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说一个纸人的故事。
小时候我去参加外婆葬礼,在葬礼上见到了一个纸人,戴着高高的礼帽,身上穿着花衣服,涂着红脸蛋儿,两只眼睛圆圆的,看着很吓人。
当然,这么说可能有人会误解,以为我就见到了这么一个纸人,其实不是,纸人一共四个,童男童女各两个。
虽然在妆容上穿着上,四个纸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其他三个并没有让我感觉害怕,唯独就那一个,让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种感觉描述起来很奇妙,感觉那就是一个活人,时时刻刻在盯着我。说是盯着我,其实只是我的一种感觉,毕竟纸人的眼珠子也是纸的,也不会转动,神情看上去很呆滞。
但从头到尾,一共四五天的时间里,直到外婆下葬,我始终有被纸人盯着的感觉。
穿的是纸人的衣服,而且从头到尾我都有一种被他盯着的感觉。
当时我还把这种感觉跟我妈说,她一把撕下纸人身上衣服的一角,并且让我看,你看,这就是纸扎的,有什么好害怕的。
虽然她这么做,但我还是害怕。特别是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纸人一只手凶狠的抓着我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让我还它的衣服。
那个梦并不真切,朦朦胧胧的,到现在我记得并不是很清晰。不过在梦里,纸人那个触感我是记得的,身上蒙的纸蹭到我的手背上,硬硬的,有点扎人。身上带着一股凉气,有香烛和胶水的味道。
而且那纸人对我大喊,嘴巴一开一合,我耳中清晰的听到了类似竹子纸片摩擦的声音。这么说不太准确,事实上随着那纸人掐着我的脖子,我耳中听到的,是类似于竹椅被重力积压,发出来的吱嘎声。
梦醒之后,虽然面对的是满屋子的人,但看到冷冷站在角落的纸人,我还是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那时候我不过十一二岁,跟着大人一起守灵,往往守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但总是睡得不踏实,只要我一睡着,我总能听到那种竹椅吱嘎声。
那声音很奇特,虽然小时候经常听见,也没觉得有什么吓人。但那次之后,我特别害怕听到那种声音。那就像某种动物在慢性咀嚼食物,更像是干枯的稻草相互挤压。但更多的,像一个人缓慢而隐蔽的,从背后向你靠近。
那声音非常有规律,吱嘎,吱嘎,缓慢而坚定。
每次醒来后,我都会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而最后,目光总会落到那个不起眼的纸人身上。
在那个年代,陈旧昏暗的老屋,屋顶挂着十五瓦的昏黄灯泡。灯泡在深夜的风中轻轻摇晃。光影闪烁之间,那个纸人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仿佛活过来一般。
这种感觉让我无比的恐惧,可那时候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没人顾及得了我。他们聚在一起说话,有时候会哭上一场,或者说着什么话,然后几个人一起流泪。
当然,这些人说的话,流的泪,都是因为外婆。
实际上关于外婆这个人,我是没有太多印象的。我来的时候棺材虽然没封,但人放在棺材里,身上穿着寿衣,脸上蒙着黄纸,看不清真实的面目。
不过妈妈告诉我,我还在很小的时候,外婆经常来。经常抱我,但我似乎不喜欢她,在她的怀里总是哭。到了后来,外婆年纪越来越大,腿脚越来越不方便,开始跟着小舅生活,来的就越来越少了。后来想念村里的庄稼,想念小鸡小鸭,就被大舅接了回来,回到村里,一直独自过日子。
她这么一说,我隐约能想起外婆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总喜欢眯着眼笑,一笑起来,眼角密密麻麻的,全是蜘蛛网一样的皱纹。外婆喜欢佝偻着身子,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大褂,手里拄着拐棍,还有一双针尖一样的小脚。
可能是因为脚太小的缘故,所以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的。
但纵然是这样,我也没办法把她跟棺材里那个干枯焦黄的尸体联系在一起。
外婆死的时候没人在旁边,过了四五天才被发现,身子僵硬的贴在床板上。等被发现的时候,皮肉已经与衣服分不开了,那模样无比凄凉。
虽然这个场景来自于母亲的描述,我也应该共情一下。但是我脑海里总是不自觉的浮现一个场景,在寒冷的冬天,一头猪死在僵硬的路面上,皮肉与土地紧紧相连,就像深植大地的某种植物。
在那个场景里,猪虽然死了,但眼睛一直睁着,嘴巴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似乎非常不甘。
外婆虽然死的凄惨,但葬礼隆重无比。小舅是县里的干部,得知老母亲去世,大哭一场,轰轰烈烈的来了几百人。
那是个盛大的聚会,人们一波又一波,像汹涌的海潮,源源不断。花圈从家门口一直长长的摆出去,摆满了几里路,一直涌到村口。
我们跪在灵棚下面,不停的回礼,虽然这些人我们都不认识,但是那几天,真的是腰酸背痛。
按照规矩,葬礼要举行三天,到了第三天的早上,外婆要封入棺材,然后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抬着走很远,埋入土中去的。
但是在第二天晚上的时候,便出了意外——尸体不见了。
没人知道尸体是怎么不见的,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无论白天黑夜,所有人都在跟前看着,一具僵硬发黄的尸体,在棺材里躺了好几天,怎么会忽然消失?
