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忆”系列随笔丨恋笔情结

文摘   2024-10-22 11:44   广东  



恋笔情结

我从小就喜欢写字,这种癖好,大概是从彼时街上贴得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那里“传染”来的。事实上,那也是我最初的识字课本。迟了两年才有学上,我已经能认很多字了。不过,读报(此处特指大字报)习惯依然保持着,学校里时常张贴大标语小字报,我都喜欢看,主要是看谁的字写得好看。

很快就发现,我所在的北门里小学里有三个老师经常“挥笔”写字,一个是教音乐的杨老师,一个是校办工厂的薛老师,还有一个是财务科的李老师。杨老师主要写美术字,我对此没啥兴趣;薛老师写标语带有隶书的味道,字形怪怪的,但个性鲜明;李老师的本职工作是会计,却经常被指派写重要通知、表扬信或者训诫书之类。他的字写得端庄漂亮,但很难学。我起初模仿“薛体”,学得很像。但是,有一天被语文老师看见了,立即把我呵斥一顿。下课还把我叫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告诫我,薛的字是江湖体,一旦中毒,很难治好。你要学写字,要跟李先生学。

我的语文老师姓段,名叫段文琪,这是我终生感激的一位先生。只可惜,他很快就被揪出来批斗了,接着就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满打满算,只教了我不到一年时间。

我曾去财务室找过一次李先生,表达想要跟他学写字的意愿,但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的话令我一头雾水且无言以对——“这是什么年头?读书越多越反动,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

以我当时八九岁的理解力,前一句明白,后一句完全懵懂。但那个字音是记住了。长大了,查了辞书,才知道那是古书上的一个典故,出自《淮南子·本经训》:“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后人高诱还有个注解,说:“苍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则诈伪萌生,诈伪萌生则去本趋末、弃耕作之业而务锥刀之利。天知其将饿,故为雨粟。”这意思就是说,仓颉造字是个天大的罪过,文字使得“诈伪萌生”,老天知道人类将会挨饿,故而“雨粟”,鬼神知道大难将至,故而“夜哭”。既然识字写字都是如此不堪,何必要学呢?李先生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我彻底断了学写字的念头。

早年的柳体字帖

无奈,我只能断了在本校拜师学书的念头。但心里对写字的执念却一直无法排解。我开始自找“老师”,先是看大字报里哪家的字写得好,就站在那里静观默想,手指头在衣服上划来划去;后来,好不容易从北马路新华书店买到一本字帖,那是依照“柳体”字形写的简体的《七律·长征》,我如获至宝,用铅笔、钢笔照着练。渐渐的,心底萌生出一种对毛笔的“渴望”:要是有一支毛笔,那该多好啊!

在离我家不远的北大关,就有一家毛笔店。我去过好多次,起先是扒着窗子往里看,后来大着胆子进到店里,看着那架子上一排排笔筒里,好多好多的毛笔,笔筒上贴着价钱。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攒够钱,来这里买上一支。

少年人的意志力,千万不可低估。我很快就攒够了一笔“巨款”(2元钱),“气宇轩昂”地迈进店门,花了一元多,拥有了我的第一支毛笔——那是一支长锋小楷,善琏湖笔厂出品,是店里的老师傅精心为我挑选的:他在柜台的玻璃板上搓一搓笔杆,说是验证笔杆是不是笔直,再仔细查看笔尖,说是查验笔毫是不是居中,挑来挑去,选中一支,交到我的手上,笑眯眯地说:“宝贝儿,好好练字去吧!”

