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狮子灯

老街的狮子灯

白宗旭

那时候，耍狮子可不是年年都承办得起的。

耍狮子是老家春节里的一台大戏，一般是正月的十二三起灯，十六圆灯。排场之大，波及的范围之广在一年中也可以算得上空前绝后，而且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狮子灯是年初二左右就开始置办的。扎狮子的匠人来自街对面火神庙梁子上的刘家。刘家扎狮子，有着百年的传承，听说是打大清朝的时候开始的，传到刘光明的手上，已经好几代了。刘光明性子憨，做什么事情总是慢慢悠悠的，不急不躁。人们都说，找光明做事情，你总得命长，能耐得等。可光明不认可，总是黑着脸：“做事情吗？总不能马虎。慢工出细活呢！”你还别说，光明做事情，慢是慢了些，但只要是由着他的性子，不催不赶的，任着他去琢磨盘算，弄出的东西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经得起刁巧人砸洋炮盘算。

刘光明的屋前头有一大片的竹园，一年到头翠生生的。刘光明就在得劲的时候砍了竹，农闲时闷在堂屋里，有事没事地编织着各种竹器家什。筐子篓子、筛子箩子、门帘窗帘，夏天用的凉席子，竹枕头、竹坐垫，竹椅子、竹茶几、竹扇子，打场用的竹连枷，槌布用的竹棒槌，筷子篓、笔筒子、手提袋，… 乌七八杂，不一而足。还变着花样在各种家什上别出心裁的装点着花草虫鱼、嬉笑娃娃的花样或者字样，逗得大人小孩、媳妇婆娘的眼馋和喜欢。

刘光明做得了小事俗事，还做得了大事神事。耍狮子的事，在农村，可不只是玩一个喜庆热闹，那可是包含了丰富深邃的大文化，蕴含着街民们敬天敬地、祭祖承脉的大传统，寄托着一辈辈开天辟地、创造未来的新希望。因此上，扎狮子的活计就显得一千一万分的庄重和神秘。扎狮子的新竹先几年就在刘光明的心里头都盘算好，构皮、麻线、麻布也是得精挑细选，还要一应的程序处置支应停当了，开扎的日子得翻了黄历、请了先生郑重地选了，净身更衣，焚香燃裱，揖手叩头，上告天，下通地，领师训，再开工。

狮子一般是一对儿，一大一小，一公一母。老家虽然属秦岭南坡，秦头楚尾，长江流域，但狮子的形制却一贯的是虎头虎脑的大狮子，不像南狮的娇小玲珑，整个的一个英雄豪状，凛凛威风。扎狮头是核心，狮子咋个样，狮头一昂显分明。刘光明总是格外的慎重，除了仔细琢磨师承下来的尺码韵致，还得揣摩着出彩创新，从竹坯的制作塑形，到框架搭建固定都亲力亲为，丝毫不敢马虎放松。狮身的制作也容不得大意，麻线、麻布、构皮的穿插排布，勾连照应，分毫都得按着规程，麻线麻布用多了，经不住烟花硫火的烙烫烧灼；用少了，多了构皮自然是少了狮身的平滑灵动。十天半月下来，光明瘦一圈，成了熊猫眼。狮子就英武抖擞地豪起来。

正月十二三，鞭炮响，灯火明，狮子灯就在老街东口的三官庙前开了光，火药的铳子嗵嗵地响，烟花焰火熜熜地飞，烟尘四起的。伴随着铿锵别致的锣鼓声，半大小子的嬉闹声，耍狮子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向着街口开过来。

除了狮子灯，还少不了报灯、排灯和船灯，五谷作物灯、鸡鱼动物灯，元宝莲花灯。二十多盏的，四十多盏的，被一大群年轻人用青竹竿擎着，竹竿头还留着翠生生竹叶子，摇摇摆摆、热热闹闹一大溜。打灯的年轻人，换了一色的粉彩衣裳，嘻嘻哈哈的，在灯影绰约的街面上走着，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悸动。

年轻人和小孩子多半是喜欢去赶耍狮子灯的场面，只有中年半几的人才会喜欢赶船灯的喜兴、安静和文气，吊吊索索的，唱和摆荡的。船篷子里油头粉面的女子穿彩带花的，咿咿呀呀的唱；船外头白胡子的老头一摇一摆、一前一后的晃，腰里头束腰围般的白裙子，手里头执一假兮兮的白船桨。女子唱过一节了，就会抖索着船，随着老头的叫喝呜呜溜溜的转一圈。回过头来又是唱，又是转。歌词也听不明白，完全没有兴致。

