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
沙枣是沙枣树的果实。沙枣树在我们这儿是常见的一种树，平凡得接近一棵小草。说它常见，因为到处都有，路边有，水沟沿上有，各大队农科站的林场还是大片森林。说它平凡，是没把它当用材树，农户家盖房，椽子、檩子、大梁由白杨充当，富贵之家用松木，沙枣树尽管纹理细密，长粗，不直，只可做案板、床板，再无它用。
听父辈们讲，过去生活紧张，生产队分的粮吃不下来，到春季，社员们剥沙枣树皮充饥。洗去灰尘，切成细条，滚水煮绵，觉得差不多能吃，捞出锅，嚼一阵子，猛烈下咽，咽不舒服，筷子一绕，连同进入嗓子的半截一起捞出。再嚼，再咽，反反复复，终于咽下。第二天，肚子胀成大锅，难受，㞎不出来，即使挣得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
春季四月天，沙枣树芽长出，嫩嫩的，绿绿的，吃上好受，肚子不捣鬼。那个时代真的不能回首，一群人瞅见一棵，一拥而上，够得着的沙枣芽子全掰光，高处够不着，爬上去压下树头，三下五除二，一树沙枣芽全部掰净。有时用力过猛，树头被齐茬茬撅断。前年驻村期间我在湖区碰到一个沙枣树林，看到有好多树没有主杆，从一人高的地方斜插出几根枝条，心想一定在困难年月舍身救人了，不仅对沙枣树敬佩起来，同时也找到乡亲们说沙枣树长不高的真正原因。
沙枣树最让人惊艳的是她的花香。
每到五月，沙枣花开，像一个个小小灯盏，一绺一绺垂下来，嫩黄嫩黄，把一棵树从里到外裹严，把一片森林裹严，香气默默向外流淌。不必走到跟前，十多里外已经闻到，这香气像手一样牵着你，让你走近，走进，你的心灵被净化，你的肺腑变得清纯，没有一点儿渣滓，什么金钱、权力、纷争，统统死了死了的，抓紧时间张大嘴巴多吸几口花香才是人间正道。前些年，县上搞绿化，学东南沿海，栽松树，栽柏树，栽银杏，结果花大价钱，效果不好。有人建议，有长不耍短，松柏栽不活，沙枣树能活，为什么不栽沙枣树，于是在城市的周边种上大片沙枣林，有绿化的意思，有改善气候的用意。结果竟成一大景区，五月沙枣花开，西风刮来，城里一片香，香得人醉薰薰的，整天无所事事。邻近几个县区的人，都开车来，专门闻香气，住下不走，闻上五六天才离开。尤其怀孕的媳妇们，家里人陪着大老远来，每天在树林散步，直到花歇，说是闻香可促进胎儿智力发育。
这几年城市绿化，县城街道栽上槐树，槐花开放，一绺淡淡的香，人们知道一年开始了。待到沙枣花开，一对比，方知事物之间真存在差距。湖区茴香种得多，种成全国茴香之乡，进入七月，大片茴香开花，香气从湖区荡漾，溢到坝区，飘过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飘得很远很远，引得山南湖北的蜂农到这里放蜂。但是，这香气竟引不起人们多少兴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了沙枣花香，其它的简直不香。
沙枣花花期大约20天，开放后不会马上凋谢，有人把开满花的枝条折下，拿到家里水泡上，能开十几天。有车一族弄个瓶子，折几枝沙枣花，让车里香喷喷的。离城近的农民干脆折上沙枣花拿到城上卖，也是一笔收入。约摸从前年起，县森林公安局开始管这个事，说是破坏树木，发现折沙枣花要罚款，也罚过一些人的款，弄得怨声载道。
一粒沙子可以折射出七彩阳光，沙枣树能够结出各种类型的果实。成熟的沙枣红色居多，黄色略少，奶白色再少。有一种沙枣，底色或红或黄或白，点缀有不规则的黑色。个头大小不一，大的有拇指大，这种沙枣我们叫羊奶头沙枣，意思是形状、大小与羊奶头差不多，实际上，和人的奶头大小形状也差不多。小的直似黄豆，圆丢丢的，非常可爱。羊奶头沙枣多半好吃，湿润，无涩味。判断一个沙枣好不好吃，用手轻捏一下，柔软的，肯定好吃，坚硬如木头的，绝对不好吃，还涩，吃在嘴里有一种麻的感觉，我们戏称“涩屄蛋”。
从沙枣的食用方法上，我得出一个结论，伟人说过，劳动人民是精神文明的创造者，这话千真万确。秋天卸下沙枣，不几天水份蒸发掉，成干沙枣，口感变差，为保鲜，我的先辈们发明用酒养沙枣的办法，叫酒养沙枣。拿一大坛子，铺一层沙枣，口含酒对准坛口一喷，再铺一层再喷，喷完盖子封严。临近年关，各种吃食渐短，打开坛子，一股酒香瞬间溢出，抓几个沙枣吃嘴里，绵软，甘甜，纯厚，沙枣的甜与酒的醇在这里完美组合。