我终于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毛笔。回到家里,我一定是兴高采烈地题了很多毛笔字。然而,半个世纪后,我现在只找到题在那本《长征诗帖》封面上的两行字:“侯军,壹玖柒零年壹月叁拾壹日上午。” 当时,我十一岁。

我的“恋笔情结”,大抵就是从那时种在了心田里。

这支笔伴随我走过最初的“临池生涯”,除了那本“柳体”《长征》诗帖,还临过后来买到的隶书样板戏唱词,当然也临过从待烧的书堆里“偷来”的那本“苏黄米蔡字帖”残本……直到我十五岁时,经人介绍,拜到恩师宁书纶先生门下,这支笔才算“功成而退”。

李瑾“陪送”的苏帖,装裱成册。

参见:我的“苏帖情缘”  (点击蓝色标题,即可展阅)

第一次面见宁师,他就详细问我临过什么帖,用的什么笔,我一一作答之后,他沉吟片刻,说我临的帖还行,但用的毛笔不太对路。他建议我改用一种天津产的羊毫笔,还告诉我要到和平区湖北路附近的一家土产杂品店去买——“别去北大关了,那里卖的主要是湖笔,没有这种天津产的笔。”我由此知道,买毛笔其实也大有学问。依照宁师的指引,我果然买到了这种羊毫笔,名字很雅,大号的叫“千秋瑞雪”,小号的叫“青山挂雪”。从此,“雪字号”毛笔正式上岗,成为我的主要临池工具。

李瑾赠送的“定情之笔”(左,北京产),宁师赠送的“千秋瑞雪”(中),日本所产“窗雪”笔。(右)。
我1976年初中毕业,分配到南开区人武部去做“库工”。有了微薄的工资,我就可以自由支配资金去买毛笔了。但是,不知为何,“千秋瑞雪”一路的毛笔却忽然买不到了。听店里的师傅说,是厂家断供了,都拿去出口日本了。

转过一年,我被调到天津日报农村部当记者,忙且不说,压力也忒大。一个初中生,一上岗就要独自分管几个郊区县,哪里还有心思濡墨练字呢?那几年,毛笔几乎被彻底放下了。

八十年代初,我与小学同学兼曾经的邻居李瑾,在一个文学讲座的会场偶然邂逅——自从小学毕业,她去了七十四中学,我去了三十一中学,后来各自分配工作,信息完全隔绝。但这次邂逅,完全改变了我俩的人生走向。交往了几年,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定情阶段”。

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富裕,也不讲什么排场。我给李瑾的“定情之物”,就是一支米褐色的英雄牌钢笔。我说,知道你喜欢文学,希望你用这支钢笔,写出美妙的文章。她淡淡一笑说,这话本应是我对你说的,倒让你先说了。

过了十来天吧,我俩再次约会时,她也给我带来了“定情之物”,那是一支毛笔。她说,想了很久,也不知送你什么好,最后还是跟你学吧,你送钢笔,我送毛笔,希望你拿这支毛笔,把书法写得更漂亮!

我接过这支毛笔,心中暗想:“她可真是找准了我的穴位,我喜欢啥,她就来啥!”我打开包装盒,取出毛笔,细看笔杆,上面刻着一行小字:“狼毫大书画笔,北京制笔厂”。李瑾说,我听你说过那种“千秋瑞雪”羊毫笔,专门跑到湖北路那家土产杂品店,没买到。最后,就去杨柳青的门市部,让人家给挑了这支笔。人家说,这种笔很多书画名家都说好用,我就想,送给你倒挺合适的——说不定,将来你也能成为书画名家呢!

这番话,我听着当然很受用。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又恢复了临池习字,还曾带着李瑾去到宁师家里,一是补交作业,二是认认师门。至于那支笔,当然也“超越”了各种“雪字号”的前辈,成为我最常用、也最钟爱的“宝物”。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举家南迁闯荡深圳。临行前,我向宁师辞行。宁师叮嘱了很多话,还一再嘱咐我:如果在南方不习惯,就赶紧回来。天津人守土重迁,视远走他乡为不得不为之事。我的南迁之举,老辈人大多是不赞成的。

作为送行的礼物,宁师拿出三支毛笔,那是他珍藏多年的大中小一套“千秋瑞雪”。他的意思不言自明,是希望我到了岭南,不要放下手中的毛笔。

我把这套毛笔,连同李瑾赠送的那支狼毫笔一起带到了南方。但是,写字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毕竟到了一块陌生的土地,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既要谋生存,又要干事业,还要重建朋友圈,开辟新领域,真是忙得昏天黑地,那里还顾得上“吮墨含毫时自娱”呢?

