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初年北伐英雄祖逖的军事才能，并非没有争议。有人说他的战绩无非是与黄河以南的坞堡主作战，对后赵羯人帝国根本未曾取得像样的会战战绩。甚至连祖逖与石勒之侄石虎的交锋，也被许多人依据《晋书》中《元帝纪》及《石勒载记》的说法，判定太兴二年（公元319年）的交战是石虎获胜，祖逖败绩。
但如果我们对这场战役进行细致的复盘，才会知道祖逖当时所处局势的艰难，以及他在危局当中荡清河洛，独撑大厦的英雄胆魄。
祖逖
中州荒残
经过八王之乱的混战，以及匈奴人、羯人和王弥等叛军的劫掠残害，东晋初年的河南地区已经荒残无比，人民死亡流散。仅剩的百姓们，以宗族为基础形成大大小小的坞堡，凭依自守。
《鸣沙石室佚书》所收伯希和二五八六号写本《晋史》载：永嘉大乱，中夏残荒。保壁大帅数不盈四十。多者不过四五千家，少者千家五百家。
这里的中夏，指的是河南地区，并非整个北方。但即便如此，以此估算，经过多年的混战，曾经土地肥沃，户口丰盈，人口多达千万的河南地区，作为四战之地遭到巨大的破坏，永嘉之乱后剩下的人口已不到百万人。
祖逖北伐打开局面时，石勒已经消灭了河北的刘琨和王浚，基本平定河北地区。河北所遭兵灾较轻，石勒掌控下的人口多达数百万。
我们需要注意到，石氏的军队并非没有在河南肆虐过。永嘉四年（310年），石勒就一度攻克宛城，又占据襄阳，永嘉五年（311年）渡过沔水攻克江夏，基本横扫了湖北地区，吞并流民武装而兵力更盛，只是为了和匈奴刘氏会师消灭河南的残晋势力才北返攻克许昌。
在永嘉五年（311年）的宁平城之战中，石勒与效力于匈奴刘氏的叛军领袖王弥联合歼灭西晋太尉王衍率领的数万晋军，残杀军民数十万之后，石勒又洗荡豫州诸郡，屯兵河南东南部的葛陂（今河南新蔡县西北五十里）。
当时琅琊王司马睿占据江东，但对江东的统治还非常虚弱。石勒在葛陂练兵造船，竟打算一举荡平江淮，攻克建业（今江苏南京），遂至寿春与晋军对峙，又派出大将左伏肃率劫掠部队越过淮河劫掠淮南，至长江而还。
司马睿的军队由纪瞻等将领率领，在寿春与羯军对峙，石勒军发现难以大规模渡过淮河，决定撤军，期间其侄石虎率领骑兵2000人被晋将纪瞻击败，石勒遂转兵经营河北。
没有留兵占领河南，一是因为河南遭受破坏太大，人口稀少，暂时不利于作为根据地。二是因为河南的坞堡主大多仇恨残暴的胡人军队，依凭坚固的坞堡顽强抗衡羯军，一时半会也难以平定。因此石勒集中兵力消灭河北仍然忠于晋王朝的力量，同时继续不断发兵劫掠河南，抢夺物资人口。
祖逖北上
但当祖逖率领两千人的军队北上时，石勒已经消灭了王浚和祖逖的挚友刘琨，马上就要大举兴兵河北，这正是双方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刻。
而东晋政府内部不但因为要压制吴人的不服而精疲力竭，占据荆州的王敦还野心勃勃，图谋下游，使得根本无力经略河南。
祖逖刚到河南时，兵力比起很多大坞堡主都有所不如，后来虽然得到了王敦之弟王含派出的桓宣（由司马睿提拔后又担任王含参军，具有帝室与琅琊王氏两重背景）和蓬坞堡主陈川派出的李头的支援，但都极为有限。经过苦战击败大坞堡主张平、樊雅之后，祖逖才在河南站稳了脚跟。
同年，精明的羯人领袖石勒就意识到了拥有朝廷名分的祖逖威胁不是散居河南，互相攻杀的坞堡主们可比，派侄子石虎率军进攻祖逖的根据地谯城（今安徽省亳州市），但被祖逖和前来支援的桓宣联合击退，桓宣便留下来协助祖逖，后来也成为一代名将。
