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之909)
爸
( 周红红)
(2025年1月9日沧州日报刊登)
爸,个头不高,黑黑瘦瘦,是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
熟悉他的人都说他为人好、脾气好,可在我们四姐妹的童年记忆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虎爸”。
吃饭时,谁若是吧唧了嘴、夹菜时没从自己那边夹,或者坐着抖了一下腿,不用训话,只要他看一眼,你就知道自己错了。爸话不多,但身上散发的威严,如同日出时的光芒,宏大又震撼。
1980年代中期,县城开始流行高跟鞋。大姐也买了一双,粗跟塑料凉鞋。所谓高跟,不过一寸,放到现在跟平跟没啥区别。爸却急了,训了一顿不算,晚上还趁大姐睡着,把鞋跟锯掉了。鞋头,船一样翘了起来,没法再穿,只能扔掉。
那时,女孩子还流行烫辫梢,大姐禁不住小姐妹的怂恿,又是爱美的年龄,就把麻花辫梢烫了烫。说是烫,也就是辫梢比原来蓬松了些。爸下班回家,从大姐身边走过,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儿,转身瞪着大姐问:“你烫头发啦?”大姐揶揄道:“她们都烫了。”爸扔下一句话进了屋子:“弄直了去!”吓得大姐第二天就把头发拉直了。
1990年代中期,从小爱美的小妹也长成了大姑娘。等待上班的那个暑假,她和几个同学兴致勃勃地学化妆,还买了支口红抹上了。
先是下班后的妈看到了,十分不悦,说了几句。妹不以为然地争辩了几句。爸回家看见,亦是不悦,但没发作。妈压着一肚子火,等爸一进屋,给爸使了个眼色,爸心领神会,冲着妹妹就去了:“把这红嘴唇给我擦了!”妹不说话,一脸不服。
“你擦不擦?”爸声音高了八度。妹又委屈又愤怒,眼泪下来了:“就不擦,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你个老古板、老封建!”如果不是姥姥过来劝架,不知后果如何,但可想而知那个红嘴唇让爸有多生气。
多年后,往事已成笑谈。爸那时虽“独裁”,但谁也没记恨他。因为知道他就像一个园丁,时刻关注着我们成长的每一个细节,时刻警惕我们可能出现的一点点偏差。他用严苛的方式为我们修枝打杈,只为让这些树苗能笔直地生长。他的爱,就像修枝剪,虽有时会让我们疼痛,却蕴含着无尽的期许与希冀。
1980年代中期,同村的一位老乡,论着喊哥的,带着一家四口从部队转业到泊头。爸帮着联系单位、帮着租了房子。可是没住多长时间,房东便提出要涨房租。见房东蛮不讲理,爸的犟脾气上来了:“走,不租了,到我家住去。”
那时家里住着三间正房、两间偏房,七口人,本不算多宽敞。如今两间偏房给让了出来,空间立刻变得局促起来。
我是个喜欢有独立空间的人,过去常待在偏房里,看书学习都安静。现在家里每天人声鼎沸,自是心中不悦,常会不自觉地挂脸子。一次让爸看到了,叫到屋子里好一顿训。大意就两点:一是人家有难处,人生地不熟,咱得帮——要懂事;二是以后再敢挂脸子,有你好看的——要看事。
于是接下来热热闹闹的那几个月,我既懂事又看事地保持着微笑。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那些年,家里常有亲友来住。看病的,上学的,上班的,有的住十天半月,有的住两三个月,还有的一住就是大半年。爸对他们总是笑呵呵的,脾气好得没法说,这让我们也从小就感受到了他有求必应、古道热肠的一面。
上高中后,为了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我从家里搬到了妈妈的办公室住。
一个飘着大雪的周日,我正在妈妈的办公室复习功课,爸敲门进来了,全身上下裹了厚厚的一层雪,眉毛、胡子全白了。
正当我惊讶之际,爸哆哆嗦嗦地解开大衣,从贴身的棉袄里掏出一包用麻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快,趁热吃,你妈给烙的馅饼。”又嘱咐了我一句:“晚上早点睡,别熬夜。”然后推上自行车弓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看着漫天飞雪中爸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瘦小,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那是记忆中最盛大的一场雪,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吞噬在了无尽的凛冽之中。可以想象,那来回十来里的路,爸走得有多艰难;也可以想象,他把那包馅饼一路抱得有多紧。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馅饼,我哽咽得无法下咽。
上学时,曾有过一次爱恋,爸妈从一开始便仿佛看到了结局,以过来人的阅历谈了看法。我不但听不进去,还一次次地跟他们闹别扭。爸说:“现在不听老人的话,以后有你哭的时候。”这场年轻的爱情不幸被爸言中,最终宣告结束。我承受不住,病倒了。
