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葡萄酒的世界比作一个舞台,庄主、酒评家、侍酒师无疑是聚光灯下倍受关注的「明星」,一颦一笑皆是故事;
帷幕之后,是谋定而动的酿酒师;舞台下,是全世界爱酒之人。
当我们赞美一款酒,会想到酒庄的故事,酿酒师的风格,产区的风土,但很少聊起:是谁种出了这么精彩的葡萄?
答案是一个不常见的名字:种植师。
抛弃「跃出农门」的机会,回到地里种葡萄,甄得珠是少数中的少数。
长着一张娃娃脸,甄得珠晒得黝黑,夹在一群老葡农中间,略显青涩——这只是表象,在种葡萄这件事上,他已经是个「老人」了,里面的门门道道琢磨得通透。
甄得珠今年37岁,专业「农龄」13年。
2011年,从西农葡萄酒学院毕业后,甄得珠没有在酿酒事业上深耕,反而选择回到地里。「因为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做种植可能比酿酒更适合在这个行业里生存。」
毕业后,他曾在山东烟台产区进修葡萄园管理及综治技术。忙忙碌碌之中,甄得珠诞生了一个想法:「拥有一片自己的葡萄园」。于是,他想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贺兰山东麓。
「在烟台待了十年,也看到宁夏葡萄酒行业的发展,我想来做点自己想做的。」
甄得珠在他的葡萄园里
农业是很复杂的科研,种葡萄更是。
在甄得珠正式开始种植葡萄前,他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理论知识,也有了实践经验。可当他走到葡萄园,面对不同问题的葡萄,结果发现「一点用处都没有。」
「毕业后,我跟着师兄学习怎么建葡萄园、种葡萄、管理葡萄园。感觉学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到实际搞种植的时候,发现学的那些东西很多都是不够用的。」
气候、地域、品种、栽种方式,种葡萄有一千个变量,任何的偏颇都会带来巨大的结果差异。
来到贺兰山种葡萄,甄得珠已经提前列好了计划清单。不管是选择品种,还是选择种植方式,或者是挑选地块,他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的思路就是在宁夏找到一些优质的小产区,像鸽子山这个地方,就属于小气候特别好。」
「种一些宁夏不常见的小品种,如果种上四五年以后,它表现还可以,我们会在宁夏这个产区去推广这个品种,让大家来种。」
「先把世界上比较出名的品种引进过来,也不一定要种很多,但可以先尝试。」
甄得珠希望在贺兰山东麓——这个放眼全世界都十分独特的产区,挖掘出更多的东西。赤霞珠、黑比诺、霞多丽、贵人香、雷司令、长相思和小芒森,都是他的尝试。
宁夏的独立酿酒师每年向葡农采购葡萄,除了认准产区地块,还锁定了某几位种植师,甄得珠是其中之一。「同一块地,他能种出更精彩的葡萄。」
和甄得珠一样,同样放弃「跃出农门」的周新明已经在葡萄园工作17年。
他与葡萄园不是一见钟情,但在天长日久中建立了深切的羁绊。西农葡萄酒学院研究生毕业后,周新明来到烟台张裕工作,先在张裕蓬莱大柳行葡萄基地,后来到宁夏龙逾酒庄。
宁夏龙逾酒庄
「一瓶好酒,90%的关键都在地里。」上学时老师的一句叮嘱,他深深地记在了心里,然后在此后的十多年里,全身心地沉浸在贺兰山的田间地头。
种葡萄最大的变化,是跟周围的一切产生联结,不只是附近的人,更大程度是关心着大环境,比如最重要的天气。「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天气了,比什么都关心。」
云雾漫过贺兰山
今年,一场持续20多天的阴雨让种植师们都陷入了焦虑,周新明也不例外。「今年这种情况确实少见,一开始下雨的时候,我们还挺开心的,葡萄生长需要合理的灌溉。但没想到后来降雨量那么大,心也急躁了。」
雨水的冲刷,使霜霉菌侵入葡萄叶的气孔,不久叶片背面便布满了一层白色的霜状霉斑。
与此同时,葡萄果实不断吸收水分后膨胀,到达临界点,果实的表皮突然破裂,释放出灰葡萄孢菌。真菌开始以繁殖扩散,整个葡萄串都会被灰白色的菌丝所覆盖。
「特殊年份让大家措手不及,种葡萄就是这样,人为干预的力量有限。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全力,预防和挽救两手准备。」
