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湾街,娄门内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老街巷,曾因跨东北街河的老桥“张香桥”而名张香桥巷,大概民国起更名为桥湾街,或因街巷曲折多弯而名。北有东北街河,南有麒麟河(原名“骑龙河”),一条充满老苏州人生活味道的市井小巷。街内古迹甚少,现仅存“邓孝子祠”的一对夹杆石,与南北两眼古井(街北祠堂旁的“广成泉”和街南徐鲤鱼桥畔的“库塔井”)。从这三处遗存略可翻见原存在此街弄的祠堂、库塔等早已毁失的建筑名由一二,几搜不出任何故事。举目街巷两旁狭窄备弄里大片不算太老的平房数十年如一日存在着,相比外面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慨叹难得留此一份老苏州生活的平淡及安逸。与桥湾街结缘,源于大舅在苏州成家立业,外公为他在桥湾街上置办并建造了两开间私房。幼年常随外婆来到桥湾街,中年返苏之初,我在桥湾街又住了大半载。我对苏州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熟识度最初都来自大舅家。幼年时,每年至少两次跟随外婆从乡下乘轮船到苏州,在桥湾街的大舅家少住时日。从平门轮船码头上岸后,外婆总是拉着我徒步走到桥湾街。有一次,可能带的土特产较多,外婆喊了一辆三轮车。看上去油腔滑调的三轮车师傅却送给我一块香豆腐干,淡黄色的豆腐干香甜咸交杂又有韧劲,那是我头一回遇到看着普通却滋味美妙的豆腐干,至今难忘。每到桥湾街,我一般都跟着大我三岁的小表哥。小表哥有个如影随形于他的表弟,住在不远处的库里弄,加上邻里小伙伴和同学,玩伴不绝。附近几条弄堂、东园,以及表哥的阿姨家、同学家无不跟着他们混了个熟。他与小伙伴玩的大多数物事,让乡下的孩子感到稀奇。小表哥有好几个蟋蟀盆,斗蟋蟀这件事伴随他整个少年时期。小女生夹在大男生之间,总有不合时宜的时候,尤其观战蟋蟀,他们兴致勃勃起劲得很,而我常感无趣。于是,我也常跟在两个大表姐屁股后面,不是跟随她们上河滩洗衣服,便是跟随她们进出同学家,看着她们一边闲聊一边忙乎手里的生活。姐姐们钩编技术娴熟,不仅为家人编织毛线衣,还常接收外发加工的钩编活计来补贴家用,那些外贸出口的钩编娃娃真是漂亮极了。大舅家大儿,我的大表哥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已参加工作,在一家叫“李福兴”的饭店做面点师,那时候大部分饭店属国营。有一天,大表哥上班竟然带着我去了单位。他把我安顿在饭店后门口,一位邻居老阿婆正在矮凳上摘菜,她问东问西陪着我聊了很久,直到大表哥叫我进去吃面。不知是等得肚子饿了,还是那碗阳春面着实美味,哪怕后来接触到各地各等各样的面食,似乎再找不到记忆中那一碗苏式阳春面“惊艳”的入口滋味。即便如今成为素食者,仍热衷美味的苏式素面。作为大舅家四个儿女曾经的小跟屁虫,也许从那一碗阳春面里懵懂着“幸福的味道”。大舅很像我的外公,不仅相貌堂堂且性格温润儒雅,因其工作原因常能飚几句外语。我从来没见过他对家人说过粗话发过脾气,这和他脾气暴躁的娘(我的外婆)截然相反。我的大舅妈偏是个性格豪爽泼辣强势的人,很难在她那里体会到温柔,以至我幼年面见她从来是怕怕的。待我中年返苏,与她同一屋檐下一段时间,倏然发现她虽然强势却有通情达理、聪明善良的一面。虽然她的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在生活中讲到各种道理常让我叹服。彼时,正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儿,因为我的工作常无法照顾到他,不得不独自上下学,放假时独自在家糊弄早、中餐。大舅妈便常常喊他过去吃饭,每当我提出给她一些伙食费,都被她拒绝了。