这件事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外婆的几个女儿,包括我的妈妈,因此一直哭个不停。那哭声无比的沙哑,在阴沉的夜晚,就像是夜猫凄厉的呼喊,听在人的心里,无比难受。
小舅大发雷霆,伸着胳膊,指着每个人的脸,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
大家都很委屈,但是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儿,所以也无从辩解。
三表哥那时候十四五岁,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的说道,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一具尸体,不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除非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三表哥一句话说完,小舅暴怒,一巴掌狠狠扇到他的脸上,直接把他打蒙在里那里,捂着脸一脸的不可置信。小舅妈连忙过来拉架,说道,不见就不见了,你打儿子干嘛?
话说完,一个劲儿的掉眼泪,又要看三表哥的脸。
三表哥捂着脸默不作声,最后冲进了黑夜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三表哥一跑,小舅妈哎哟一声,跟着追了出去。
看到小舅妈和三表哥前后跑了出去,小舅更加生气,对着黑夜吼了几声,但并没有人回应。小舅因此更加气愤,铁青着脸,站在屋里沉默着。
大舅连忙去劝,这时候大舅妈解了围,催促大家,这时候还说什么,赶紧去把人追回来。
大舅妈发了话,大家陆陆续续追进了黑夜里,一方面是去找外婆,一方面去找三表哥和小舅妈。
追出去的人,都是要好的朋友,要么就是亲近的乡邻,乌央央二三十人。
这些人一散,原本热闹的院子瞬间陷入了冷清。
其实这些人之前已经讨论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认为外婆是不可能自己走出去的,人都死了这么久,就算是诈尸,也得有人看到吧?再说了,人都硬成那样,怎么走?所以最终的结论,尸体肯定是哪个人给偷走的。偷尸体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想让小舅难看。
毕竟小舅在县里当了大官,虽然有权有势,但无形之中,难免得罪人。特别是村里的。况且,就算没罪人,也架不住有人眼红,故意搞事儿。
反正事情已经出了,这就是打脸,赤裸裸的打脸,巴掌都扇到脸上来了,偏偏还不能声张。最主要,赶紧把尸体招回来,别耽误了第二天下葬。算账可以慢慢来。
大人们一哄而散,身形陆陆续续地隐没到黑暗之中,女人们也没进屋,都在院子外说话,整个房间最后只剩下我和二表哥两人。
二表哥是大舅家的孩子,为人老实,瘦瘦的,留着很普通的发型,戴着黑框眼镜,身上的衣服也很普通。可能是瘦的原因,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不怎么喜欢说话。
二表哥上面本来还有个大表哥,据说是个很优秀的人,也曾读过大学。大学毕业后,到了外地做生意,人有点傻,被骗的一穷二白,媳妇儿又跟着外人跑了,穷困潦倒之下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后,大表哥本来说是要包山种树的,可是后来精神出了问题,总是抱着树亲嘴,被大舅送去了精神病院。前两年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阴雨连绵的死在了精神病院的楼顶。
具体死因没闹清楚,反正就是死了。
就我妈说,那是一个很帅气的人,又聪明,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确实可惜。但是在那个年代,一个神经病,死了就死了,也没人在乎。
大表哥死了之后,大舅倍受打击,人也苍老了很多。好在二表哥努力,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也算是给他挣回了一些面子。
跑出去的三表哥就不太一样,一直生活在城里,长得很帅气,性格也乐观开朗。可能是因为青春期,所以性格有些叛逆,什么话都敢说。
平常守灵,都是我们三个在一起,三表哥话最多,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他什么都懂,又喜欢说,听他说话还不怎么沉闷。虽然我惧怕纸人,但有他在活跃气氛,也倒没觉得有那么吓人。
但是那天晚上,屋子里只剩下我跟二表哥。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话本来就不多。二表哥又是个内向的人,他话比我还少。平常人多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大人一走,气氛顿时变得非常沉闷。
沉闷倒是其次,我俩半跪半坐,眼前就是红漆棺材,靠墙的是两个硕大花圈,还有四个阴恻恻的纸人。那感觉,顿时身上冷飕飕的。
二表哥不说话归不说话,偏偏他头发还有些长,脸上戴着眼镜,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低垂着脑袋,身体一动不动,这就有些吓人了。
看他那个样子,我颤巍巍的喊了他一声,二表哥……
一句话喊完,他根本没有应我,还是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呆坐着,半长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住了上半张脸,看不见眼睛不说,连表情都看不见。
而偏偏在这时候,忽然又停了电。那个年代,停电是常事,可你偏偏在这时候停电,就太吓人了。不瞒你们,我好悬尿裤子,好在屋里有长明灯,还有那么点光芒,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实际上来讲,那盏豆油灯还不如不亮着。微风吹过来,豆大的灯光摇摇晃晃,映照在棺材上,纸人身上的纸片嚓嚓直响,显得整个屋子更加阴森恐怖。
我妈和几个姨在外面说话,叽叽咯咯的,不知道在讨论什么。看到停电,突然跑了进来,点了两根蜡烛,留下一根,又端着另外一根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我妈进来之后,我顿时觉得有了依靠。可她匆匆忙忙的,不知道着急些什么,我想跟她说话,也没机会说。