沙枣天生有甜与涩的差异。涩沙枣，乡亲们蒸上吃。用碱水过一遍，锅内蒸十几二十分钟，柔软，味道变厚，加长，有一种温润的感觉，一定程度上超过甜沙枣。过去生活紧张，乡里人会蒸沙枣拿到城上卖。我的母亲领着我卖过，那年开春的学费是母亲卖蒸沙枣凑的。现在条件好，不再依靠沙枣代嘴，有的人家把沙枣像打场一样铺地上，拉上磙子反复碾压。或者放簸箕里，手上包块破布来回搓。搓下来的果肉掺上草喂羊，沙枣核水洗净，针线一个个穿起来，钉子一条一条固定在一截横木上，成沙枣核门帘。手巧的人家，用清漆刷沙枣核，亮花花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特别好看。还有人家专门用颜色漆漆出花鸟虫鱼图案，这样的门帘是艺术品，谁家得舍挂！
涩的沙枣还能和到面里一起蒸成沙枣馍。沙枣馍样式单一，单就墩墩一种形状。吃时须慢一些，一边吃一边把沙枣核吐掉。有人说吃沙枣墩墩麻烦，不能大口吞咽，得注意吐核，我不这么看待。我认为，好事多磨，好的事情程序当然多，这和做人相反，做人简单好，事情还是要复杂做，复杂做才能做好。我们这里的沙枣馍是一大特色，和其他样式的花馍一起被公布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去年，我们申报省级非遗项目，现正在审批中。
庄前不栽沙，屋后不栽柳。在乡亲们的眼中，沙枣树是不受待见的一种树，这如同在一个集体里，有一些人默默无闻干活，吃苦受累，领导却不怎么看好一样。沙枣树不受待见的原因是它的皮，它的叶。沙枣树皮不光滑，裂纹多，不像白杨树光亮，看在人眼里不舒服，怪怪的。沙枣树叶子银灰色，与绿叶、红叶相较，基本属于没长处一类，鬼兮兮的，时间一长，竟认为不吉祥。再者，每到盛夏，沙枣树上会有大群蚊子，蚊子特别大，叮得人浑身疙瘩，奇痒无比。
这一两年，一股根雕之风刮起，好多文艺界人士在自己家里专门辟出一间房子，名曰工作室，或在外面租一间房做工作室，工作室里一个重要摆件是沙枣树墩茶台，一时间，村民扔在户外湖滩里弯弯曲曲没有样调的沙枣树墩立马成为抢手货。你不要说，沙枣树墩初看不成样子，没有用途，经艺术家们一打磨，一设计，一彩绘，还真像回事，坐旁边喝两杯茶，自己已然竹林贤人。去年我到西安出差，因工作关系拜访一个成功人士，成功人士家陈设有沙枣树茶台，那人说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亲戚送的。
沙枣树在成长过程中，由于人为损伤、牲畜啃食或细菌感染，局部地方细胞无性繁殖，最后形成树瘤。树瘤呈螺纹形，烂洼洼的，脏兮兮的。我们小时候在树林里遇到这种树，会马上避开。在大人们的认知里，树瘤是废品，不能作材料，当烧材，难劈，完完全全废料。现在好多观念遭到颠覆，坏的变成好的，丑陋当成漂亮，树瘤当然得是宝贝，好多成功人士都以居室放置一截有树瘤的沙枣树墩引为荣耀，网络上甚至热炒，一截树瘤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不等。树瘤毕竟很少，一些公益性场所用树脂仿制。没有这个档次上不去。
和过去沙枣当作代食品的年辰相比，现在物质生活极端丰富，在丰富的生活状态下，怎么保持一种本真的模式，当是人们值得探讨的。像沙枣馍，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把这种非遗保护好，以全新的状态传承下去，这才是真正的不忘初心，也只有这样，中华民族的文化脉络才会一代一代沿续，永远永远。
作者简介
邸士智，甘肃省民勤县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武威市作家协会理事，民勤县作协主席。工作之余爱好读书写作，有多篇散文在省内外媒体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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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武威文艺、民勤图书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