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国:君主专制是一个有病的体制,应该被历史淘汰

文摘   2024-10-30 08:06   北京  

摘要:

有病的“坏皇帝”倘若讳疾忌医,而且感觉良好,自以为是没病的“好皇帝”;人臣也就决无说出“皇帝有病”的道理,惟有共演一出中国版的《皇帝的新衣》。归根结底,之所以会出现有病的“坏皇帝”,症结就在于,集世袭制与终身制于一体的君主专制本身就是一个有病的体制,是应该被历史淘汰的坏体制。


本文转自虞云国先生著《从陈桥到厓山》,九州出版社2016年版,原题为读《宋代皇帝的疾病、医疗与政治》


除了禅让、政变或易代,君主专制具有终身制与世袭制两大特点,而君权的独一无二性规定了皇帝实行一人的独裁,即所谓“乾纲独断”“在予一人”。君主政体的命运必然是一人决定天下治乱,也就难怪其治下臣民总期盼能遇上圣君与明主。然而,在世袭制下,圣君明主首先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有幸遇上,也未必确保终其一生的任何决策都是伟大、英明与正确的。

倘若结合疾病的论题,不仅君主个人的思想、气质、才略与能力,他本身的心理、性格、健康与智力,也都维系其帝国的安危兴衰,决定其子民的休戚祸福。终身制与世袭制注定了君权的不可分割性与不可转让性,但由于君主的健康原因,君权异化的历史困局却一再重现。皇帝疾病时的君权异化,主要表现为病夫治国、后妃干政、近幸得势、权臣擅朝、传承危机等乱象,而且往往诸症并发。最著名的就是白痴晋惠帝与悍后贾南风胡作非为,新老外戚争权,激成“八王之乱”,西晋短命而终,天下生灵涂炭。宋代皇帝疾病的负面影响虽未如此之甚,但仍具有君主专政的共性,各种症状如出一辙。


本文作者,宋史大家虞云国教授


其一,病夫治国。

自天禧三年(1019)起,宋真宗数度中风,几至“不豫”(皇帝病危专用词)。临死那年,再次中风,宰相无奈朝见于寝殿,他已失语,对上奏只能“颔首数四”,表示赞同。仁宗、英宗与神宗的晚年,这种因严重中风而不能理政的局面一再重演。而宋神宗对西夏仓促用兵终致惨败,与其“切于求治”而“速致太平”的急躁性格也是息息相关的。哲宗晚年,“疾势未退”,“脉气微弱”,竟至不能正常会见宰执与接待辽使。
南宋中期后,迂劣之君接二连三,因病误国几成常态。宋光宗以精神病者而君临天下达两年半之久,昏政不断,乱局频现。他召回了初政时亲自放逐的陈源,发还抄没的家产,让其重当宦官班头。自发病后,他怀疑宗戚大臣的讣报都在诓骗自己,四川统帅死了半年,他认定还活着而拒绝派新帅。宋光宗疑惧与妄想太上皇宋孝宗要废黜或加害于他,拒绝前往朝见,一再酿成过宫风波。太上皇去世,他作为儿子竟拒绝出主大丧,酿成人伦闹剧。

作为唯一的皇二代,宋宁宗理所当然地承继皇统,史官说他“临朝渊默寡言,于事少所可否”,行事堪称痴騃。他明知东宫老师陈傅良是好人,问今何在,权臣韩侂胄唯恐其起用,托言“台谏曾论其心术不正”,他便不复召用。殿前司属官华岳反对史弥远专政,被逮捕入狱,拟定斩首。复奏时,宁宗久闻其直名,想留他一命,史弥远奏称“那就与减一等”,宁宗不知斩首减一等是杖毙,竟表示同意。史弥远上下其手,将华岳活活杖死。


