次徒步的路线在慧灵所在的城区,便打电话想约上她一起。电话接通后才得知,她因为病情加重,已经转到重庆肿瘤医院治疗。虽然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病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没有所谓的奇迹。我的心情陡然变得沉重,放弃徒步的计划,立马赶到医院。在医院门口,我买了一大束花。因为之前没告诉她会过来,见到我时,她有些意外,随后她望着我,开怀地笑。慧灵比三个月前瘦了很多,也更加憔悴,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因为化疗的缘故,头发脱落得厉害。她抱着花,开心地拿出手机,让我看录制的视频。前段时间,慧灵的学校举办了青年教师讲课比赛,她得了第一名。后来,有家企业看中了她,专门录制视频,用来做企业的培训课件。视频里的慧灵穿一件红毛衣,化了淡妆,气色很好。我才发现,其实她很漂亮。“当时肝区很痛,虽然吃过止痛药,讲到后面觉得有点难以忍受,最后的环节发挥欠佳。”她注视视频中的自己,语气带着自豪,又有些遗憾。转而,慧灵看着床旁的CT单,“三月初,肝区和后背都痛得厉害,晚上吃了止痛药也会被痛醒。”她的语气异常平和,但我的身体却有些颤抖。早前我在肿瘤科实习过,深知“癌痛”是一种噩梦。剧痛会让人把床沿抓烂,满地翻滚,用头撞墙或者自残,有的人实在扛不住,便请求安乐死。“我知道癌症可能又转移了,这次不知道要治疗多长时间。可是现在离放假还早,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瞒下去了,只能给学校说明病情。”她笑了笑,“这些天,很多同事、朋友,还有学生都来看我,感觉情况也没那么糟。”我来时,那些人都走了。医院里只有慧灵的妈妈在照顾她。阿姨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身体谈不上多硬朗。比起初见时,显得更沧桑了。阿姨很热情,对人也非常友善。她说,慧灵的父亲因为不喜重庆的气候,加之性格暴躁,半年前就回了新疆。我在病房待到了中午,慧灵要请我到附近下馆子,准备出发时,阿姨低头换鞋,我注意到她的两只袜子都破了洞,心里一阵泛酸。出病房前,我拿出之前准备的礼金,虽然知道是杯水车薪,但也是自己的一点心意。慧灵和阿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几番推辞后,我只好作罢。我们到了三峡广场,慧灵强烈推荐一家陕西餐厅,前些天她带同事吃过,味道很不错。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像寻常家人的聚餐。没有人提及病情,但无论作为医生还是病人,我们都心知肚明。因为化疗的关系,慧灵吃得很少,一直陪着我们说笑。饭后,慧灵和阿姨执意拒绝我结账,向先前绝收礼金一样坚决。“你能来看我,我就觉得很开心。真的。”她温柔地笑。说完,慧灵从包里拿出一个手工钱夹,“这是我在住院期间,自己做的,送给你。每次看你银行卡、钞票都是乱放,要好好整理下。”我知道慧灵下午还有液体要输,一直劝说她们先回医院,可娘俩执意把我送到车站。上了车,慧灵的妈妈在窗外嘱咐我看好东西。车子慢慢启动,她俩相互依偎的身影越来越小,眼泪终究没忍住。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慧灵的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学校将她安排到相对轻松的岗位。每隔一段时间,她要回到肿瘤医院复查和治疗。也是在那段时间,我陷入一场恋爱,和慧灵的联络少了很多。再一次和她见面,是2017年的元旦。那天慧灵去她表姐家,得知我在上班,特意到医院来看我,还带了一些新疆特产。大半年不见,她更加消瘦,戴上了假发。因为肿瘤多处转移,慧灵开始接受靶向化疗。药的副作用引起色素沉着,她的肤色变得异常晦暗,远远望一眼,她已经是重疾病人的模样。中午吃完饭,我们到附近的商场闲逛。元旦这天的商场格外热闹,人山人海,慧灵也特别开心,试穿了很多衣服,可是都没有相中。我们走到一家XX专卖店时,她看中了一款米色的羽绒服。她在试衣镜前停留了很久,反复看着镜中的自己,并让我帮她拍照。当她看到衣服内侧吊牌上的价格时,眼神瞬间暗淡下去。最后,她抱歉地对导购小姐笑笑,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放了回去。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工作的第二年,家里为了照顾我,全款帮我在这里买了套房子。这个病开支太大了,现在已经入不敷出了。”离开商场前,她给妈妈买了一件外套,“过节了,让妈妈也沾点喜气。”