儿子每一次都夸赞阿婆烧的菜,包的馄饨、团子味道好极了。确实,大舅妈的厨艺在我整个表亲家族里始终最棒。一日,我和大舅大舅妈聊天,无意聊到父亲,作为小儿在乌鲁木齐仅有的一位祖辈,外公却想不起来给他买零食带他出去玩,这让小儿尤其羡慕别的小朋友拥有祖辈的疼爱。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舅妈当即指挥大舅没事干时陪我儿子逛逛园林。当天下午,大舅果真带着小儿去了狮子林,他说,小朋友最喜欢去狮子林。也正因为在苏州多了不少阿爹、阿婆们的温情关爱,以至于当一位表姨问及小儿,最喜欢苏州什么?他竟然回答,这里亲戚多。
在这座有着数千口井的城市中,说得上历史典故的井不过百口,桥湾街的广成泉与库塔井并列苏州百井之中。广成泉离大舅家相隔两户人家的距离,一家门的生活在没有自来水之前与广成泉息息相关。每家每户离不开井水,饮水烧饭、淘米洗菜洗衣。每一天早晚的井边顶顶闹猛,东家长西家短的口水,混着哗啦啦的井水,手里的生活陀螺般忙碌个不停。表姐们搓洗好的衣物常端到麒麟河的河滩上漂洗,衣物在水里晃上几个来回就漂洗干净了,比起一桶桶吊井水方便快捷。有些人洗脸、刷牙、淘米、洗菜也在河滩上解决,尽管大清老早同一河滩上刷洗马桶此起彼伏了一波,那时候并没有人觉得河水很脏。随着自来水、排污管道进入千家万户,化学洗涤制品越来越普及,再也没有人到河滩上解决生活中的洗涮问题,河道日益脏臭,直到水利部门开始重视清理。近一两年,更是运用上了高科技,景区河道重点清淤排污,平江河变得清亮透彻起来,相连的麒麟河、东北街河自然也随之清亮多了。从张香桥上看东北街河,两旁依然可见老苏州的生活
麒麟河上的徐鲤鱼桥连接着桥湾街与横街
或许因为远离江南很多年,对于水乡生活的一切细节深怀乡愁。老桥、老井、老河滩总是我乐意关注的地方。当我十多年前回到桥湾街生活时,也会跑到广成泉井边吊水浣洗,只是古井边再无喧嚣闹猛。古井旁一条条深长狭窄的弄堂,黝黑的电线蛛网般盘踞在斑驳的高墙上空,一辆穿弄而过的电动车急速驶过后复归寂静。那些少年拿着弹弓奔跑在弄堂里的嬉闹声,连同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年长一代均不复再见。桥湾街东临娄门护城河、南近东园、耦园,西近平江路、狮子林,北近拙政园、博物馆,如此地理位置理应闹猛,偏偏数十年间始终闹中取静,街貌都不怎改变。以往,南面的游客不会从白塔西路转进娄门横街跨过徐鲤鱼桥钻到桥湾街,北面的游客不会跨过东北街河上的普新桥、张香桥,绕过三家村或张香桥下塘拐进桥湾街。尤其前些年的横街和三家村颇为凌乱,面对脏乱差的街景闲人必然止步。倒是如今,三家村终于拆除殆尽改作临时停车场,娄门横街改头换面了一番,头顶上乱糟糟的电线网基本理顺,随着麒麟河两旁出现了民宿,桥湾街时不时也会有游客进入。八十年代末还能看到娄门桥下河埠头停满各种货船,夏日,从靠岸的西瓜船上选购一些西瓜回去是周围市民的生活日常。那时候,苏州市发放免费园林券,园林券总是留待外来的亲友。于是,每一次回到苏州,桥湾街周边的园林倒成了我必逛之地。车头旁的电线杆直对桥湾街(如此逼仄能把车开进来,佩服)
自幼年迄今,无数次与桥湾街告别,如同生活中随时作别任何一处地方。在没有手机、电话的八十年代初,我沉重地挥手作别桥湾街,从苏州火车站踏上西行的火车,从此,桥湾街**号成为我信封上的通讯地址之一,表哥表姐与我通过书信了解彼此大概。在我返苏之初,因小儿读书不便不得不搬离桥湾街,我的电瓶车上简单绑了两只不大的纸箱和两个随身包。而后,每一次搬家均以数倍于前的行李扩张,兜兜转转搬回到乡下,一室空屋塞得满满当当仍不舍购买欲望。曾经从桥湾街抱回一条小狗,我叫它放放,然而何尝放下……。随着我大舅、大舅妈陆续离世,桥湾街终将与我难得再见。在作别桥湾街的那个清晨,我拍下几张照片,记忆纷杂琐碎,权留碎碎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