比起赶船灯，耍狮子就热闹得多。

狮子并不是在谁家门前都会耍。想要置办耍狮子的人家除了家主人是一个爱好热闹的人，还须得承担得起耍狮队伍的人头利是，须得备足了玩耍喜乐的香裱炮仗，特别是能供得足小伙子们哄抢燃放的手执烟花。

应承耍狮子叫“接灯”。能接得起灯的人家明显的是一种富足和如意的象征。我们街，能接灯的人满共不上十几家，不是城里头公干的，就是家门前能干的，淘了金的，发了财的，手里头显着阔绰。也有家里头添了丁，加了口，一门子和顺喜庆，或者是盼着添丁加口、新一年如意平安，爷前庙里许了灯愿，咬着牙、绷着脸还愿的。

但是不管接灯不接灯，这一天，街巷子里总是空前的热闹红火，门廊上的灯笼亮彤彤地。家家的门户敞开着，屋里头堂屋上墙神板上香烛热烈地燃烧，香炉里香烟袅袅的。个个屋子里都会生一盆子火，糕点糖果不能少，香烟茶水不能少，十里八乡的亲戚，出了门子的姑娘，拖家带口的、包包蛋蛋的，远远近近的来赶热闹。趁着看灯，三十年的亲戚，四十年没上过门的也会凑上来，喜喜欢欢地谈一回子家常，扯一回子筋筋袢袢的联系，到最后免不了都是几双冰冰凉凉的糙手握一块，摩挲着久久的都放不下来，等到烫热了，额头上的皱纹就荡开了，露着牙，呵呵地笑，你家和我家，他家和咱家：“都是一个祖上的血脉呢！都是亲的，亲亲的！”

正说着热闹呢，街巷的锣鼓就响起来，鞭炮就响起来，一群的娃娃冲进来，热水汗流的、连爬带滚的喊着爹娘：“快快快！狮子过来了！”于是一屋子的热闹就牵着拽着上了街。

狮子还没有到，高家的门廊前早已经围的水泄不通了。门口立两盏方方正正、稳稳重重、朴朴素素的排灯，执事的头头已经先到了，手里头提一盏亮亮堂堂的小灯笼，称之为报灯，映着“竹报平安，五谷丰登”彩头。宽敞的堂屋里一面大桌子，摆着糖板、柿饼、黄酥、点心之类的果子吃食，也是应着甜甜蜜蜜、事事如意的吉祥。当桌前摆一把铜酒壶，黄铮铮、亮堂堂的，一壶的热酒香喷喷，酒壶前摆几尊铜酒盅，酒气弥漫着，馋得人咕咚咕咚地咽口水。酒壶前的桌面上放一条或两盒红纸包裹好的香烟，几个红纸包好的利是，主人家敬着烟，讨好的笑着，等到执事的头头谦谦和和地起了身，推推让让地拿了香烟和利是，耍狮子的大戏就要开始了。

狮子依然还没到。我们就得冲进接灯人的家里去，就像鬼子进了村，疯狂的“扫荡”，推推搡搡的。不过主人家总是嘻嘻呵呵的，前屋的、后院的，楼下的、楼上的，犄角旮旯的，被大伙儿凑拥着指点，鞭炮和焰火，被我们搜罗了来 ，装在裤兜里，团在腰腹间，兴高采烈的样子。来的迟的，死皮赖脸的，跟进跟出的，缠住主人家要：“还有没有了？给我几个吧？”主人家还不恼：“真是没了呀？要不你看这里吧！”朝着墙角一抻指头。那来的迟的人便呼啦一声窜过去，果然有三五个的焰火，搂到怀里头，兴兴冲冲的往外跑。主人家便在身后拉一把衣袖，叮咛着：“慢着点跑啊，别摔着啦！”转过身来又朝着背影又高了声地喊：“稀罕着放啊！还有呢。再给你寻啊。”

