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抗战老兵公益15年，我们见过许多老兵身上和心底的伤。心底的伤，也许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身体的伤，几乎无一例外，是在那漫长而黑暗的14年战争中被鬼子的子弹或炮弹、炸弹留下的。在那个敌我军事实力悬殊的年代，被子弹击中或者被炮弹/炸弹的碎片削去一片骨肉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熬到抗战胜利，我们付出了3650405位中国军人的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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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的三八大盖射出的弹速极快，在大多数情况下会射穿身体，如果被击中的不是要害部位，大概率不会致命，甚至可能愈合得比较快。只是那个身体会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弹洞，提醒着我们：
他们曾冒着日军的枪林弹雨去为如今的我们争得民族存续的一线生机。
居住在广西横县农村的抗战老兵陶盛万是一个例外：八十年前，在那场惨烈程度堪比南京的城市保卫战中，一颗远比三八大盖威力大得多的九二式重机枪子弹射进了他的脖子，没有留下弹洞，反而鼓起了一个包，在他瘦弱的身体里留存了近八十年。那是1944年农历八月的一天，已是陷入战争泥淖的日军为了打通东亚到南亚最后的路上交通线，先后在河南、湖南和广西发动了一号作战。而中国军队在前面十三年的拼杀中已经损失了大部分的精锐，部队严重缺员，在这种情况下，原来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征兵原则已经无法满足各部补足人手的需要，许多地方都开始二丁抽一，甚至连独子都征去当兵。时年21岁的长子陶盛万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被拉去当兵的。从横县农村的家到村公所、乡公所集中，然后被拉到城里的横州施家大院等候通知。第二天，横县各机关团体、群众就在体育场开了盛大的欢送大会，那一天城里燃放了很多鞭炮，送他们这些新兵上前线，谁都知道，他们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可那时的陶盛万并不知道，命运早已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一场几乎全军覆没的大败就在不远的一个来月后等着他。离开横县后，这一队壮丁被赶向南宁以北的柳州、桂林。那时的中国，除了交通要道和大城市，汽车是绝对的稀罕物，陶盛万们只能用两条腿当交通工具，一直走到来宾才终于搭到了车，过柳州到桂林。终于，在桂林的省府大操场，陶盛万被编入了31军131师391团一营一连一排。彼时，衡阳早已失守，日军一号作战第二阶段的任务已经完成，兵锋越过全州，直指桂林——第六方面军之第11军第3、第13、第37、第40、第58等师团，约10万余人杀气腾腾地沿着湘桂路而来。而守卫桂林城的中国军队只有第31军军部及所辖的131师、46军170师、175师523团1营、188师563团1营，再加上衡阳败退下来的第79军98师294团，全部守城不过两万余人，危在旦夕的桂林城陷入了日军的重重包围。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陶盛万才刚刚开始了他入伍训练——在省府大操场上练习用步枪瞄准。很快，几乎还没学会如何有效射击的陶盛万就被命运推上了战场，他所在的第131师391团奉命守备月牙山、普陀山、七星岩至花桥一带。391团的团部设置在七星岩内，而花桥就是陶盛万和他的弟兄们的赴死之地。10月29日，日军对桂林城郊全面实行威力搜索，11月1日，在野战高射炮第22联队第2中队、独立野战重炮兵第15联队、独立重炮兵第6大队、野战重炮兵第14联队、独立野战重炮兵第2联队、独立野战重炮兵第9大队、独立野战重炮兵第10大队等诸多重火力的掩护下，日军发起了全面攻击。而陶盛万所在的391团正面迎击的就是在日军重炮掩护下狂热进攻的第40师团。桂林的山很美，既有怪石嶙峋，也有奇峰异岭，独特的喀斯特地貌不仅给了桂林秀美的山川，也让那山里形成了诸多的天然石洞。391团的弟兄们就以这些天然的石洞和构筑的碉堡为根基，对日军的进攻展开猛烈还击。