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公元395年,五月,魏王拓跋珪派军侵扰后燕边境。
后燕皇帝慕容垂大怒,命太子慕容宝、辽西王慕容农、赵王慕容麟率八万大军,从五原(内蒙古包头市)方向讨伐北魏;范阳王慕容德、陈留王慕容绍率步、骑兵一万八千人,作为后继部队。
衣赐履说:《十六国春秋·慕容垂传》载,夏五月,太祖侵逼附塞诸郡,甲戌,垂遣太子宝……云云。太祖即拓跋珪,意为拓跋珪招惹慕容垂,慕容垂打算收拾拓跋珪。但是,《魏书》和《晋书》中,都没有拓跋珪招惹慕容垂的记录。
此时,慕容垂刚刚灭掉西燕慕容永,声势大振,俨然有一统中原的势头儿,我不确定拓跋珪有撩拨慕容垂的勇气和理由,但七十高龄的慕容垂,时间是真不多了,找个理由收拾拓跋珪,倒是颇有些紧迫。
散骑常侍高湖劝谏慕容垂说:
魏国与我们大燕,世代都是姻亲关系(拓跋珪的祖父拓跋什翼犍,娶了至少两个慕容家的闺女,拓跋什翼犍也送了一个闺女到前燕帝国),他们每次内部发生祸乱,也都是在我们的帮助下,才能渡过难关。我们有所要求,他们都没有违背,双方关系融洽,互通使节,已经很久了。只是上次向他们要求好马,被拓跋珪那小子拒绝了,因此扣留了他老弟拓跋觚,严格论起来,这是我们的错误,并非他们的过失。当前,我们正应该恢复与魏国的和睦关系,安定国家,为什么非要让太子去讨伐他们呢?况且,拓跋珪虽然年轻,但是很有雄主风范,有勇有谋,经历坎坷,加之兵精马强,委实不可轻视。而皇太子年轻气盛,颇有轻敌之意,恐怕难以独自面对危局。兵者,凶器也,如今把指挥大权完全交给太子,他打心底里鄙视拓跋珪,万一没有实现战略意图,则我们大燕的威望和实力,都会严重受损,还请陛下三思啊!
高湖的话,实在太难听,慕容垂火儿了,将其免职。
衣赐履说:这段话至少透露出这么几点意思:
第一,确实是慕容垂主动攻击拓跋珪的,否则,高湖自然会提及拓跋珪犯边的事儿。
第二,高湖对慕容宝相当不看好,他说慕容宝“富于春秋”,即是说慕容宝太年轻了,难免气盛,瞧不起人,但本年慕容宝已经四十一岁了!真正“富于春秋”的是拓跋珪,本年才二十五岁。
第三,打不打拓跋珪,无所谓对错,关键看战果,胜了就是对的,败了就是错的。而慕容垂的判断力严重下降,自己这头儿,高看了太子慕容宝;对手那头儿,则严重低估了拓跋珪,导致犯下史诗级的重大错误。
七月,北魏长史张衮听说燕军即将到来,向拓跋珪献计说:
燕国被滑台(河南省滑县)、长子(山西省长子县)的两次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们动员全国之力来犯,我们难与争锋。愚臣以为,我们应该表现出疲惫孱弱、不堪一击的状态,让他们产生轻敌之心。
拓跋珪依计行事,下令所有部落,都将牲畜资产运到黄河以西千里之外。
衣赐履说:所谓滑台、长子两次胜利是指,公元392年,后燕在滑台灭掉了丁零首领翟钊;公元394年,后燕攻克长子,灭掉了西燕。
慕容宝大军到达五原,收降了北魏下属部落的百姓三万余家,收割杂粮一百多万斛,气势更盛。大军开进到黄河边,打造船只,准备渡河。
拓跋珪派右司马许谦,去向后秦皇帝姚兴求援。
衣赐履说:合纵连横,拓跋珪向谁都低得下头。
八月,拓跋珪在黄河以南整训部队。
九月,拓跋珪将部队开进到黄河边,军势强盛,战旗飘扬,绵延千里。慕容宝集结部队,准备南渡黄河,突然暴风大作,后燕的船只,被刮到黄河南岸的有数十艘,船上三百多名全副武装的战士,都被北魏捉了活的。拓跋珪命令将这些俘虏都送回去。
衣赐履说:数十艘船,载了三百多士兵,可以判断,慕容宝造的都是些小划子之类的渡河工具。
慕容宝从中山(后燕首都,河北省定州市)出发的时候,慕容垂已经生病。慕容宝到五原之后,拓跋珪派出一支秘密部队,绕过慕容宝,卡在通往中山的路上。这支队伍就一个任务——等待后燕的信使,见到一个抓一个,见到两个抓一双。就这么着,慕容宝跟前方呆了好几个月,都没收到老爹慕容垂的信函。
拓跋珪把后燕信使带到河边,让他们隔河告诉慕容宝说:
你爹已死,何不早归?
