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卖货郎外公
文/小拾
外公年轻时是一个走乡间串岭的卖货郎。听妈妈说，他在没结婚的时候就一直做着这份工作。作为家里的老大，他失怙时不过十几岁，靠着这趟山涉水的工作将弟妹几人抚养长大，还供二爷爷和三爷爷念了书，而他自己却大字不识一个。如今弟妹几个及其后辈皆有所成，唯独外公因为几年前在工地上做活路摔断了腿，独守农村。
外公的床头柜上，一直搁置着两只木头箱子，旁边，是一块有些宽的竹扁担。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它们便在那了。很小的时候，这两只箱子是百宝箱，外公总能像变魔法般从里面变出各种糖果点心，每次听到“叮当叮当”的铃响，我和哥哥便冲着迎上去，咿呀咿呀地一齐围着箱子打转，看着疲惫了一天的外公笑呵呵地从里面掏出各种零食。
稍微长大一点，哥哥去村里上小学了，我落了单，便时常吵着闹着要跟外公一起去卖货。天气好的时候，外公会捎上我。一路上，外公一手扶着勾了两个大木箱子的扁担，空出一只手来牵着我。一大一小、一深一浅的四行脚印遍布蜿蜒的山路，沿途还有野花的芳香和各种不知名的鸟鸣，时不时还能在买货的乡人家里歇个脚，喝上一碗温热的菊花豆子茶，去的这一趟总是新奇有趣、不知疲倦的。可回来时，却是兴尽而颓怎么也不肯走了，这时，外公便会将没卖完的货物收到一个箱子里，然后让我坐在空箱子里，有时候货物剩得少了重量不够，外公便会捡几块石头放进去平衡，就这样挑着我返家，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大多都睡着了，是被外婆的饭菜香熏醒的。妈妈说，我小时候胖乎乎的，她两只手抱我都很吃力，也不知年近50的外公是如何将我挑回来的。至今，外公的右侧肩膀都有一处是凹下去的。
我在外公家长到七岁，这七年，糖果的香甜和山野的有趣让一个留守儿童丝毫感觉不到离开父母的忧伤。
七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把我接去了打工的城市，依稀记得，那时我坐在面包车里嚎啕大哭地看着外公外婆渐渐模糊消失不见的画面。而往后的时光里，随同他们一起模糊的，还有那本该珍藏的七年时光。
小学六年，我只见过外公外婆一面。那时家里拮据，为了省下路费和多赚点加班费，过年都是就地过。那唯一的一面，还是外公外婆来温州看我们。那时，我已经感觉到了时间和距离的可怕。
我上初中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外公便一个人在乡下住着。那时他一边干农活，一边依然干着卖货的老本行，只是生意已大不如前，大抵是不想给儿女增添负担，他便时常瞒着妈妈和舅舅去工地打零工。我们虽在一个城市，却也只有逢年过节才一起聚聚。那时，外公从乡下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来看望我们，依然挑着他的两只木头箱子，里面装满了自己种的蔬菜和杀好了的鸡鸭。我家距汽车站也有20多分钟的路程，他到的时候，常常是满头大汗，但总不忘给我从箱子里掏出一袋不知攒了多久的零食。我那时已对这些不感兴趣，因此常常是笑着接过却将它放在柜子里积灰。很久以后，妈妈告诉我，这些看着像三五产品的杂牌零食外公自己根本都舍不得吃，总是一点一点地攒着，他记得，我原是爱吃这些的。
上了高中以后，课业繁忙，每次外公来我也总是说不上去几句话便躲进房间了。高二升高三的时候，外公在我家住了一整年。那年的一个傍晚，妈妈接了一个电话就去医院了——年近六旬的外公在工地上扎钢筋的时候从架子上摔断了腿。他的腿开了刀，里面放了好几根钢板，自此落下了后遗症。那一整年的前几个月，是我记忆中较为压抑的一段时光。做完手术后外公便在我家修养，由于行动受限，因此大小便基本都是在房间内解决，我们家房子不大，再怎么通风，味道还是很容易蔓延。因此，那段时间，我一面同情外公的遭遇一面又忍不住和妈妈抱怨家里味道太大了，想让外公去舅舅家住，但妈妈说舅舅出了手术钱，不可能再让他照顾了。那段时间我成绩有些下滑，于是乎将所有的埋怨都转到了外公身上，想着他为什么不能安分点在农村呆着，非要去做小工摔断了腿，还偏偏选在我升高三这么关键的时候让我心烦，想着想着，我对外公的态度便有些明显地不好起来。外公本就是个不愿意麻烦他人的人，就算是儿女，也是如此，他后来大抵也意识到了我渐渐平息的讨厌，在身体刚刚康复能下床走路后便毅然回了农村。他走后，我不禁又开始后悔起来，但又强行安慰自己不是自己赶走他的。
直到上了大学后，我才意识到我当时的行为有多么的不耻和荒诞。作为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女，却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了他当头一击。他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一两块糖就可以哄开心的孙女已经变了一个人，我对外公，从此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愧疚，也不敢去看他。
外公却像是忘了这件事一般，每每我去看他，他仍旧是笑呵呵地从箱子里掏出零食，只是这时的零食却已经是牌子的了，我知这是别人看望他时买的，他没舍得吃，特意留给我，可此时，我多么希望他拿出的是那些杂牌零食。
工作后，我拼命地想要弥补这一份迟来的愧疚。于是乎，我经常给他邮寄一些好吃的零食和营养品，还时常给他买衣服和鞋子。我以为这样，我的愧疚就能少一些了。
只是每当看着外公越来越松的牙齿和堆积在箱子里的零食，看着他颤颤巍巍的背影和苍老的笑容，以及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极力掩饰的小心翼翼，我知，这愧疚一辈子都抹不去了。
外公脚上的钢板因为年纪太大至今没有拆掉，每每阴雨天的时候，那只脚便会疼痛起来，就是平时，也会有些肿胀和麻木。每每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和我聊起外公的近况，我便不自觉揪心。但愿时间真的能如一阵风，让他忘记他这不孝孙女犯下的糊涂事，那样，他的疼痛，或许就能少一些。
作者简介：
丁玲芳，长居于江西，主业语文老师，爱好写作，目前为小白阶段。喜欢观察人事，分享感悟，寄情文字，冀有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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