战况惨烈而焦灼，我军伤亡巨大，日军屡次被击退又屡次重整旗鼓再度袭来。陶盛万和他的弟兄们在花桥桥头跟日军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他早已不记得那场仗打了多久，只记得没过几天连部、团部、师部的电话就都打不通了。陶盛万不清楚是在哪一天的战斗中，他觉得脖子后面突然一麻，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摸有些血，但当时没有军医包扎，他也没太在意。很快，在巨大的伤亡下，攻势猛烈的日军终于将他们部队彻底打散——有的战友被击中牺牲，有的成为了日军的俘虏，而他则在最后时刻听从连长的命令突围了出去。两万训练不足的地方军，对上十余万拥有各种轻重武器的精锐日军，桂林压根没有守住的可能，开战十天后，那场战事便迎来了必然的结局——惨败。在那场惨败中，没有组织、没有方向、一片混乱，身处其中的陶盛万一路蒙头乱冲，不知道冲了多久，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其它的弟兄。他不知道能往哪儿走，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没有战友可以商量，也不知道部队会到哪里集合重整，无路可走的他只剩下一个选择——回家。从桂林走到荔浦，再到横县，这条路他走了近一个月，颈后的伤口还在流血，回家的途中他随手摘了些草药敷上，到家的时候，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而他一直不知道那颗罪恶的九二式重机枪的子弹从此留在了他的身体里面。有一天陶盛万感到鼓起大包几十年的脖子突然开始痛了起来，家人把他送到了横县人民医院，照过X光后，医生发现他的脖子里竟然有一颗71年前留下的硕大的弹头。由于这颗子弹非常靠近颈椎，而陶盛万已经92岁高龄，医生也不敢贸然给他动手术，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所幸，保守治疗起了作用，陶盛万脖子上的疼痛渐渐消失了。村里对他的情况也非常重视，很快上报了县里面，陶盛万也终于拿到了那枚早该属于他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2022年4月6日，陶盛万突发脑溢血，送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脑疝已经形成，而患者一旦形成脑疝，有50%的会在7天内逝世，这一天距离他99周岁的生日仅有5天！我们立刻为他定制了老兵万岁的怀表，并展开紧急医疗援助，只希望已经无法言语和主动进食、丧失肢体功能，对外界感知模糊的他能挺到我们为他送上怀表庆祝生日的那一天。命运，这一次又拉了他一把，陶盛万奇迹般地挺了过来。直到近一年后的2023年3月26日，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带着那颗留在他身体里79年的子弹入土为安……桂林，是一场堪比南京的惨败！桂林守军除第十六集团军副司令兼桂林防守司令韦云淞、31军军长贺维珍率少数残部逃出外，大量高级军官命丧桂林，桂林防守司令部参谋长陈济桓、31军参谋长吕旃蒙战死，第131师师长阚维雍自决殉国，第170师副师长胡厚基、第131师392团团长吴展等2400位官兵在撤退中战死。据日军第11军战后收拾战场，桂林攻城一役中，我军阵亡5665人、俘虏13151人！多年以后，他面对我们的摄像机，不无悲愤地说：跟我一起去当兵的，死了多少？我们连训练都几乎没训练过，鬼子的炮弹像倾盆大雨一样，怎么打？他也曾淡然地跟我们说，除了日常的头晕和偶尔的头痛、脖子疼以外，他并不觉得那颗足以将人体打烂的重机枪子弹给他带去了多么大的伤害。如今，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里，折磨他的那颗子弹终于和他一起埋入了地下，他不会再因此而头晕、头痛、脖子疼了。可每每想起他脖子后鼓起的包，和里面那颗伴随他七十多年的重机枪子弹，以及他面对我们的摄像机风轻云淡的说“没事”时的表情，我都想痛哭一场——明年就是抗战胜利80周年了，我们剩下的老兵不多了，他们中身上还带着伤的也不多了。可又有多少老兵的心里，曾经千疮百孔，却一直没有被看到，反而会安慰我们说：没事！无论，读到这篇小文的您，是否认识哪怕一位抗战老兵，请一直记得，七十九年前，他们为挽救民族危亡所付出的一切！因为，他们曾用鲜血和生命点亮的那束光，七十九年来，一直照耀在我们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