自从和慧灵认识,我经常翻朋友圈,如果太久没有看到她更新,难免会坐立不安。我是一名被上帝之手烙上C的人,但在这之前,我是一名可爱的人民教师,有我爱的三尺讲台。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绝望过,痛苦过,但我还有爱我的家人,有好多愿望等着去实现。面对高昂的医疗费,我不想增加父母的负担,也不想成为一个向社会伸手的人,所以我选择自食其力。
其实做这个决定挺艰难的,但没有办法,费用开支太大了,而我不想轻易向病魔妥协。
慧灵开了自己的微店,专门卖自制的手工包。我进她的微店逛了逛,那些包漂亮别致,每一款都是独一无二的。之前她发给我一些图片,让我选择一款喜欢的。可是这些都是她在病中一针一线制作的,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收下。我直接在她微店里选中了一款,下单付账。她答非所问,“你快结婚了吧,婚礼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这几天在医院治疗,等好转一些就回家,材料都在家里,我给你准备一个漂亮的婚庆包,等你在婚礼上用。”2018年5月中旬,我收到慧灵的微信。她的病,情况不好,肿瘤转移到很多地方,小肠梗阻,没办法吃东西喝水,也不能再做手术,胆道也被堵了,全身皮肤都变得深黄。她不打算再做治疗,想回到离家最近的医院的肿瘤科姑息治疗。早前我在那家医院的肿瘤科实习过。我赶紧联系当年的带教老师,请他多帮忙照顾。这家医院的肿瘤科已改名为“宁养院”,医生会尊重患者的意愿,不强加给患者更多创伤性检查以及治疗,让他们在生命最后的日子,尽可能少些痛苦。那阵我的工作压力很大,还要准备晋级考试,一直对自己说,“等着忙完了这阵,就去看看她。”可是考完试,也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始终没去。早前,科里有一个得了肝癌的年轻女孩,因为家境不好,直接放弃了治疗,长期在我们科室开镇痛药注射。有一个护士和这个肝癌女孩特别聊得来,基本每次都是她给打针。可是很快,女孩的肿瘤破溃大出血,救护车拉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刚好那天是那个护士值班,她的哭声在整个急诊室走廊回荡,是揪心的疼。到了这个阶段,癌症末期的病人开始失去力量,连手机也拿不起来。他们大多处于恶病质状态,由于肿瘤的长期消耗,加上无法进食,病人会变得瘦骨嶙峋,没了人相。除此之外,还要伴随永无止境的剧痛,因肿瘤多处转移侵犯诸多器官引起的并发症,毫无医治的办法,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我不敢想,记忆里温和爱笑的慧灵,最后要面对的是这些。六月底的夜班,我刷朋友圈之前的状态,看到慧灵最后一条朋友圈:是莲花关怀团队写的讣文,文字下面配的是一张遗像。那个夜班难得的清净,但我心里堵得慌,一晚都没闭眼,反复看讣文:慧灵数年病痛和治疗,数年坚持和前行
她求解脱而解脱,受接引而去,于往生向好
事已至此,不可追亦不可复
下班后,我给慧灵的微信发了一条消息,我的心中对她满是歉意。一边颤抖一边流泪,后悔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我们到了这个医院,你的老师对我们非常照顾。慧灵走的那天,刚好是你老师在值班。之后我就到殡仪馆,一直为慧灵念佛。
第二天下午我回医院找他,想向他道谢,可是他不在,我等了他三个小时,都没见到他。我想你该结婚了,慧灵生前一直念着这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