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初旅伤别离

文摘   文化   2024-07-31 21:58   江苏  


车轮滚滚的轰鸣声终于把我从昏沉的状态唤醒。我疑惑地望着局促的四周,发现自己竟躺在硬座车厢的长椅下,身上盖着一条外婆非要让父亲带上的新弹棉絮网套。浑身燥热焦渴,我不由得哼吟了一声。父亲听到我的声音,赶忙钻到椅子下面,问我好点了没有?望着眼前的父亲,既失望又厌嫌。那是八二年的暑期末,千盼万盼父亲接我回家,然而,现实与想像颠覆了我。

父亲操着已变调的家乡话版国语絮叨,我才知道自己因为发高烧,昏睡了一天一夜。跟随父亲上火车的情景强烈浮现在眼前,我就这么跟着父亲走了?一切理所当然且木已成舟了,一个小女孩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列车隆隆向前,绝不会倒退回去一点,未知的将来,即便懊悔、沮丧、茫然,甚至恐惧也不得不面对。

“快到兰州了,起来吃点东西吧。”父亲递过水杯让我喝下两片药片。
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外面世界的女孩而言,“兰州”是多么陌生的地名。从苏州到兰州,火车开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对于我却若隔世。

外公、外婆和小舅送我去苏州火车站的路上,撞见正骑着自行车回家的大表姐,她大声喊我然后挥挥手说“再会”,我同样挥挥手笑着道别,像以往一样轻松自然,丝毫没有去想这将是一场久别。

进入火车站,我好奇地在人流如织的候车室东张西望,竟忽略了外婆未跟随我们一起检票进到站台。初上站台,我仍在好奇揣度列车以及驶来的方向,直到火车鸣笛声从远处呼啸而来,心骤然拉回现实,茫然四顾中才发现不见了外婆,然而一切已晚,还没有对外婆说任何关于分别的话呀。尽管极力克制,泪水终究夺眶而出,我语无伦次地问外公,外婆在哪?他故作轻松地说,外婆没买到站台票只能在候车室。

我被父亲拉着踏进拥挤不堪的车厢,因为没有买到座位号,小舅帮忙把行李搬上车后立马转身下去了,我站在门边上任由眼泪决堤,泪眼模糊中只见车下面的外公和小舅全都眉头紧蹙一声不响,那神情更加令我无法自控。有那么一刹,想不顾一切冲下火车去找外婆,然而门关了,车开了,家乡越来越远,心越来越凉……。

父亲把一件行李摆放在靠近厕所的走廊边,让我坐在上面。那时候,座位优先卖给始发站上海出发的旅客,除了公差,苏州、无锡上车的老百姓极难买到座位。我全然无心环顾四周嘈杂忙乱的人群,也不关心父亲跑来跑去在忙些什么,兀自低着头落泪。一位大姐姐紧挨着我,也坐在及地的行李上,看到我哭泣尝试着劝慰。在她再三追问下,我平息情绪第一次用普通话和陌生人交流,断断续续简单地叙说了自己的故事。

七十年代初,外婆从江苏赶到乌鲁木齐照顾刚出世的我和年幼的哥哥。在我一岁半时,外婆把我带回了无锡老家。外婆离疆仅半年,身体一向强健的母亲竟因病未及时治疗而身故。从此,我便长留在了外公外婆身边。外祖父母的隔代亲情替代了父爱母爱,得以无忧无虑在无锡乡下生活了十年。随着他们年事渐高精力不济,有意让我回到父亲身边。

记事起的我,脑海中对父母的印象始终空白,仅凭一两张父母亲的黑白照片遐想。然而,第一次见到父亲,他苍老矮小的身材与照片上大相径庭,更没有我想像中的父亲该有的沉稳威严。他大大咧咧、啰啰嗦嗦、不修边幅,不懂诸多礼数规矩,对父亲的向往仿佛一下从天上落到地下。而“爸爸”这个简单的称呼,无论家人如何劝说利诱始终让我无法叫得出口。直到那时,傻乎乎的我才有心去了解父母的一切。父亲因支边新疆耽误了找对象,而母亲在阴错阳差偶然的机会下,被介绍给了大她十余岁的父亲。因而,父亲直到四十二岁时方有了我,自然无法与同龄孩子年轻的父亲相比。

毕竟寄人篱下,又因外婆生性脾气躁,常常挨揍的我,在我懂得如何写信后,总是偷着写信向父亲哭诉,恨不能插翅飞往新疆逃离外婆。然而,当父亲真实得站到我面前时,尚不算懂事的我却拒绝与他沟通,极力疏远并避之不及。只是,与生俱来的事实无法改变,我不得不接受跟他回家,但是直到真正离开外婆,才发现分分秒秒的思念令我肝肠寸断、痛苦不堪。

大姐姐大致了解到了缘由,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任由哭得疲惫不堪的我倚靠在她身上昏昏睡去。醒来,窗外已是漫漫黑夜,车厢内依然乱哄哄一片,大姐姐告诉我,我睡着的时候也在哭。我没有任何食欲,连水也不想喝,脑海里不断想念外婆,想念家乡每一位亲人,家乡的每一物每一事。思绪竭力飞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上,难以相信就这样倏地离开了。在悔恨、恐惧、迷茫中哭了两天,以致最后高烧到人事不知。

火车过了兰州后,车厢里少了很多人,我和父亲终于占了一方固定座位。茫然地望着窗外贫瘠陌生的景色,我不再无谓地哭泣。吃了药,身体渐渐好转,面对火车上特有的用铝制饭盒盛装的盖浇盒饭也有了胃口,盒饭上码着比我巴掌还大的午餐肉,至今记忆犹新。

座位对面坐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她穿着精致斯文白净,从她流利的普通话谈吐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和母亲是回上海探亲返疆,她的母亲是一位中学老师,母女俩常分享一些糖果和零食给我,令我既羡慕又感激。气温下降,女孩有意从皮箱翻出多件漂亮毛衫一一试穿给我看,而我仅能翻出一件粉色手织的平针毛衫,出自不善编织的外婆之手,虽然土得掉渣让我有些羞愧,但是穿在身上感到分外温暖。

苍茫荒凉的戈壁大漠长时间霸占着车窗外的景致,尤其河西走廊段广袤的沙漠,如麦浪翻滚般的金黄色沙丘一眼望不见头,虽然头一回见此情景,我却丝毫提不起兴致,脑海里不时想起“去到新疆,回不到家乡。”外婆常念叨的这句老话。彼时的内心随着荒凉景致而无限荒凉。火车走走停停,第一次经历八十多个小时的苦旅(应该自记事起算首次,第一次尝到刻骨铭心的离别之痛。这段人生经历无论何时提及,总难以自抑。


初稿于2006.12




源于上篇最后曾提及“沉重地挥手作别桥湾街,从苏州火车站踏上西行的火车。” 2006年热衷写博之时记录过那段经历,昨日特重置密码从博客复制过来,略作修整。人生苦旅早已成为历史,亲人尽数离世,只是那个过程从来都很清晰。很多人问我,过去的事情怎么可以记得那么清楚,我想很多往事尤其刻骨铭心的往事盘亘心中,一路反复回味,必然记忆深刻难以忘记。苦也好,乐也罢,都是这一趟人生的历炼。

美素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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