记得那一夜,爸几次轻轻地走到我的床前,摸摸我的额头,为我掖好被角,然后,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点上烟静静地吸着。
在一明一暗的烟头映照下,我发现爸佝偻着背,眼神忧郁而疲惫,鬓角上新添的几缕白发凌乱地飘曳着。看着爸,我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涌上眼眶,在曾经对抗的亲人面前尽情释放……这一次,爸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一句责备的话,我却终于读懂了爸,读懂了隐藏在威严背后的如高山大海般深沉的父爱。
大学毕业后,到报社当了记者,爸每天也因此添了一份新的内容:仔细地翻阅着报纸,搜索着我的名字。无论散文、通讯还是会议消息,他都会细心地把报纸留下来,拿回家,读给妈妈和姥姥听。
爸喜欢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名字,喜欢听他的同事和朋友谈论我的文章,就如同听到别人称赞他院子里种的瓜菜、花草一样得意。
记得有一次,一位在文联工作的伯伯夸我有篇散文写得好,爸跟我重复这些话时开心的样子,时隔20多年,我仍然记得。尽管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给爸带来过什么荣耀,但我的每一点成绩、每一点进步都会令他快乐无比。因此,为了爸在灯下剪报的身影、为了爸欣慰的笑容,我常常会鼓励自己努力些、再努力些。
爸上班时,天天忙,经常一走一天,晚上回来又常呼朋唤友来家吃饭。妈下了班不管多忙多累,放下自行车就得奔厨房。好在那时人们吃的不是饭菜,而是感情,一碟花生米、一盘拍黄瓜、一份炒鸡蛋、几根火腿肠,就能吃得热火朝天、心满意足。
那些年,家务活儿爸几乎帮不上什么忙。自知亏欠妈很多,就常说:“等我退了休,一定补偿你。”爸果真没有食言,退休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回归到了家庭。学会了和面、蒸馒头、包饺子、带小孩儿,把妈照顾得也很好。
妈膝关节不好,一出门,爸总是不离左右地搀扶着,成了妈的“拐杖”。妈睡眠不好,半夜醒来有时会加粒药,又为了防止起夜折腾影响睡眠,就在床边放了个便盆。于是,每天睡前给妈床头放杯水、早上起来给妈倒便盆,就成了爸的习惯。20多年从未间断。
后来,爸得了肺病。病重期间,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依然不忘这两件事。妈心疼他,有时会装着熟睡,爸就一次次地到门口查看——这个习惯,已然成了他的一份责任。
2023年年底,爸又一次住院,有十多天没见着妈。我就问他:“你想不想你老伴儿?”爸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羞涩的笑:“当然想啦。”“那你对我妈有没有说过我爱你?”爸又笑:“那哪好意思说啊?”我说:“那你现在就说,我录下来传给妈。”爸说行,然后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冲着手机非常郑重地说:“老伴儿,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我爱了你一辈子……”
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爸妈一个村,小学初中都是一个班。妈成绩好、性格好、长相也好,爸对妈仰视了一辈子,也心甘情愿地照顾了一辈子——父母那代人,从来不说爱,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又无一不是爱。
爸接着说:“等我回去,我还接着给你端水、倒便盆啊。”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次爸却没能走出医院。
想来,爸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我很想念他——那个个头不高、黑黑瘦瘦、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小老头。
【编者按:微信公众号“用相机说话”开设“听我说”窗口,内容包括有价值的新闻、正能量故事、回忆往事、乡愁记事、金点子、好建议、女性消费、旅游、房产、家电、汽车、家居、征婚、美食、服饰、购物等,也可以讲自己的故事(包括生活或者学习上的困惑或者困扰,也可以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创造的一点小幸福、小成就等,你的故事将默认允许我们公开发布,欢迎大家参与。邮箱:hbyswhs@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