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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梁河之战在宋方的自撰史料里是完全没有驴车漂移的情节的。《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此战的结束是宋太宗觉得攻城日久打不下来,通信和后勤保障吃紧,再加上契丹援兵很快会赶到,所以主动退兵的。上以幽州城逾旬不下,使卒疲顿,转输回远,复恐契丹来救,遂诏班师。车驾夕发,命诸将整军徐还。秋七月癸未,沙等及宋兵战于高梁河,少却;休哥、斜轸横击,大败之。宋主仅以身免,至涿州,窃乘驴车遁去。甲申,击宋余军,所杀甚众,获兵仗、器甲、符印、粮馈、货币不可胜计。印象里辽史里明确承认的败给宋军的只有白马岭和满城(满城之战失利后立马又记载扳回一局):韩匡嗣与宋兵战于满城,败绩。辛未,太保矧思与宋兵战于火山,败之。乙亥,诏数韩匡嗣五罪,赦之。然而事后特意给当时的主帅韩匡嗣(契丹后来的“国父”韩德让他爹)判了死罪然后又赦免,说明这场失败绝不是一般的失败。然而,这个扭扭捏捏地承认失败之后,辽史记载中辽军对宋军就再无败绩,辽军走进了一个“从胜利走向胜利,却又总是在关键时刻退兵”的怪圈。比如紧接着发生的一次比较大规模的瓦桥关之战,两国君主差点亲自对垒,辽史中的记载是:十一月庚子朔,宋兵夜袭营,突吕不部节度使萧干及四捷 军详稳耶律痕德战却之。壬寅,休哥败宋兵于瓦桥东,守将张师引兵出战,休哥奋击,败之。戊申,宋兵陈于水南,休哥涉水击破之。追至莫州,杀伤甚众。己酉,宋兵复来,击之殆尽。 丙辰,班师。乙丑,还次南京。辽师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然后没等宋太宗车驾过来就退兵了。契丹寇雄州,[实录、本纪皆不载此事,独契丹传十一月书此。]据龙湾堤,龙猛副指挥使荆嗣率兵千人,力战夺路。会中使有至州阅城垒者出郛外,敌进围之。诸军赴援,多被伤,嗣与其众夜相失,三鼓,乃突围走莫州。敌为桥于界河以济,嗣邀击之,杀获甚众。[敌据雄州,他书皆不详,独荆嗣传有此事,今且删修附见,更当考之。]己酉,诏巡北边。
壬子,发京师。
癸丑,关南言破契丹万馀众,斩首三千馀级。即以河阳节度使崔彦进为关南兵马都部署。
丙辰,次澶州。
丁巳,次德清军。
戊午,驻跸于大名府。
雄州言契丹皆遁去。雄州就是瓦桥关(周世宗收复三关后,以瓦桥关为雄州,契丹方面仍沿用瓦桥关旧名)。双方各自宣布己方胜利,能对得上的,就是荆嗣突围到莫州这个事,和契丹军自行退去的事。荆嗣突围莫州的结果,宋方资料说是荆嗣凭借河水,击其半渡,打胜了;辽方记载却是耶律休哥强行渡河,杀了个爽。这里宋方资料给了原因,“关南言破契丹万馀众,斩首三千馀级”,宋军前线反败为胜,宋太宗事后“使崔彦进为关南兵马都部署”,其实就是看到了,宋军如果前线能有个统一指挥,而不用宋太宗居中遥控,还是能发挥出很大战斗力的。辽史里还经常出现不存在的宋方人名——范密(基本可以确定是潘美)、李敬源(很可能是李继隆)什么的,也不知是当年双方的战争迷雾过于浓厚,还是记载的人抄战报抄错了,从读音上的相似性看,很可能是音译出现的错误,一如常凯申、门修斯。当然,宋方对辽方姓名的记载也是讹误颇多,经常把官名当人名。统和四年,宋复来侵,其将范密、杨继业出云州;曹彬、米信出雄、易,取歧沟、涿州,陷固安,置屯。[岳光寒按:中路战神田重进袁继忠竟然在辽方那里不配拥有姓名!]这显然对应的是雍熙三年的宋军大规模北伐,西路出云州的是潘美和杨业。“杨继业”是契丹还在沿用杨业当北汉养子时的旧名,宋方这边已经改称“杨业”。但连打了多年交道的河东战区总指挥潘美的名字都能搞错,可见契丹对西线云州方面的防务是有多不重视。也难怪契丹的西线就像纸糊的一样,在耶律斜轸特意来赶过来擦屁股之前,他们除了送就是送,让杨业一个太原降将——被宋太宗安排在代州雁门关最前线的(说不好听的就是炮灰)——刷战功刷成了河东战区(当时叫“三交驻泊行营”)二把手,搞得宋军其他将领都嫉妒得要死——早知道TMD我也上最前线了!这就为他们后来挤兑杨业致使杨业战死的事埋下了伏笔——一个外人刷战功刷成了跟自己平起平坐,能不招人恨么?你那么喜欢刷战功,现在有这么大的战功给你刷怎么不去啊?你是不想干了吗?杨业很清楚,契丹西线那些渣渣的战功好刷,耶律斜轸的战功可不好刷,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去也不行了。东汉末年袁军降将张郃给魏国当了一辈子牛马驱使,最终还是要葬送。下面是契丹史料单方面宣布杀了宋军大将“李敬源”的记载:时宋将刘廷让以数万骑并海而出,约与李敬源合兵,声言取燕。休哥闻之,先以兵扼其要地。会太后军至,接战,杀敬源,廷让走瀛州。不难看出,这里对应的正是宋方史料里荡气回肠又惨绝人寰的君子馆之战,与刘廷让相约的显然是宋军名将李继隆。此战宋方的记载是这样的:契丹将耶律逊宁号于越者[岳光寒按:耶律休哥字逊宁,于越是契丹的一个荣誉头衔],以数万骑入寇瀛州。都部署刘廷让与战于君子馆,会天大寒,我师不能彀弓弩,敌围廷让数重。廷让先以麾下精卒与沧州都部署李继隆令后殿缓急期相救。及廷让被围,继隆退屯乐寿。御前忠佐神勇指挥使钜野桑赞以所部兵力战,自辰至申,而敌援兵复至,赞引众先遁,廷让全军皆没,死者数万人,廷让得麾下他马乘之,仅脱死。先锋将六宅使、平州团练使、知雄州贺令图,武州团练使、高阳关部署杨重进,俱陷于敌。从宋方史料来看,李继隆压根没有救援刘廷让而是“退屯乐寿”,怎么被契丹给杀了呢?宋军并没有掩盖此次失败,贺令图、杨重进战死是明确记载的,不至于单单掩盖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李敬源”的死。所以这必定是契丹的情报有误,可能是把杨重进当成了李继隆。像上面这种,双方记载对不上,但联系其它史料能大致猜出“你懂的”的例子太多了。宋辽金都有各自官方史料流传下来,真的是中国历史上特别真实的一个时期,相互之间拆对方的台,看着实在太有意思了。可以说,宋辽金时期的中国历史,是唯一的一段不是由其中一方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他们之间互相扔的屎,被元朝修史的一股脑保留了下来,不作细致考证, 同时也保留了双方之间的“战争迷雾”,这一点也是弥足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