沙质土和黏土的区别,盐碱地的灌溉要领,灰霉病的处理要则——于周新明来说,这些已是信手拈来的经验所得。
而记住这些繁杂的理论和案例,需要几年如一日的热情。
闵旭武最近忙着埋土前的修剪工作,从早到晚都扎在葡萄园里。
原本,闵旭武是想学土木工程专业的。临门一脚,走进了葡萄酒的世界。人有时难以解释自己一刹那的直觉,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当时应该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葡萄酒专业的介绍,稀里糊涂就报了。」
2017年,闵旭武来到夏桐酒庄担任栽培师助理。「学院一直说从土地到餐桌嘛,那就从土地开始吧。毕业后就找了份栽培的工作。」
夏桐栽培师 闵旭武
2020年,夏桐开始实施可持续种植,闵旭武和团队也有了新的考验。修剪下来的枝条再回归到土壤;病虫害防治方面,采用生物有机防治,如挂黄板、放诱捕器等方法,杜绝一切化学农药,让葡萄园土壤更具活力。
几年下来,生物多样性更丰富,生态系统更稳定。「我们的整个栽培最核心的地方还是在于认识当地的土壤。」
闵旭武的梦想非常具体,对葡萄了解,了解、再了解。「一线成熟的种植技术管理者,能拿出自己的东西,最少需要30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瞄准目标,闵旭武变得更有耐心。「以前很在乎及时性的反馈,希望能马上看到数据成果,但农业完全不是这样,它有自己的生命周期。」
每天早上,闵旭武去葡萄地里打转,观察葡萄的变化——这行已经开始转色了,那一行要晚几天,这串果实抱得紧些……看似都相同的葡萄,在闵旭武眼里各有性格,好像在和不同的伙伴打交道。
闵旭武觉得,也许不是他选择了种葡萄这条职业道路,而是土地和葡萄向他敞开新世界的大门。
当「努力念书,考个好大学,毕业后找个大厂上班」,成为当代年轻人的奋斗模板。贺兰山中,有一群学霸正在向主流价值发起挑战——
不去大城市,不在光鲜亮丽的高楼里办公,种葡萄也可以是一件很酷的事。
胡心浩
「小时候大人总吓唬我们,不好好读书,以后只能种地。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要想把地种好,真的得多读书。」
几年前,一个叫胡心浩的年轻人从澳大利亚留学归来,牵头在贺兰山东麓做起来信息化种植。
所谓信息化农业,就是利用互联网和物联网等技术,将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数字技术应用到农业生产经营管理和服务场景中,逐步实现农业的机械化、智能化,最终实现农业更加高产、优质、高效、生态和安全的目标。
而以上这些,用胡心浩初到酒庄时的一个念头就可以简单概括:「能不能发明一种工具,让农民在树荫下就能把活都干了?」
胡心浩在葡萄地作业
从码农变葡农,完全是「从0到1」的探索。本科毕业之后,为了能够把信息化数字化系统做得更为深入与专业,胡心浩申请了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葡萄栽培和酿造专业硕士,继续系统地学习了各类知识。
包括葡萄生理、葡萄园建园选址、周年管理、发酵原理、葡萄酒工艺工程学,甚至葡萄生产污水处理和废物利用等,并在澳洲参与了好几个榨季。
在学习期间,他研发了「智慧葡萄园系统」,通过「多光谱无人机遥感」、「智能葡萄园气象站」和「土壤水势监测系统」三个方面全方位掌握葡萄园生长情况。
回国以后,这套系统被应用在胡心浩自己的葡萄园,最初他并未考虑将其进行商业转化,某次偶然机会,业内一位大佬参观后,建议他将这套管理系统进行推广。
这之后,贺兰山的葡萄园就有点「赛博朋克」了。一台智能机器人穿梭于果园中,它可以实现仿形剪枝、精量打药、感应除草、自梳理绑蔓、精准摘叶、冬剪等农事作业。
原本需要几十个工人加班加点才能完成的工作,如今只需要一台机器人就能解决,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些机器人则来自于张鹏和他的团队。
「国内搞葡萄种植的不懂机械化,搞机械的不懂种植,大家都算半个内行。刚好我两方面都了解一些,而且我觉得机械化就葡萄园未来的方向。」
