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八月末,天气仍十分燥热。
我一向怕热,空调又偏偏坏了,坐在凉亭里心不在焉地看书,翻了好几页也不知道讲了什么,又从头再看,如此反复,越发的心烦意乱。
江绒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闯入了我的世界。
当时,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烟蓝色衬衣,领口松开了两粒扣子,露出突兀但好看的锁骨。
她在院墙外,只露出了上半身,捕捉到我的位置后,尴尬地向我笑了笑,然后指了指院子角落的橘子树问,这橘子可不可以卖她几颗。
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讪讪地解释,“你这橘子长得太诱人了,每天从这外面经过,都快流口水啦。”
她说这句话时候,微微眯起眼睛,笑得特别害羞。
我放下书,走到橘子树下,摘了几颗最大的送她,因为我鲜少吃水果,从夏天搬过来,到橘子成熟,我一个也没摘过。
如果有人喜欢,送给他们又如何?
当时,她特别感激,说要付钱,我坚决没收,让她吃完了再来摘。
她笑嘻嘻地走了。
院墙不矮,看不到她离去的背影,只听见她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了。院子里回归寂静,仿佛刚才是一场梦境,我站在原地恍惚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凉亭里。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出现。
我依旧在凉亭里看书,好多天进展也没超过十页,我的目光更多是在围墙上,那天她出现的位置。
围墙上爬满了蔷薇的枝蔓,夏天我搬来时花团锦簇,此刻只剩下零星的晚开的粉色小花。
我想,她可能不会再来了,再不来,橘子就冻坏了。
直到第六天,她才又出现了。
我惊喜地站起来,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
我们之间,会有一段故事。
在江绒第三次来的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是她告诉我的,然后又问了我的名字。
“我叫陈序,序章的序。”我说。
她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指了指不远处的城区,告诉我她住在哪一栋,但我视力不好,即使戴着眼镜也看不清,但我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次,江绒给我带来了香蕉,跟我交换,我拒绝不掉,也只好收下了。然后我让她绕到前门,进院子来。
江绒第一次整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她看上去大约一米六左右,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整洁的牙齿。
我们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去摘了橘子。
这之后,她几乎每隔三天都过来一次,每次都给我带点什么礼物做交换。到九月底的时候,橘子会被冻坏掉,所以江绒决定把剩下的橘子都摘回去做成果酱。
“啾啾肯定会喜欢。”她开心地说。
“啾啾?”我疑惑地问。
江绒一边摘橘子一边告诉我,“啾啾是我女儿。”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她这么年轻就结婚了,但是她接下来讲的事情,却让我深感意外。
江绒今年24岁,女儿已经6岁了。因为她在18岁刚上大学的时候,跟一个男孩子恋爱,意外怀孕后就退学结婚了,而现在,她已经跟孩子的父亲离婚了。独自一个人抚养孩子,在附近工厂兼职做点活儿。
那天厂里没活儿,啾啾还没下课,她才独自在郊外瞎转,没想到看见了我的院子,和冒出院墙的橘子树。
啾啾,很喜欢吃橘子。
我看她谈到女儿时,温暖的笑容,丝毫没有单亲家庭抚养孩子的凄苦,这也让我刮目相看。
江绒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对我说:“我可以带啾啾过来吗?她一定会很喜欢橘子树。”
我哪有拒绝的道理,甚至有些期待,见到啾啾。
我和妻子结婚8年,到离婚时也没有生孩子。因为我们一直忙于工作,生孩子这件事就一直往后延,没想到后来感情出现危机,因为没有孩子,离婚也容易许多。
前妻已经改嫁,而我辞去工作,远离繁华都市,搬来这个郊外偏僻的居所,因为这里空气很好。
医生说,也许这能让我舒适或者多活一些时日。
我跟我的医生每周联络一次,如果一周没联络,他就可以替我处理后事了。另外,我在超市订购,每三天会有人送食物和必须品过来。
我今年35岁,肺癌晚期,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
我的父母也在我年少时期就故去了,亲人们也已经相当疏离,多年不曾联络。我搬来这里,其实也不是为了活得更久,而是想享受人生最后的宁静。
我常常失眠到凌晨,像个老人一般回顾前半生,没什么大的悲喜,反而让我觉得人生无趣。
年少时,我努力学习,希望出人头地,毕业后我投身职场,希望成为社会精英,可最终我只是成了一个年轻却濒死的癌症患者。
我不曾奋不顾身地爱过谁,也没有被非你不可地爱过,像来人世间行走的一缕魂魄,很快就要消散。
但是,江绒的出现,为我的人生添了一抹明亮的颜色。
啾啾是在第二天来的,因为周末不用上课,她有些害羞地躲在江绒身后,又探出小脑袋偷偷打量我。
我拿出昨天特地让超市送货员增加的饼干和糖果,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江绒,得到她允许才接过去。
小孩子,总是特别容易亲近,啾啾也一样,她扎着可爱的羊角辫,眼睛纯净的像山涧里的泉水。
没一会儿,我们就熟络了。
这所院子里,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江绒跟我坐在凉亭里,她带来了她做好的橘子果酱,还有一些枇杷膏。
“你好像总是咳嗽。”她说完,看着我。
那一刻,我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止不住有些鼻酸,算起来我跟她不过见过几次面而已。
我没有推辞,收下了枇杷膏。
这之后,江绒常带着啾啾过来玩,有时候我们一起陪她,有时候她自己玩,我跟江绒聊天。
中秋节那天,我刚午睡起来,江绒就带着啾啾来了。
他们还给我带来了月饼,见我愣住,啾啾过来拉住了我的手臂说,“叔叔,妈妈说中秋节不能一个人过。”
我身形一顿,抬眼看江绒,她站在屋檐下微微笑着,她穿着红色的针织衫,脸被太阳照得发红,整个人衬着青灰色的墙,有一种朦胧的油画感。
