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喝了情酒,怎么办?!
朝和小郡主黎梨,自幼荣华娇宠,乐识春风与桃花,万般皆顺遂。
平日里仅有的不痛快,全都来源于她的死对头——将府嫡子,云谏。
那人桀骜恣肆,打小与她势同水火,二人见面就能掐。
然而,一壶误酒,一夜荒唐。
待惺忪转醒,向来张扬的少年赧然别开了脸:“今日!今日我就请父亲上门提亲!”
黎梨不敢置信:“……你竟是这样的老古板?”
长公主姨母说了,男人是块宝,囤得越多就越好。
黎梨果断拒了云谏送上门的长街红聘,转身就与新科探花郎打得火热。
没承想,那酒药还会猝然复发。
先是在三乡改政的山野。
云谏一身是血,拼死将她带出狼窝。
二人跌入山洞茅堆,黎梨惊诧于他臂上的淋漓刀伤,少年却紧紧圈她入怀,晦暗眼底尽是抑制不住的戾气与委屈。
“与我中的药,难不成你真的想让他解?”
后来,是在上元节的翌日。
云谏跳下她院中的高墙,他亲手扎的花灯犹挂层檐。
没心没肺的小郡主蜷缩在梨花树下,身旁是绣了一半的香囊,还有羌摇小可汗的定情弯刀。
他自嘲般一笑,上前将她抱起:“昨日才说喜欢我……朝和郡主真是襟怀旷达,见一个就能爱一个。”
云谏出身将府高门,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是长安城里最夺目的天骄。
少年不知愁绪,但知晓两样酸楚。
一则,是自幼心仪的姑娘将自己看作死对头。
另一则,是她不肯嫁。
大弘王朝的宗继山脉之下,承祧行宫瑶台银阙,肃穆庄严,适逢晨光熹微,各宫院门起闩开户,端接新阳,来往的侍从们宣劳无声,皇家秩序像道无形的威压沉在头顶。
然而西北角某座宫院里,纷繁脚步声打破了祥静,随之而来的是慌乱的低声呼喊。
“郡主!”
几名内侍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郡主,郡主——哎哟,那祖宗又跑到哪去了?”
几人百寻不得,站在院门相视失色。
有位小黄门急得跺脚:“马上就到时辰了,这可怎么办呀?”
他身旁的侍女年长几岁,还算镇定:“去请长公主来,说不定她能有办法找到郡主。”
顿了顿,她压低声量嘱咐道:“今日特殊,你们小心些,千万别把事情闹大……”
内侍们纷纷应是,成串的脚步声离远,连忙奔着长公主求救去了。
院门口的动静渐渐平却。
不远处的花庭假山后,两只翘头攒珠的绣花鞋探出,一直被小心拢起的月白裙摆散下,掩映着杨妃色的披帛,勾勒出一道窈窕身影。
“找姨母帮忙也没用!”
少女衣裙精致,满头青丝却挽得随意,几绺发辫垂在耳后,随她的动作晃着,再一抬头便露出张芳菲妩媚的小脸,一双桃花眼潋滟动人,眸光里却透着狡黠到底的顽劣,正滴溜溜地转着。
她拍了拍裙子,得意地笑:“我才不会让你们找到,省得听你们唠叨,非要我去那劳什子……”
还未说完,拐角处的光景发生变数。
她话音一收,轻盈退回假山后头。
只见一行人影出现,又拐进这边的宫道,直往西宫门去,伴随着稀疏错落的话语。
“斋戒了一个月,如今我走路都在眼冒金星,哪里还有力气去跳一整日的舞,待会儿我可能半路就要晕了……”
“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云承国师说了,大弘的久旱能否得解,就看今日的祭典是否顺利了,我们的礼舞必须要跳完。”
听见熟悉的嗓音,假山后的少女悄然探出半颗脑袋,窥清过路的几人,无一不是平日里与她一同读书游玩的官家子弟。
这些世族子女娇生惯养,向来金镶玉裹,今日却一反常态穿着素色麻衣,手拿参祭的咒文铜铃,白皙面容上描着古怪的妆纹,瞧着离奇又滑稽。
他们似乎也不太适应自己的装扮,不满地嘟囔着:“这礼舞的打扮也太寒碜了些,穿着通身不舒服,待会还要游街,岂不让百姓们笑话?”