其二,后妃干政。

祖宗家法对宋代后妃乱政有防范作用,但君主身染顽疾,却为其开启方便之门。宋真宗后期深为脑血管病所苦,刘皇后警悟干练,趁机“预政于内”。他让皇太子协理朝政,却依旧“事皆决于后,中外以为忧”。宋真宗死后,刘皇后干脆走向前台,以皇太后临朝达12年之久。


刘娥(真宗刘皇后)


宋光宗患上精神病,也给李皇后乱政开了绿灯。她不仅让家庙逾制,“卫兵多于太庙”,还大肆推恩,连娘家门客都补了官。李皇后还挑唆光宗与太上皇的关系,为过宫事件推波助澜。如果说刘皇后预政,后人还不乏好评,悍后李凤娘干政则让绍熙稗政雪上加霜。

宋宁宗先天颟顸,杨皇后与史弥远遂得以内外呼应,策划政变。她代拟御笔,拘押了大臣韩侂胄。宋宁宗得知消息,打算追回韩侂胄,她以死威胁,迫令就范。杨皇后在诛韩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也导致了史弥远的长期专政。

宋度宗沉溺酒色而不问朝政,与宋宁宗相比一蟹不如一蟹。他宠幸一大批嫔妃,昭仪王秋儿最受亲近,“批答画闻”,“皆出其手”,连批答文书的大权也拱手交出。

其三,近幸得势。

北宋徽宗,南宋高宗、孝宗、光宗与理宗,都有近幸弄臣恃恩获宠,而高宗朝的城狐社鼠尤其猖獗,与其寡人之疾大有干系。他自扬州惊变,性病便成心病。约此前后,世代为医的王继先成为御用医官,他“喜谄佞,善亵狎”,不久就以“用药有功”“实有奇效”而让龙心大悦,其拿手戏无非为这位好色之君配制壮阳药。服药以后,宫闱勾当自然少不得贴身内侍,宦官张去为也因缘际会,大获高宗的青睐。秦桧欲擅权而未固宠时,还要巴结王继先在高宗左右打点。史称:

继先遭遇绍兴中,富与贵冠绝人臣,诸路大帅承顺下风,莫敢忤。其权势之盛与秦桧相埒,张去为以下尤不足道。而通关节,肆诛求,强夺妇女,侵渔财利,则桧所未尝为也。

当时人说,宋高宗把国事托付秦桧,家事托付张去为,身子托付王继先。绍兴和议前,有御史弹劾王继先与秦桧,宋高宗力挺道:“桧,国之司命;继先,朕之司命。”有了这把保护伞,他更无所忌惮,“中外之士莫敢议者三十年”。


其四,权臣擅朝。

自宋徽宗后,宋朝逐渐转向内在。南宋四大权相,秦桧另作别论,其他三人终成不可撼动之势,都与皇帝的疾病密不可分。宋宁宗材质迂痴,胶柱鼓瑟地认定“台谏者,公论之自出”,还自诩这是“法祖宗”。他认识不到,台谏如受操纵,公朝执法也会沦为私门吠犬。韩侂胄掂出他的斤两,在与赵汝愚的党争中,“首借台谏以钳制上下”,对他必谓“台谏公论,不可不听”。宋宁宗不识贤愚,莫辨正邪,支持韩党,打击赵汝愚、朱熹等正直的士大夫群体,放任韩侂胄一手锻铸了庆元党禁。宋宁宗如此资质,却还经常绕过决策程序,内出御笔,乱下指挥,其后不久,御笔也落为韩侂胄的囊中之物。凭借着私用台谏与假借御笔,韩侂胄顺畅地走通了权臣之路。

其后,韩侂胄草率北伐,终致大败,朝臣史弥远与内廷杨皇后联手诛韩。宋宁宗不仅不可能抓住契机,收回权柄,反而“一侂胄死,一侂胄生”,硬是以自己的驽钝无能目送史弥远再坐权相的交椅。在韩与史先后专权的三十年里,他对权臣唯唯诺诺,对朝政无所可否,“大臣进拟,不过画可”。可以断言,“南宋灭亡的种种症状,早在宋宁宗后期就基本具备了”。(拙著《宋光宗 宋宁宗》)