天下之事,常有未可预料的变化。我迁居深圳,与原有的文化土壤暂时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其文化血脉却终究无法隔断。天津的朋友们只要来深圳,总会跟我联系,我当然也会热情招待这些“他乡故知”。不少老友知道我的癖好,总会给我带些“手信”,其中常有毛笔。在天津时,我还时不时要去笔庄买笔,孰知到了岭南,反倒不用去买了,朋友们赠送的各种毛笔,我换着样儿都使不完了。

《集印为诗》侯军诗并书
宁师早先曾给我一个至嘱:书法要多写少示人。临行前还特意强调,你的字,底子不错,但临习有所荒疏。五十岁前,最好不要拿出手。我谨遵师教,一直未敢向人“炫耀”,以致我在深圳,至少有十年时间,很少有人知道我学过书法。我真正把自己的书法公开展示在众人面前,应该是在2013年11月,当时,我与陈浩、李贺忠二兄联袂举办《集印为诗·三人书法篆刻展》,因为我是集印诗的作者,也被要求提交若干幅集印诗屏参展——那时我已经五十四岁了。

那次的参展作品,我都是用宁师所赠的“雪字号”毛笔书写。毕竟羊毫笔是从少年时就熟悉的书写工具,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而李瑾所赠的那支狼毫笔,大概从北到南,有些水土不服,竹制笔杆已有些开裂,笔头也开始松动,我自然也舍不得再用了。

算起来,从2013年的《集印为诗》首展,到2024年的《集印十年》巡展,我在笔墨之间已浸润了十多年,所用的毛笔也数不清了。不过,我对毛笔的偏嗜却初心未改。只不过,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从单纯的书写工具,逐渐演变成了收藏记忆的载体。

盘点起来,在我的毛笔“藏品”中,有些也是值得“炫耀”的:譬如前辈老茶人寇丹先生赠送的善琏湖笔,好友彭程赠送的他老家出品“侯店毛笔”;好友王立夫赠送的他珍藏的“农耕笔庄”笔;好友朱德玲赠送的她特制的“境由心造”笔;老同事潘喜良赠送的他私家定制的长锋笔;同事兼好友庄锡龙赠送的报社画院的特制笔以及相识较晚但一见如故的大连画家李唐先生赠送的私家定制小楷笔……

这些毛笔,我大都没舍得用,只把情谊存在心底。偶尔拿出来看看,如见其人。那次,我去老友尹连城先生家,正赶上他在整理毛笔,摊在床上一大堆。一见我来,他就说,你喜欢哪支,拿走!我翻翻捡捡,大多不太对路。他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了,你是跟宁先生学字,他喜欢的笔确实不是这一路……说着,连城兄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盒子,从里边捡出几支羊毫笔,说,这才是宁先生的菜,一定也合你的口味儿。我接过笔一看,可不是,只见笔杆上刻着“乾隆遗韵”四字,下头的落款也是“中国天津”,从形制到笔杆完全是当年“千秋瑞雪”的形貌。我忽然记起,连城兄八十年代曾在日本打拼多年,这笔该不是……

他笑道,这批毛笔,有可能(我说是有可能)就是天津当时出口换汇的那种笔。我也忘了是在国内买的还是在日本买的,我试过,使不惯,就一直在这儿搁着,大概就是在等有缘人吧——得,归你啦!

这几支笔,我倒没“藏着”,回到深圳就泡开用了。在我的用笔历程中,它们是“雪字号”的继任者,写了十来年,到如今笔锋也已磨秃了。

若论我的“笔缘”,还有两位江苏人值得“炫耀”几句:一位是南通范曾先生,八十年代中期,他在南开大学创办东方艺术系时,我正担任天津日报政教部主任,从初识到相知,可谓过从甚密。我时常去抱冲斋听范先生谈文论艺,宏论滔滔。我的那点书画常识、艺术美学、古诗古文、艺坛掌故……大部分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有时,他家来了重量级的朋友,也招呼我来采访一下,我也就得到多次亲聆各方大咖雅谈神聊的机缘,均令我获益匪浅。范先生闻知我喜欢写字,就从案上的笔筒中,选了两支他自用的毛笔送给我,其中一支还刻着他的大名。这两支笔我都试用过,确实好使。