慕容宝等人听闻,忧虑恐惧,半信半疑。各种小道儿消息弥漫在军营之中,搞得人心惶惶,随时可能发生兵祸。
衣赐履说:派出特别行动小组,绕到敌军背后抓捕信使,这种事儿,我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在史书中读到。不得不承认,拓跋珪的脑回路确实清奇。
【斥候很重要】
拓跋珪派陈留公拓跋虔率五万骑兵,屯于河东,截断东边山谷(屯于河东,要山截谷百余里,以绝其左);东平公拓跋仪率十万骑兵,屯于河北,阻挡燕军后路(屯于河北,以承其后);略阳公拓跋遵率七万骑兵,把守通往中山的道路(塞其中山之路)。
衣赐履说:后燕步、骑兵共九万八,北魏军二十二万,而且是清一色的骑兵,碾压后燕。然而,拓跋珪竟然还向后秦请救兵,我只能认为,史官又对数目字儿动了手术,否则,拓跋珪没必要玩儿这么多花活。
另,北魏这三路大军部署的位置,没琢磨明白。
此时,后秦援军也已到达。其中还有个小插曲。
后秦皇帝姚兴,派将军杨佛嵩率军来援,但杨佛嵩一路上游游荡荡,故意拖延。
拓跋珪让许谦给杨佛嵩写信,说:
仗正道以消灭残贼,乘大义而攻打昏聩,没有不能建立功业的。慕容氏无道,犯我疆域,部队气衰,士卒疲惫,上天要灭亡它,时机已经到了。因此我们派出使节,请贵军前来助战,希望能够按期赶赴。将军肩负方面之任,统率熊虎之师,形势和机缘会合,就在今日。借助这个机会,一举将燕军击溃,显名千载的功勋,一个早晨就可建立。然后相聚于云中,进军三魏地区,举杯庆祝,岂不美哉!
杨佛嵩于是兼程而上。拓跋珪大喜,赐封许谦为关内侯。
衣赐履说:所谓“三魏”,指魏郡(郡政府设邺县,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阳平郡(郡政府设治元城,河北省大名县东北)、广平郡(郡政府设广年,河北省曲周县东北)三郡,及其所辖地区。
后燕军中有个术士,名叫靳安,颇通天文卜算之术。他对慕容宝说:
天时对我们很不利,各种不祥之兆,差不多都凑齐了(咎征已集)我军一定大败,赶紧撤退,尚可免除大难。
慕容宝听后,更加恐惧。
靳安退出后,对别人说:
完了完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了,尸体被抛于荒野之中,为乌鸦蝼蚁所食,返回家中,已是妄想!
燕魏双方,相持多日(积旬)。后燕赵王慕容麟手下将领慕舆暠(一说慕舆嵩),认为慕容垂真的死了,就打算阵前叛乱,干掉慕容宝,拥立慕容麟。事情泄漏,慕舆暠等人都被处死,但是,慕容宝和慕容麟之间开始互相猜疑。
十月二十五日,慕容宝下令焚烧战船,趁夜逃遁。当时,黄河还没上冻,慕容宝认为北魏军渡不了河,所以没有派出斥候(侦察兵)。
衣赐履说:双方对峙数十天,并未交战。
十一月三日,狂风大作,黄河结冰,拓跋珪立即率军过河,留下辎重,挑选精锐骑兵二万余人,疾速追赶慕容宝。
后燕军到达参合陂(山西省阳高县东北),大风骤起,黑气升腾,仿如一排排河堤,一波一波倾轧而来,将后燕军全部笼罩。
军中沙门(和尚)支昙猛对慕容宝说:
风云突变,这是魏军将至的征兆,应该调动军队,准备抵御。
慕容宝认为已经离开魏军很远了,只是一笑置之。
但是,支昙猛就赖在慕容宝身边儿不走,一个劲儿地请求。这时,赵王慕容麟怒了,喝道:
以殿下之神武,军力之强盛,足以威行大漠之中,索虏岂敢率众远来!支昙猛胡说八道,扰乱军心,应当斩首示众!
衣赐履说:所谓“索虏”,即指拓跋部。拓跋部习俗,将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即所谓的“索”,故被称为“索虏”。
支昙猛哭着说:
当年,苻氏拥百万之众,却惨败于淮南,正是因为他们仗恃人多势众,轻视敌人,不信天道的缘故啊!
司徒慕容德认为支昙猛所言有理,就劝慕容宝听从,慕容宝这才派慕容麟率三万骑兵殿后,防范魏军来袭。
慕容麟认为支昙猛胡说八道,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他带着士兵们打猎游戏,逍遥快活得很。
不久,黄雾四塞,日月无光,慕容宝又派出骑兵察探魏军动态,这些骑兵们走出十几里地,便解鞍卸甲,倒头大睡。
魏军日夜兼程,十一月九日,黄昏,追到了参合陂西侧。此时,后燕军在参合陂的东侧,扎营于蟠羊山(内蒙古兴和县西南)南面的河畔。
靳安又对慕容宝说:
今日西北风强劲,这是有追兵的征兆,应该多设警备,迅速离开,不然恐怕会有大难啊!