谯城之战后，琅琊王司马睿下诏说：“逆贼石勒，肆虐河朔，逋诛历载，游魂纵逸。复遣凶党石季龙犬羊之众，越河南渡，纵其鸩毒。平西将军祖逖率众讨击，应时溃散。今遣车骑将军，琅邪王裒等九军，锐卒三万，水陆四道，迳造贼场，受逖节度。有能枭季龙首者。赏绢三千匹，金五十斤，封县侯，食邑二千户。又贼党能枭送季龙首，封赏亦同之。”
司马睿
由诏书的口气可见，谯城之战祖逖、桓宣以少胜多，在平原地带击败石虎率领的羯军精锐，战果不菲，具有很大的振奋意义。
蓬坞堡主陈川是乞活军领袖之一，军队战斗力很强。但由于其部将李头赞美祖逖，陈川竟丧心病狂地杀害李头，派部将魏硕劫掠豫州诸郡，而被祖逖派部将卫策击溃，此后陈川投靠羯族石勒。祖逖发兵征讨陈川，引发了随后的浚仪-梁国之战。
浚仪围城
陈川向河北的石勒求援，石勒派侄子石虎领兵，其兵力竟达五万之多，可见双方巨大的国力差距。
陈川的据点蓬陂坞，位于浚仪，即当代河南开封市。浚仪之战为祖逖战败无误，这不仅是由于《晋书·元帝纪》中"平北将军祖逖及石勒将石季龙战于浚仪，王师败绩"和《晋书·石勒载记》中"平西将军祖逖攻陈川于蓬关，石季龙救川，逖退屯梁国"的记载，更是因为此后蓬陂坞还在羯族石氏手中。
但这绝不代表祖逖本传中"逖设奇以击之，季龙大败"的记载是专美吹嘘，实际上随后的梁国之战是一场结结实实的大胜。
浚仪之战是不可能胜利的，因为祖逖军兵力、装备都不如羯军，而且顿兵蓬陂坞坚城之下，遭到里外夹击，本身就必败无疑。但祖逖损失显然极小，并且沿着睢水将兵力向梁国南撤，这个过程中应当动用了船只。
梁国大战
石虎命令大将左伏肃率领先锋骑兵，追击祖逖，自己率大军在后。
罗振玉氏《鸣沙石室佚书》所收伯希和二五八六号写本《晋史》载“五月……平西将军伐陈川。闻石虎等济河将救之。逖人左伏肃先驰，逖设伏射煞之。”
“逖人”当为“狄人”之误，也即左伏肃此人并非汉人，而是胡人。他曾经作为石勒麾下的老将劫掠淮南至长江，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在此战中率领精锐骑兵先行。而西晋到东晋初期由于马镫的普及，极大提高了具装甲骑的性价比，具装骑兵在胡族中兴起并威力大增，对汉人军队造成巨大的威胁。
祖逖凭借舟船优势，以步兵为主的部队得以预先在道路上重整阵列并设伏，将左伏肃倍道兼行的骑兵部队阻击于平野之上，强弩齐发。左伏肃被射杀，其精锐骑兵部队必然崩溃，被祖逖军剿杀，损失殆尽。
左伏肃部精锐骑兵的覆灭，对于石虎当然是巨大的打击。以流民军在平原地形伏杀一整支有具装骑兵的精骑部队，对手还是擅长骑射、伏击、突击的北方胡族，可以说梁国之战的含金量不在诸葛亮伏杀张郃于木门道之下。
那么石虎是知道左伏肃部覆灭之后就退走了吗？不然，笔者认为祖逖军歼灭左伏肃之后，一定再杀个回马枪，迎击石虎。石虎失去了最精锐的先头骑兵，且猝不及防，因此被祖逖“大破”。但祖逖军缺乏骑兵，虽然以少胜多击破石虎的大军，但难以扩大战果，石虎军崩散之后仍得以凭借骑兵数量优势劫掠豫州各地，而后将陈川所部带回河北。
石虎
小结
但即便如此，从石勒直到祖逖去世，再不敢发大规模的部队进取河南来看，梁国之战这场以寡击众的大捷，足以令羯人为之夺气。石虎虽然早年败于纪瞻，但后来经过磨砺，成为石勒麾下头号战将，祖逖两次以少胜多将其击败，含金量不容低估。
因此，祖逖才得以驱逐屯驻蓬陂坞的桃豹，扫平羯人在黄河以南的据点，令石勒不敢轻易窥兵河南。以极少的资源，与残破的河南抗衡羯人，祖逖局势之艰难，行动之雄壮，足以与山河日月同辉。
石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