另一位是徐州尉天池先生。我与尉先生相识于九十年代中期,那是在广东肇庆,我们恰好同住一家宾馆,又都与宾馆的老板相识,就这样认识了。而更深的交往则是在1997年的香港,我们一同参加由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一次书法研讨会,主持人就是著名学者饶宗颐先生。我在会上亲见亲闻了饶公对尉先生极高的评价,且礼遇有加,特邀尉先生在开幕式上,当着世界各地的书法名流,大笔挥洒,书成八尺草书诗卷,艺惊四座。会议要开三天,尉先生显然在会场内外熟人不多,那我就自然成为他的“首选三陪”。更因研讨书法,我也不算纯粹的外行,对海内外学者的发言,亦可与尉先生在私下里畅所欲言地讨论交流——尉先生显然非常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对话,扯出一个话题,就海聊半天,总是意犹未尽。晚上,我要赶回位于港岛的报社办事处写稿,他硬是不让我走,非要让我留宿一晚,继续“神聊”不可。这样的临时留宿,会议哪里有房间呀,尉先生见联系主办方未果,就让我与他同室而住同床而眠,卧谈直至窗外泛白。

转天清晨,他知道我必须离会了,就从包里取出一支黑杆的长锋羊毫,说,我这次来,没带别的东西,只带了这支笔——就是开幕式上我用的那支——送给你吧,一介书生,别无长物,你可别嫌弃!

我深知这支笔的分量,郑重接在手里。从此,与尉天池先生订下了超过二十年的笔墨深缘。


任何一种嗜好,都会传染。我的“恋笔症”也传染给了我家手握财政大权的“顶头上司”。只不过,病根相同,症状迥异。我喜欢毛笔,看重的是其使用价值;而李瑾喜欢毛笔,看重的是其品牌价值;我收藏毛笔,重在这支笔上附着了多少友情含量,她收藏毛笔,则不光看友情,还要看这种牌子的含金量和稀缺性——她经常训导我说,你不要老等着友情馈赠,只要喜欢,咱就花钱去买,岂不更加轻松惬意?

这完全是另外一种“收藏思路”。2016年7月,我们前往浙江湖州看望老茶友寇丹先生,当天往返,早去晚归。相聚之后,离返程的火车还有一段时间。她提出要去王一品笔庄看看。我说,王一品总店我早就去过,价格太贵了。再说,王一品的笔咱家也有。这次时间很紧,就别去了。她说,都到湖州了,干嘛不去?!你早就去过,我还没去过,我就要去感受一下人家的文化氛围。

李瑾购得的王一品毛笔及收据。


上司就是任性,下属只能服从。打个的士车,到了王一品,她一进去就沉浸了,看遍了所有柜台,还咨询了一些问题。最后,终于选中了一盒比较高档的羊毫笔,让我看看中不中意,我一看,果然是我惯常喜欢的那一路。我悄声问她多少钱?她决绝地说,你甭管!径直走到收银台,刷卡签字,一分钟搞掂!

这盒笔,我一直没开封,就连漂亮锦盒里夹带的王一品简介、营业员名片以及银行卡的回执小票都完整的保存着。那小票上清楚地记录着刷卡时间:2016年7月24日,金额:548元,下面就是上司的潇洒签名。548元,这是我当年购买第一支毛笔时的多少倍啊!

近一两年,上司又迷上了网购,以“恋笔症”再合并“网购症”,那结果就是大批的“闪购快递”联翩而至,其中自然少不了网购来的毛笔。有一回,她网购了一批羊毫笔,样子很中意,价格也便宜。我试用了一下,很不好使。我断定这根本不是纯羊毫,而是化学纤维。她听罢很失望,从此不再网购毛笔。

后来,一个静海区的亲戚送我几支从日本回流的老毛笔。我一试用,非常好使。她闻知立即与这个亲戚电话联系,并要来了那个专营日本旧货的网址。这一下,她的“恋笔网购综合症”又爆发了——依照她的逻辑推断,早年出口日本的毛笔,应该都是纯羊毫的吧;日本本土制作的毛笔,都是按照咱家老祖宗的方式模仿的,都是中规中矩的吧;日本的工匠精神,也是可靠的吧——好了,咱就收这一路的!