“嘘,不得妄言。”
有个别懂事的忙按下话头,低声劝道:“我们要为国祈雨,这身打扮是给天上的神仙看的,谁敢笑话我们?再说了……”
“又不是只有我们在吃苦——天家的皇子与郡主也要与我们一同斋戒、一同礼舞游街,他们还未说话,你怎敢抱怨,难不成你比皇亲还要金贵?”
先前的同伴讪讪住了口,不敢再说。
“快走吧,别误了游街的时辰。”
一行人匆匆离开。
月白色再次晃出假山,他们口中理应一同吃苦的朝和郡主淡定抬手,抚平花绣巧致的衣袖。
“荒谬。”
黎梨并不领情:“荒谬至极,本郡主才不去游街。”
她仰起脸,眯眼看了看晴热的天空,只见暑气蒸腾,连半片云都没有。
大弘王朝已经久旱三月了。
那姓云的国师连月观星卜象,只得了一个结论,说这场旱灾,是薰风仙童与瑶水仙女交恶不和所致。
还说破解之法仅有一个——
肃办祭典,让所有名门右族的芳年后裔都来侍奉礼舞、游街祈愿。如此郑重诚心,才能求得二位上仙修好言和、缔结雨露,排解大弘王朝的久旱之忧。
黎梨想起这茬,忍不住直呼离谱。
连她都知道,久旱是时节不良。那些当官的不想办法修渠调水、安抚农家,反倒相信云家神棍国师的鬼话——真以为是什么仙童仙女闹了矛盾,跳个舞求和就能下雨了?
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小郡主不信鬼神,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向礼舞的队伍大步离开。
承祧行宫风水上佳,虽逢久旱,但也不减葱茏绿意,花海一片茫茫。
暂居的贵客们都要去往今日的祭典,眼下满宫空余静谧,偌长的石径散着零星叶片,仅一道浅色身影独行。
黎梨不知从哪捡了枝细嫩柳条,有一下没一下扫过圃边的鲜花绿草,往多树的清凉林院走去。
“皇帝舅舅糊涂,竟然听信那样荒诞无稽的话语,劳师动众地安排祭典……”
她手里的柳枝随风扬起,在暖煦夏风中摇头晃脑,似乎并不认可她的话。
黎梨好像被它说服,思忖一番又改口道:“也对,舅舅挂怀社稷,怪不得他关心则乱,要怪就只能怪奸臣狡诈——”
她半提起那柳枝,认真对它说道:“云承国师献的计策,哪里会有用?我同你说,姓云的没几个好东西……”
话音未落,似某种响应,一道锐风从斜侧方蹿出,“咻”地一声劈来,她手中的柳枝转瞬就被狠狠钉在了旁侧树干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黎梨吓得缩手,慌忙间连退数步。
这里是皇家行宫,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动武?
她惊疑不定地转过头,尚未看清对方,又是一道劲风呼啸袭来,擦着她的发髻猛然扎进树里。
无辜的花树被冲击得树梢晃荡,花瓣与轻叶簌簌砸落,黎梨的视野与心跳一并凌乱,依稀看见树干上钉着两枚尖锐小石,半数没入树身,力道之大,活像什么催命利器。
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说不清是气还是怕,当即睁大了眼,朝肇事者望去。
几棵树后,有道提剑的颀长身影。
少年脊背挺拔,随意束着鸦黑的马尾辫,绛红圆领锦袍恣意扎在腰间,玄色衣裤包裹着的笔直小腿,向下紧紧扎入长靴之中。
他终于发现这边的不速之客,仓促收住连贯的剑势,手中银剑余威嗡鸣,震得手腕一阵发麻。
剑兴被断,少年轻啧了声,转过身来。
银剑随之偏转,接连折射出数道锋利芒光,不免叫人觉得危险,但他垂手的姿态却放松闲散,任由尖利剑刃挨在自己身侧,不紧不慢抬起了下颌。
年轻的面容迎上日光,少年眉宇间的线条英挺又利落,一双瞳眸好似琥珀珠子,色泽浅冽,即便漫不经意地瞥眼看人,眸光也会轻易刺透长睫阴影,显出几分乖张恣肆的野气。
无辜受伤的花树仍在颤栗。
二人在纷飞落花中对上了视线。
均是一怔。
“云谏?”黎梨率先回过神来,认出这位对头冤家,顿时火大。
葱白指尖杵向身旁树干上的两枚小石,她怒气冲冲道:“平日里你处处与我作对也就罢了,今日你还想用暗器暗杀我?”