慕容宝于是又派人加强后军的防护。
最初,慕容宝对部队约束不严,各军自行其事,如今委派任务,官兵都不放在心上,魏军近在咫尺,燕军一无所知。
拓跋珪派出斥候察探,对燕军情况了然于胸。当夜,拓跋珪下令偷袭燕军,士卒都含着枚(类似筷子一样的小木棍儿),马蹄子全都用布包起来,悄无声息,向燕军大营挺进。
十一月十日,太阳初升,魏军已经登上山头,居高临下,俯瞰燕军大营。燕军正打算出发,突然发现无数北魏骑兵就在身后,顿时大乱,士兵们冲向冰面,互相奔逐,马匹全都摔倒在冰面上,自相压踏而死的,数以万计。
略阳公拓跋遵率军挡在燕军前面,四五万后燕士卒,立即放下武器,束手就擒,逃出去的不过数千人。后燕太子慕容宝等人,率数千骑兵逃跑,魏军斩杀后燕右仆射、陈留王慕容绍(慕容恪之子),生擒鲁阳王慕容倭奴、桂林王慕容道成、济阴公慕容尹国、北地王慕容钟的世子慕容葵、安定王世子慕容羊儿等文武将吏数千人,还有慕容宝的宠妻、宫女,各种兵器、衣甲、粮草、辎重,以巨万计。
拓跋珪从俘虏之中,挑选有才能的人,代郡(河北省蔚县)太守、广川(河北省枣强县东北)人贾闰,贾闰的堂弟、骠骑长史、昌黎(辽宁省朝阳市)太守贾彝,太史郎、辽东(辽宁省辽阳市)人晁崇等,都被留下量才录用。其余的俘虏,则打算发给他们衣服、粮食,放他们回家。
中部大人王建说:
燕国强盛,人口众多,这次倾国而来,我们侥幸获得胜利,不如把俘虏都杀掉,燕国必然空虚,以后再打他们就容易多了。已经抓获了贼寇,却又全都释放,恐怕不妥吧!
拓跋珪对诸将领说:
如果按王建说的办,我恐怕燕国人受此痛击,绝了他们的归化之心,这不是抚慰百姓、讨伐有罪的大义诶。
将领们都认为王建说得对,王建本人也一再请求,于是,拓跋珪下令,将燕军俘虏,全部坑杀!
据说,拓跋珪后来颇感后悔。
十二月,拓跋珪返回云中郡(内蒙古托克托县)盛乐城(内蒙古和林格尔县)。
衣赐履说:参合陂之役,对后燕的打击是致命的。一是损失了至少七八万能征善战的将士,这可都是后燕用了多少年培养出来的硬实力诶;二是把太子慕容宝这个水货,打回了原形,后燕的皇权危机肉眼可见;三是把后燕举国的士气打掉了。此前,后燕一直处于高速扩张之中,基本上恢复了当年前燕的地盘。参合陂之役,成为后燕帝国极盛而衰的拐点。
究其原因,后燕皇帝慕容垂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公元384年,慕容垂脱离前秦,自立门户,时年五十九岁;公元395年,老汉七十了。
年龄问题,导致两个不济:
一是身体不济。作为同时代最能打的主帅,慕容垂不能亲征,才给了拓跋珪做大的机会。
二是精神不济。精神不济,就会作出错误判断。早在公元391年,赵王慕容麟对老爹慕容垂说,我观察拓跋珪的举动,这小子终究会成为我们的祸患,不如把他弄过来当人质。慕容垂听后,没有放在心上。也即是说,慕容垂已经丧失了对危险的嗅觉了。同样的原因,他无法分辨太子慕容宝的水货本质,竟然以慕容宝为主帅。最佳选择,当然是不打;实在要打,另外几个儿子,慕容农、慕容隆,哪怕是慕容麟,哪个都比慕容宝强得多,至少不会败得这么没有回旋余地。
另,我对慕容麟的表现十分不解。此前,后燕多次出兵帮助拓跋珪,公元386年,打拓跋珪的叔父拓跋窟咄;公元387年,打匈奴首领刘显;公元391年,打拓跋珪的舅舅贺讷,都是慕容麟率军去的。慕容麟对拓跋珪相当了解,因此才能提醒慕容垂,拓跋珪这小子不可不防。但是,参合陂之战,慕容麟的表现十分怪异,就像是拓跋珪派过来的卧底。沙门支昙猛提醒慕容宝要防备拓跋珪来袭,慕容麟跳出来阻止;慕容宝派他率三万人殿后,他却带着战士们打猎游戏。慕容麟似乎在盼着慕容宝失败,难不成,他想伺机抢夺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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