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有句名言:“从本质上来讲,中国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不断重复着王朝的覆灭更迭,其中没有任何进步。”这句话一针见血,直指中国帝制时代的残酷本质。
但这句话却只说对了一半,因为黑格尔只看到了自秦以后到晚清之前的中国历史,这一历史时期处于两次剧变之间漫长的稳定期,他并没有看到秦以前更古老的中国,更没有机会看到晚清之后的中国。
漫长的几千年中国历史中,能称之为“变局”的时代有很多,但真正能称之为“剧变”的时代,一定是能够重塑文明的本质,改写文明的方向的时代,这样的时代我们可以称之为“文明的新生”。在数千年中国历史中,就有五次这样的剧变,至今仍影响着我们今日的文明与命运前途。王国维曾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我们不得不承认,现代中国的一切,几乎都肇始于殷周之变时代。我们的政治制度、文化观念、道德伦理,都奠基于西周时期——中华中央集权与大一统的政制特征早在西周就已体现,我们的天下观、君臣观、宗族观、道德观、儒家礼乐文化与伦理等,均在西周就已成型,并一脉传承3000余年,直至今日仍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之中。可以说,西周是现代中国真正的源头,殷周之变塑造了华夏文明的新生,让我们与周建立以前的历史彻底分野开来。正如李硕在《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一书中所说:“周灭商后,跨越两千年的华夏旧文明戛然而止,取代它的,是周公营造的新华夏文明。这是一种过于早熟的世俗文明,一直持续到今日。”从周至秦,中国从封建走向帝制,中央集权与大一统成了漫长两千余年最显著的政治特征。帝制形成之前,先秦百家争鸣,其中儒法之争是其主线;帝制确立之后,儒法之争仍延续了两千余年——思想上独尊儒术,国家统治却尽是法家之术,以至于“外儒内法”“霸王道杂之”成了讨论中国帝制时代绕不开的词汇。这就是赵鼎新在其经典著作《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中所讲到的“儒法国家”。儒法国家与帝制时代确立后,中国历史进入了黑格尔口中“漫长的停滞状态”。这一历史时期太过漫长,历史烙印太过深入,以至于我们在21世纪的现代社会,仍然摆脱不掉周秦之变带来的文明烙印,而这也成了中国现代转型中最大的一个障碍。1840年以来的晚清剧变,是又一次华夏文明的新生,但这次文明新生的因素来自遥远的西方,而非中国内部。对于这段历史的解释,革命史观聚焦于各阶级的革命,民族史观聚焦于对侵略与殖民压迫的反抗,其他还有如费正清的“冲击-回应”说等。但这些视角,都只是抓住了近代史的一个片面,而非核心。晚清剧变只有“现代化转型”这一个核心,这也是这次华夏文明新生的核心——从传统华夏文明走向现代全球文明。但是,由于近代史与现实纠葛太深,以至于“现代化转型”这一核心常常被其他叙事所遮蔽。我们亟需一场对近代史认知上的“拨乱反正”,正如王人博在《1840年以来的中国》中探讨的那样:只有抓住近代中国的转型核心“宪制”,一切才能清晰起来。国人对五四运动的重要意义一直忽视、甚至不知。提起五四,大多数人反应起的是学生的游行、对北洋政府腐败无能的抗议、对巴黎和会耻辱合约的抗议,然而这些都只是历史事件的表象,在内里,五四运动深刻改变了现代中国命运与中国迈向现代文明的走向。殷海光曾说:“中国的病根,也反映在代表早期五四思想的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失败上。”五四对现代中国命运的改变,至少体现在以下三点上:一,终结了1910年代尤其是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思想启蒙;二,俄国十月革命带来的马克思主义、与一战激起的民族主义在中国崛起,成为后世中国的命运主流;三,五四产生了近代中国最激进的一次思潮,此后半个多世纪历史中,中国在这种思潮中一浪高过一浪。五四对现代中国命运的影响,绝对超过任何一场实质性的暴力革命。正如五四研究专家周策纵先生所说:我深感中国的现代化与改革只能在政府和政党之外推动,于是我将目光转向五四,写了这部《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中国最近的一次文明转向,也是与我们当下联系最为紧密直接的一次转向,是1978年开启的包括经济体制改革在内的一系列改革进程。我们常常将改革开放视为一种政治的转向,却常常忽视它本质上是一场文明的转向。一场彻底的改革,必须是从基底的文明新生,四十年来,我们追求个体权利的意识越来越强,资本的繁荣也改变了我们对财富、对物质、对精神需求的种种看法,这些事物都在重塑我们文明的特质。而对这一历史进程最真实权威的记录,莫过于改革亲历者吴敬琏先生撰写的《中国经济改革进程》。但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转向并不完整,无论是经济,还是政治、社会、文化等等方面,我们距离“文明新生“的完成还有很远很远。但我们相信文明的历史不会倒退,因为人们看到文明的曙光后,就不会再愿意退缩到黑暗中去。以上五次历史的剧变与文明的转向,从古至今跨越三千余年,距离我们遥远的,已成为我们文明的基因,而正在发生的,则将塑造我们未来的基因。读懂这五次文明的剧变,不仅是理解我们古老文明的必经之途,更关乎我们未来的文明与命运。正如美国汉学家牟复礼曾说:“古老文明中奄奄一息的和如日中天的,同样都关涉着如何理解现在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