蜡烛点亮之后,屋里的阴森气氛缓和了一些。这时候二表哥也动了一下身子,扭头看了我一眼,揉了揉眼睛说道,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他这么一说,我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之后,我轻轻说道,刚才你吓死我了,一动不动,我喊你你也不说话。
二表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可能太累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才发现停电了,又懒洋洋的说了一句,还是那样,老停电。
他这句话说出来,我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要说哪里不对劲儿,我说不出来。就在我疑惑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吵吵嚷嚷的声音。我妈风风火火的冲进来,跑到里面的房间拿了一把手电,又急急忙忙的冲了出去。
跑到院子里,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冲回到屋子里,交待我俩说道,出事了,你俩在屋里呆着,别乱跑。没等我俩回应,再次冲了出去。
她一出去,院子里的几个女人也稀稀拉拉跟着跑了出去。偌大一个院子,最后竟然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和二表哥面面相觑,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两个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结果。
本来我俩都内向,也没有那么多话说。可一冷场,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分外诡异。加上吹进来的风,擦在纸人身上,嚓嚓作响。又有烛火摇曳,顿时觉得屋子里鬼影乱晃。
我心里害怕,只能胡乱找着话题,随便问二表哥一些问题。
二表哥可能跟我想法一样,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可是他也嘴笨,一个问题说不上几句话就结束了。说到最后,还是扯到了外婆身上。我们俩开始猜测外婆尸体失踪的原因,说来说去,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之前三表哥说的,是不是外婆自己站起来跑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两个人身上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而与此同时,那蜡烛爆了一个灯花,啪的一声炸响,把我俩吓得一个激灵。
等看清楚是灯花,我俩对视一笑,都觉得有些大惊小怪。
本来我俩还想找个话题说点什么,可还没等开口,两个人耳中都听到了一声拉长的吱吱声。那声音就像是有人轻轻掰竹竿,用的力气虽然不大,但一直在用力。
这个动静一起,我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顺着声音的声音寻去,只见本来斜着依靠着墙壁的纸人,此时竟然缓缓站直了身体,脑袋也缓缓的机械扭转,向我这边看了过来。
在摇晃的烛光下,纸人脸上的阴影摇摇晃晃,那表情似笑非笑的,然后慢慢的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迈出来,我再也忍不住了,惊恐到了极点,本来想爬起来要跑。可真的要跑,才发现脚软腿软,身体也僵硬无比,想起身,根本起不来。
这时候,我才想去喊二表哥。可不喊他还好,一喊他,才发现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候的二表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半仰着身子,直直的看着那个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来的纸人,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什么。那时候记忆太模糊,只记得是一声称呼,具体是谁,实在是想不起来。
好在他那一声称呼喊完,纸人当时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好巧不巧,这时候忽然来了电,灯泡亮起来,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
光是人类安全感的基础,屋子一亮,我瞬间就能动了,一点都没犹豫,一下子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跪的太久腿麻,我站起来的一瞬间,脚一软,再次摔倒在地。
倒地之后,我没有犹豫,再次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跑出了屋子。我冲在前面,二表哥冲在后面。
我俩一前一后到了院门口,才发现外面站了很多人,我妈妈和几个姨也在。
看到我俩出来,我妈拉过我,并没有问什么,而是神情紧张的盯着远处。我喊了她几次她才反应过来,问我怎么了。我颤抖着声音跟她说,屋里闹鬼。
我这句话一说出来,她身子一抖,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声音颤抖的说道,别胡扯。
我当时还是怕的不行,身子也是一直的抖,跟她说道,我没胡说,屋里真的闹鬼。
这句话一说完,几个姨和大舅妈齐齐看向我,几个人呆了几秒钟,大舅妈才蹲下来问我,屋里怎么闹鬼了?
她这么一问,我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二表哥,磕磕巴巴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几个人听完二表哥的讲述,脸色变得煞白,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大姨颤抖着声音来了一句,怎么事儿都赶到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