云谏不觉皱起眉。
小郡主义愤填膺,全然不知头顶的花瓣纷卷,飘落在青丝乌髻,辍停在裙衫衣摆,挂了她一身的绯红。
远远看去,似乎这点柔弱花雨都能把她埋了。
云谏下意识否认:“我若想杀你,用得着浪费暗器?”
好生狂妄!
黎梨火气更甚,正欲回怼却听那少年轻咳一声。
他挽剑入鞘,顺手挑开缠系在腰间的衣摆,有些不自在地解释了句:
“方才都是意外。”
云谏:“此方林院偏僻,鲜有人至,今天又是祭典,我没想在这练剑会撞上别人,一时放松才扫飞了两颗小石……”
“话说回来,”他发现了不妥,狐疑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今日祭典,你身为郡主不是要侍奉礼舞吗?”
黎梨好似蓦然被揪住了辫子,话声一哑。
她暗自心恨,早说了她与云家八字不合。
前脚那神棍——云承国师折腾世家礼舞游街,后脚她逃了祭典,就被对方的嫡亲弟弟云谏捉个正着,当真是倒霉透顶。
瞧着她的神色,云谏已经猜出了前情。
今日的祭典早早定了由云家协理,他兄长身为主持,提前月余就开始安排世家贵族们斋戒净宿,将礼舞祈愿规划得明白。
她公然缺席,摆明了是对云家的筹备蔑视不满。
云谏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这场祭典既虚又玄,心怀疑虑者众,但事关农桑,无人敢置喙,恐怕也就只有她敢付诸行动地违背了。
他眸底极快地划过一丝亮光。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率性无拘,鲜活得有些不安分。
正犹豫着要不要掀过话题,省得她又觉得自己与她为难,那边黎梨的气息已经平稳了下来。
“那你呢?按理说你也该侍奉礼舞的,为何你不去?”
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促狭地眯眯眼。
“云承驱使别家的儿女去跳一整日的破舞,却假公济私给自家弟弟走后门,容你在这偷闲?”
黎梨自觉揪住了云家徇私的把柄,再也不用担心云谏告状,腰杆便挺直了:“既然我俩都是躲懒,不如……”
——就当今日没见过对方,相互打个掩护好了。
云谏却打断了她的话:“没有躲懒,我只是不够资格为神仙奉舞。”
黎梨一愣,疑色就爬上了脸。
虽然她不喜云家,但也无法否认云氏一族战功显赫,像一道横山亘挡在大弘边境,护得王朝百年安宁,如此英武将门,绝不可能“不够资格”。
云谏看出她的疑问,松闲抱起双臂,懒声回道:“兄长发现我破了相,有辱神明视听,令我回避祭典。”
他姿态闲淡,显然是在说,他是无可奈何被除名,躲懒的人只有她。
“你?”
黎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破相?”
她将满身花瓣抖落,上前几步看清对方的脸,只见暖玉似的面容干干净净,不见任何疤痕瑕疵,哪里有半分破相的样子?
“云二公子真是狠人,为了找个藉口,连自己都咒。”
“……”
云谏不声不响,垂眸看着一棵树外的少女,眼底情绪有些莫名。
黎梨意外地没有等到回怼声,反倒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底基石松动了几分。
“你当真破相了?”她忍不住又靠近了些,歪头端详着,“不应该啊,我怎么看不出……”
缠绕在她墨发上的落花随风脱出,翩翩然飞起,被云谏抬手捻在了指间。
二人正站着,几道零碎的交谈声从林院门口传来。
有人来了。
黎梨一惊,心知祭典出逃可大可小,下意识就想先藏起身,殊不知未走两步,脚下便被绊住。
低头看去,衣裙一角被一截突起的树根挂住,她双手扯着连拽几下,那片布料却不合时宜地展现着好质量,就是撕不破。
不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黎梨愈发着急,正犹豫着要不要解去这碍事的裙子,一角绛红衣袍却没入眼帘。
随后白芒倏闪,云谏拔出腰间短匕,利落贴上树根割断她的群摆,灵巧地捞着她躲到一棵粗树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