我不能不承认她说得有一定道理,我也有亲手试笔的实践验证。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大批量网购来自东瀛的毛笔,它们只是书写工具,没有感情含量,与我的“收藏记忆”的意旨,相去甚远……

但我也知道,根本说服不了她。再说了,人家是给你买笔,又不是为她自己,你又怎能责怪人家呢?就这样,我家的柜子里很快就堆积起层层叠叠的毛笔包装盒。虽说同为“恋笔症”的患者,我看着这些远超实际使用极限的“笔阵”,也真是亦喜亦忧,徒唤奈何!

不过,偶尔也有惊喜发生:那回,她“闪购”来一个精美的漆器盒,打开一看,是日本书道协会出品的一套文房用具,有笔有墨有一方小砚,还有小水盂、印泥盒和铜镇纸。最令我惊异的是,其中有几支毛笔,笔杆上均刻有“窗雪”二字,下面的落款是“古城园特选”,其中一款羊毫大楷,所有特征都与“千秋瑞雪”相似——迫不及待地打开试笔,笔性与当年的“雪字号”一般无二。难道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它的落款说是“特选”,而不是特制。我大胆猜测:会不会就是当年日本人从我的故乡选中了“雪字号”毛笔,使之成为八九十年代日本书道协会的专用毛笔呢?

网购的日本类似“雪字号”毛笔。

网购日本书道协会纪念套装。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有深入考证,只能是一种臆断。然而这次发现,倒让我对上司的“网购症”不再反感,甚至偶有余暇,也乐于参与其间了。

除了网购,上司的“恋笔症”还有新的拓展。她从山东淄博友人田鹏飞那里,听说一家古老的笔庄正在推销库存,其中有很多毛笔,用的是三四十年前的老工老料。李瑾一听就眼亮了,忙不迭的约定时间,要到人家毛笔厂去“扫货”。去年秋天,我们一同去了一趟山东,一个小时扫了五六千元的“货”,把厂家老板娘高兴得乐颠颠上楼下楼为其“推荐”老货底子……

事到如今,我对她这种情绪性的疯狂购物,已不再阻拦。想想也是,一辈子抠抠索索、精打细算过日子,到老来,退休了,没啥负担了,任性一点,放纵一下,痛快花钱,买个乐呵,有何不可呢?

这次“探秘”毛笔厂,我得到一个信息:原来用旧的毛笔,还能回厂重修,变得焕然一新。这让我怦然心动。返程路上,我悄声问李瑾:既然人家说可以把旧笔回修,那,咱也把用旧的笔送来修一下呗?她说不用啦,我还发愁咱家的新笔用不完呢?我连忙补充说明:我不是说一般的毛笔,我指的是,当年你送给我的那支,笔头松了,笔杆裂了,能不能送过来修一下呢?她沉默了,一路上也没回答。到家以后,我找出那支旧笔给她看,她接过这支四十年前的“定情之物”,端详了半天,对我说,有个故事你一定听说过吧:一个老太太家里存着一个老紫砂壶,被一个藏家看中了,出了很高的价钱要收藏。说好了转天交款提货,老太太高兴极了,她觉得这壶年深日久满是污垢,卖相不好,就用洗衣粉把它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跟新的一样。转天藏家来家一看,掉头就走,不要了……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把旧笔修得跟新的一样,那几十年的沧桑岁月,那四十年前“情定终生”的生命痕迹,不都会踪迹全无了吗?

如今,这支旧笔,还有当年我送给她的那支英雄钢笔,都被我们好好地保存着。

(2024年8月13日-17日,于北京寄荃斋)

本文原刊2024年9月3日、24日,10月15日《中国妇女报》

寄荃堂
读书、喝茶、谈艺、论诗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