宋理宗晚年,贾似道虽已崛起,但未成权相之势。度宗即位后,为抬高身价,要挟朝廷,贾似道一边撂下挑子返回故里,一边教唆亲信谎报蒙古大军南下。宋度宗弱智低能,大惊失色,亲笔草诏,恳请他回朝主政,将军国大事一股脑儿交其处分。贾似道入朝,度宗不顾人君之尊,竟向其答拜,还呼其“师相”以示尊崇。其后,贾似道一再故伎重演而屡试不爽,度宗甚至哭泣流涕,下拜挽留,权相之位终于不可动摇。权相贾似道与愚君宋度宗的关系,完全是韩侂胄、史弥远与宋宁宗关系的升级版。


其五,传承危局。

家天下是君主制的本质,世袭制则是确保家天下的前提。然而,至高无上的皇位,自君主制形成以来,始终是各种力量逐鹿问鼎的禁脔。宋代汲取了前代教训,确立了祖宗家法,有效防范大臣、武将、女后、外戚、宗室、宦官等各种势力的专权独裁。然而,前文已述,在皇帝缠绵病榻时,祖宗家法往往形同虚设。而皇帝病危淹滞之际,由于君主自身原因,加上权臣与女后的干预,也会催生皇位危机。

君权的巨大诱惑,让宋代多位皇帝即便痼疾缠身,依旧死不放手。宋英宗直到病重失语时,对请立皇子的臣下奏议,仍然老大不快。弥留之际,重臣韩琦递上纸笔,请“早立皇太子,以安众心”,这才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韩琦请他亲笔注明名字,他吃力添加了“颍王顼”三字。唯恐变生不测,韩琦提醒赵顼“朝夕勿离上左右”,皇位这才顺利传给了宋神宗赵顼。

宋哲宗晚年夙疴不起,他明明没有儿子,却始终不立储君。撒手人寰后,向太后听政断事,确定在神宗诸子中遴选新君。她否定了宰相章惇先后提出的两个人选,认为端王最合适,章惇以为端王轻佻,不宜君天下。太后强调先帝就是让他继位,究竟是哲宗遗言,还是她自作主张,谁都不得而知。于是端王继位,他就是将北宋王朝推向靖康之变的宋徽宗。

绍熙末年,宋光宗的精神病越发厉害,宰相奏请立储,他先是斥骂“储位一建,就会取代我”,继而御批“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却不表态究竟立储,还是禅位,令宰执无所适从。太上皇驾崩,他拒绝出主大丧,政局变乱迫在眉睫。万不得已,在太皇太后吴氏(宋高宗皇后)赞同下,才拥立了宋宁宗。为了遮丑,还将这次皇位传承危机标榜成“绍熙内禅”。

在位君主宿疾在身仍不立储,自然容易伏下传位危机,但即便预立了储君,在老皇帝淹病滞疾之际,皇位之争仍会在内廷外朝暗流涌动。宋太宗在高梁河之战中箭染疾年年必发,至道元年(995)更见严重,为防诸子日后争位,便册立第三子赵元侃为皇太子。两年后,太宗病危,李皇后打算谋立其长子赵元佐(即前文论及的精神病患者),宦官王继恩与外朝参知政事李昌龄、翰林学士胡旦结成了拥立赵元佐的联盟,有意隔开皇太子与宋太宗。重臣吕端入宫探疾,见太子不在,便密派亲信让他即刻进宫。太宗撒手,李皇后主张“立嗣以长,顺理成章”,吕端反驳道:“先帝立太子,正为今天。岂容另有异议!”在吕端的坚持下,奉皇太子登位,他就是宋真宗。