那一刻,我的心猛然跳动起来,我垂下眼睛不去看她,我怕再看下去,我会做出什么不当的举动来。
那天,江绒带来了包汤圆的食材,她说,在她老家中秋节要吃汤圆。
黄昏一点点倾覆我的院子,我们在昏黄的灯下包汤圆,啾啾玩得一脸面粉,连我的身上也粘了不少,江绒跟我谈起她的家乡,谈起她的父母。
然后,她问起了我,我自然而然地讲了我跟前妻的事情,她静静地听着,灯从她头顶倾泻下来,她睫毛的影子落在眼睑下方,像一片倒立的芦苇。
吃完饭,啾啾在院子里玩儿,我们坐在凉亭里看月亮,满天繁星,夜风轻柔,奇怪的是,不像之前那样惬意,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压抑。
江绒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搬来这里住,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提及我的病情,只是说想来乡下住一阵子。
“那你什么时候走?”她说这句话时,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我顿了顿,“大概是明年春天吧。”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我却在她的眼里捕捉到了一丝失落。因为太晚,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就送她们回去,我背着啾啾,她很快就睡着了。
一路上,我们再也无话,但却好像说了许多。
我第一次到她的住所,是一间很简陋的出租房,江绒有些尴尬地说,她的收入只能住这样的房子,让我不要见笑。
我把啾啾放在床上,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们聊了一会儿。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你,一定要回去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我撒了一个谎,“我要回去结婚了。”
她再也没说话。
天气开始越来越冷了。
秋冬天对肺癌患者特别不友好,我开始彻夜咳嗽,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时常感觉不能呼吸,憋得脸通红。
江绒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我的医生打电话来,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他说,如果能度过这个冬天,那我的时间也会更长一些。
挂断电话,我在凉亭里看书,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我去冰箱里翻出江绒之前带来的果酱,一口一口地吃,很腻很甜。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江绒的脸来,我们才认识三个月,却仿佛认识了很多年。
我越想越觉得胸闷,意识也渐渐模糊……
再次醒来时,是在县城的医院,睁开眼就看到了江绒,以及身边的啾啾。原来我昏迷了,江绒去看我时,我昏迷在凉亭的桌上。
我在医院住了一周,江绒每天都来看我,给我送饭来,她什么也没问,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但我不想提这件事,她也默契地没有问。
出院那天,她才问我,“已经没办法了吗?”
我点了点头,她没再说话,眼里却蓄满了泪,然后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然后她双手掩着面,背过了身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但我却觉得特别满足。
我无法再欺骗自己,我对江绒的感情,也无法做到去忽视她对的感情,但是我却什么也不能说了。
所以,我决定离开了。
我没告诉江绒我要离开的事。
只是在上车之后,她发了微信,然后删了她的联系方式。她还那样年轻,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而我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我找了一间疗养院住下来,每天看看书,发发呆,更多的时候是想起江绒和啾啾,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们。
她们更像是住在了我的脑海里。
自从那次昏迷之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胸闷不能呼吸,彻夜不眠,有时候半夜被送去急诊,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开始努力去想起江绒的脸,我甚至痴傻地想,这样下辈子,也许我能认出她来。
冬天正式来临,而我有一种预感,我已经看不到春天的花开了。
我开始着手办理关于遗产的事情,通过律师把名下的财产,在我死后都转达给江绒,署名为啾啾的教育资金。
日子变得浑浑噩噩起来,我只能终日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天色的变化,还有反复看啾啾送我的一幅画。
那是啾啾幼儿园的作业,她画了一个人,和一棵橘子树,画上写着橘子叔叔。
看着看着,忍不住泪流满面。
活了35岁,没想到认识江绒的这几个月,竟成了我人生最后的温暖。
而我也没想到,我竟然还有机会,再见一次江绒。
那天,是我人生倒计时的第二天吧。我在长久的昏睡之后,睁开眼睛,看到了啾啾,还有红着眼的江绒,我才知道她找了我整整一个月。
我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眼里似乎有液体涌出来,我怎么也控制不住。啾啾用她小小的手,替我擦眼泪,江绒背过身去,传来一阵阵呜咽。
那天,她们一直陪着我,我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暗下来,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晚霞,大片大片地铺在天上,很快又一点点淡去,被夜色吞没。
之后,我再次陷入昏睡,醒来时天色泛着鱼肚白,我感觉到江绒握着我的手,温温热热的,像早晨的第一抹阳光。
我对她笑了笑。
然后她一点点变得模糊,最后我仿佛听见她在哭,听见啾啾问她,叔叔怎么又睡着了。
她对啾啾说,叔叔太累了。
然后我听见她对我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