锣鼓依然铿锵响亮了，人潮一波波涌，一对对散，留下来半米宽的一个豁口。这时候，酒水撤下来，糕点糖果再摆起来，威武的狮子就舞进来。

领狮子的人，一般是一位俊朗豪壮的小伙儿，穿着精干而喜庆，额头上系半寸宽的红带子，手上擎飘红扎花的红绣球，身手敏捷，晓得功夫，就地能起轮子跟头。

狮子终于在领狮人的导引下进场了，最热闹最劲爆的场面要来了，人潮便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的紧致。所以狮队的第一个节目就是要哄场子。狮子们昂着头，吹胡子瞪眼的，塌屁股摇尾的，围着场子一圈圈转，场子就一圈圈大。场子一轰好，鞭炮就急火火的炸起来，烟花就嗖嗖燃起来，我们绕着狮子跑起来。

放鞭炮没有什么技术，我们不喜欢，我们喜欢放烟花。那时候的烟花没有现在安静文气，就像街里的娃，野里野气的，都是用新竹的竹筒子做成的。新竹要挑选竹节半尺长，直径寸半的，晾干后锯成一头不破开的段，然后在封闭的一端钻开一筷子头大小的洞，以便放置引信。引信填好后，再从空开的一头一层层地填装铁屑硝黄火药，药填大半管，填干土，封黄泥，一个土造的烟花就成功了。做烟花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这其中的诀窍只有我们燃放的朋友明白。药粉填多了会爆，药粉填虚了也会爆，多少适当了，虚实相济了，燃起来才安全，才可靠。燃放土烟花，也得有讲究，竹筒切不可一把攥在掌心里，只可以两根指头松松地卡住，垂着手低低地放，底部斜斜的对着别处去。燃放的时候，眼睛看着火亮的烟花，手上还得留心手上的竹管，释放的震颤往往是一层层匀匀地传，若果持续加速了，失控了，那注定是药多了，填虚了，就会炸，会墩底，这时候只要你及时放手，准不会受伤。

人总是寻着刺激、迎着挑战而生的。越是这样危险场子我们越是会争先恐后地去掺和，骂也骂不散，打也打不脱。苦瓜年岁小，穿一身崭新的涤卡布的衣裳，讨得两个烟花来，躲在墙后头，死活不敢放。星豆跑过来，笑哈哈地：“来来来，我帮你！”找一根细木棍，通到竹筒里，烟花高高地挑在半空里嗖嗖的响，砰嗵一声响，苦瓜来不及扔，一溜子红火墩下来，烧坏苦瓜的新衣裳。我们也会偶尔对着舞狮人儿放，越是放的猛，狮子越是舞得欢。

狮子多是循着鼓点，按着编排一个步骤、一个环节得舞，烟花爆竹也要源源不断、起起伏伏、热热闹闹地燃。若是主家没收住，早早地燃没了，狮子就会在导引的人儿怂恿下，门前阶下讨着巧、打着滚地要，骚得主家心慌。实在没辙了，主家只好拱了手、告了饶，取了红包来，端了糖板来，朝着狮子口里倒。这时候，舞狮的人就在大张的狮口里腾出口袋，一股脑的把红包、糖板吞了收了，再摇头摆尾的舞开来。狮子大张口，没有张出愤怒和讨厌，张出的是一家家的高兴和喜欢。

每一家舞狮子的最后一个节目，都是喝彩。主家聚拢了，执事的人门首上站着，高擎着报灯咋咋呼呼地喊叫，狮子就在脚下乖乖巧巧的舞动，大人小孩就附和着执事的人一声声的打着呵呵。无非是一大堆吉祥如意的奉承话，我们早已见惯不怪，自个烂熟于心，玩过多遍，不再新鲜了。唯有看狮舞，放烟花，我们总是乐此不疲的。

大伙儿总是欢天喜地去赶灯，心里头也会盘算着啥时候自家也能接次灯。我家接灯时，市场放开已经好多年了，父亲的小商店开的红红火火的。接完了灯，站在我家灯火辉煌的院子里，父亲意犹未尽地：“娃，今年的灯，玩的喜乐呐！”一边又说：“你还没见过狮子登堂献寿吧！当屋方桌摞两层，狮子一步步舞，身子一步步高，方寸之间显能耐，那个才美呢！”看着父亲一脸陶醉的样子，我也很向往。

连着三四天，我们都会赶着场子一河两岸地蹿腾。三四天一过，就该圆灯了。一年的热闹也就告一段落了，学校开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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