宋神宗病笃,其同母弟雍王赵颢有觊觎皇位的迹象,与异母弟曹王赵頵经常出入宫禁,甚至要求留宿大内。神宗“疾不能言,但怒目之而已”。宰相王珪、蔡确与朝臣邢恕也与二王暗通声气。宋神宗忧虑长子年仅10岁,担心身后“皇位须得长君继为之”,尽管打算自立皇太子,却已说不出话,写不成文。临死前四天,宰执在病榻前奏立其长子为皇太子(即宋哲宗),他只能“闻言首肯泣下”。这才使夺位之战大局砥定。

北宋重臣恪守祖宗家法,多次化解了皇位危机。及至南宋,权相替代重臣,传承危局在中后期一再重现。而宋宁宗病危之际,权相史弥远李代桃僵,最让人扼腕叹息。宋宁宗膝下无子,晚年立太祖十世孙赵竑为皇子,自以为就算完成了国本大计。他的昏昧在于,分不清皇子与皇太子的根本区别:皇太子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而皇子不是唯一的,未必就是当然的储君。得知赵竑不满自己专断朝政,史弥远别有用心提议为宁宗已故堂弟沂王立嗣,推荐了太祖另一位十世孙赵贵诚。眼看宋宁宗病得危在旦夕,史弥远矫诏改立赵贵诚为宁宗皇子,赐名赵昀,让他的地位与赵竑在伯仲之间。然后,一边宣召赵昀入宫,一边胁迫宁宗杨皇后配合其废立。安排停当,这才宣赵竑上朝,听预先炮制的“遗诏”,宣布赵昀即皇帝位,他就是宋理宗。史弥远从此完全拿捏住新君,继续稳坐他的权相,继而赵竑迫害致死,南宋历史进一步跌入了深渊。

史弥远利用宋宁宗智力驽骀,出于一己的权欲,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梁换柱,变易储君。就皇帝疾病影响政局而言,这也许是两宋史上最怵目惊心的案例,而凸显的却是君主专制与生俱来的制度弊病。这一先天弊病的症结在于,既然君主专政的历史命运最终取决于君主一人,如果这“在予一人”沉疴不起,王朝的前途就可能岌岌乎危哉!

在《政治秩序的起源》里,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指出:倘以现代政治学而论,“政治问责给制度的适应性变迁提供了一个和平的路径。”然而,在他看来,“在王朝阶段,中国的政治体系始终无法解决一个问题,即‘坏皇帝’的问题。”(转引自刘瑜《重新带回国家:重读福山(下)》)对他的“坏皇帝”概念,不妨作广义的理解,即既指政治品质,也指治国才能,当然,还指本文重点讨论的健康状况。他以为,中国政治传统始终是“国家能力过强”而“政治问责不足”。结合中国史上的君主政体来说,也就意味着皇帝所代表的君权掌控着超强的国家能力,但对其政治问责机制却明显薄弱。平心而论,在王朝阶段,宋朝的问责机制也许堪称完善。但这种相对完善的问责机制毕竟受制于君主专制政体,一旦出现了“坏皇帝”,问责机制也往往一筹莫展。

仍举宋光宗为例,他以精神病患者君临天下,危象频生,乱局已成,朝臣叶适建议宰相留正“播告”皇帝病状,免得“臣下轻议君父”,留正回答:“上实有疾,然讳言疾,日御朝自如,兹所以为疾也。且人臣无自以疾名上身之理。”这番话揭示了君主专制荒谬绝伦的那一侧面:有病的“坏皇帝”倘若讳疾忌医,而且感觉良好,自以为是没病的“好皇帝”;人臣也就决无说出“皇帝有病”的道理,惟有共演一出中国版的《皇帝的新衣》。叶适问责宰相,蕴含了宋代制度的合理成分;但留正不敢也不可能最终彻底问责“坏皇帝”,却代表了君主专政下最真实的臣民心态,这种心态正是专制政体的必然产物。归根结底,之所以会出现有病的“坏皇帝”,症结就在于,集世袭制与终身制于一体的君主专制本身就是一个有病的体制,是应该被历史淘汰的坏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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