葡萄种植和机械化管理,张鹏都是自学成才。本来学习食品科学的他在一次当翻译过程中了解到了机械化对葡萄园的魅力。
沃途智能创始人 张鹏
「当时有一些外国人推广葡萄园机械化业务,我给他们当翻译,带着他们在全国产区转,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未来的葡萄园没有机械是不行的,但当时国内也没有团队做这个事,张裕首先成立了葡萄园全程机械化推广部门,我加入来做这个事。」
2013年开始,张鹏全身心地投入到葡萄园的机械化中——不是坐实验室或当金领,而是常年蹲在葡萄园里,剪枝、除草、驾驶采收机.....张鹏干得比工人还顺手,大家都误以为他是同行。
也难怪,田里的张鹏跟他们想象中科研人员的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榨季丰收时
「我们团队里斯坦福和加州大学的博士也常年下地,不管你学历有多高,你得下地去了解每一个工作的流程,它具体要怎么干。比如说我们要为了搞清楚沙尘暴天气的时候,拖拉机的视觉识别会不会受影响,你就得在沙尘暴天气的时候在地里待着。」
设计机器人和种葡萄一样,没有标准答案。「植物是生命,机器人也是生命。」
张鹏说,「生命的成长是一系列复杂的过程,很多时候,它不一定贴合你的预想。机器人的设计也是一样。」没有办法,只有反反复复地试。「就像种植,今年长势不佳,明年病害严重,把问题一个个解决,丰收也就快到了。」
如今,张鹏设计的机器人不仅能够做到酿酒葡萄生长周期的全流程管理,也能不分昼夜24小时工作,操作人员在手机上「监工」即可。
「每年的埋土、展藤都需要大量的人工,但人工也存在效率低下的缺点,以出土为例,一人一天仅能完成一、两亩地的出土工作,而智能感应机械作业一天可完成上百亩地的出土,不仅为产区减少了劳务压力,也帮助葡萄园大幅降低了生产成本。」
贺兰山葡萄园冬季埋土
刚开始做这件事时,只有张鹏一人,走得越久,发现同路的人越多。2023年,张鹏同合伙人创立沃途智能,获得国际资本投资。
如今他的团队里6名海外博士有学AI的、光电控制的、机器人的,专业五花八门。他刻意招揽来多元背景的人,因为「机械化农业」本就是一个跨学科的产物,团队成员们从各行各业来,把技术和视角也从各行各业带来。
沃途智能创始人 张鹏
贺兰山中,总有人逆行折返,想要回到起点,选择和土地紧密联系。于是,他们决定种下一棵葡萄树。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有着形形色色的理由。有人擅长,有人向往,有人渴望改变与创新,他们身上有着鲜明的个性,却在某件事上保持了奇妙的同一性:比如对葡萄酒的热爱,再比如,都选择了贺兰山。
「农业本身不是一个暴利行业,其实利润很薄,而且风险很大,而且它战线很长。要有热情,要能扎根。」
「种葡萄的,每年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只为等一个好的年份。」
「在戈壁滩上种葡萄,开垦难度大,养护成本也很高。出土怕霜冻,花期怕大风,转色成熟担心降雨,采收前又担忧持续的高温和降雨,每个年份都充满挑战和未知。」
选择和土地、葡萄紧密相连,不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它有着无限的想象。
栽培师们或许都经历过浮沉,最终,他们选择回归底层那种质朴的、自由的、未经规训的田园生活。
十月,榨季结束后坐在田埂上,回望着这片土地,风吹葡园,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辛苦了一年,他们发出感叹,「贺兰山很美。」
赞赏,不再是一种外来者的旁观。熬过风霜雨雪,才能拿到一张问心无愧的成绩单。
正如李娟在《冬牧场》里所写,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而这些希望还是得落到具体的人身上,落到这些人具体而微的小步伐、小梦想上。
图源:受访者提供、王宁、大米
从叛逆到传承:贺兰山中,酒庄二代也登台了
为什么是贺兰山?因为葡萄就喜欢这里
上帝种赤霞珠,魔鬼才种黑皮诺?贺兰山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