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探春像赵姨娘
文化
2024-09-09 08:48
北京
《红楼碧看》出版之后，我就没有再聊《红楼梦》的冲动了。上周六去房山区图书馆做讲座，讲了《红楼梦与文学写作的要点》。其实没讲什么《红楼梦》，都在讲文学写作。如果讲，题目更应该叫《红楼梦为什么不是黄楼梦》，或者《红楼梦为什么不是黄色小说》。但图书馆有很多妈妈带小孩去，展太开也不合适。
我现在看《红楼梦》，更喜欢着眼贾蓉、薛蟠、邢德全这些人物，和15岁时大不一样。那时候我最喜欢贾探春，现在可能也一样。但《红楼碧看》没有一篇聊贾探春。昨晚偶然想到几个点，随便记下。故事我早忘了，所以记的可能不是事实，只是想象。想象有时候比事实更精确，也更重要。我当年巨讨厌赵姨娘。现在也讨厌，但谈不上巨。因为讨厌，我从来没把赵姨娘想象成漂亮的女人。现在回想，觉得是我的错。赵姨娘应该非常漂亮。不止比王夫人、周姨娘漂亮，甚至不比宝钗、黛玉逊色。有什么理由认为当小姐的就漂亮？丫鬟奴才出身的就不漂亮？没这道理吧。过去的我常常会因为一个人道德上的瑕疵，想象这人长相不佳。这是不对的。赵姨娘如果不漂亮，她就一无是处了。我想不通贾政为什么还娶她。贾政的审美是在线的。我看不到赵姨娘在性格、审美、谈吐上有任何可取（娶）之处。但贾政不瞎，所以我很怀疑贾政是看中了她的脸。一想到赵姨娘竟然可能是绝世姿容，就觉得好可惜。但为什么不可以？生活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子。看上去最光鲜的人，三个里有两个半都是龌龊的。体面的人永远不至于太光鲜。15岁的我因为喜欢贾探春，把她想象得很漂亮。现在觉得，贾探春应该没有那么漂亮。甚至，漂亮是对贾探春的亵渎。她多一分漂亮，就减一分魅力。一个巨漂亮的人如果像贾探春这样行事，反而有些可恶。因为漂亮让她应该温和低调一点了。上天不应该把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加诸一人之身。漂亮要和探春绝缘才好。但这绝不是说探春长得丑。我也不能或者不愿意想象探春长得不好看。她可能是那种姿色平平的，看上去没有太多存在感的长相。或者换一种好的表达叫“庄严”。如果说一个人长得庄严，这人大概率不会太漂亮。探春是有三分庄严的。大观园里的人都说贾探春太不像赵姨娘。从丫鬟小姐到老妈子，都这么看。我小时候也这么觉得。现在我的意见反过来。探春还是像赵姨娘的。探春像赵姨娘的不是外在气质，也不是内在气质，而是生命力。想想黛玉、宝钗、岫烟，她们都没有过人的生命力。但探春有。赵姨娘身上也有。甚至马道婆的生命力都比黛玉强。生命力在日常表述中，是个褒义色彩的词。但从佛教看，生命力更像贬义。它指一个人对俗世扎根太深。不过，从大乘看，也可以再转成褒义。我曾以为探春的个性来自贾政。现在觉得不是，还是来自赵姨娘。探春是革命家。革命家之所以是革命家，与其说根源于对崇高的追求，毋宁说根植于对庸俗的憎恶。大观园的女儿们，除了贾探春，薛宝钗可能知道什么叫庸俗，其他人几乎一概不知。包括史湘云、邢岫烟，她们也许应该知道，但还是不知道。贾宝玉完全不了解钱的事。其他人也不大了解。那么，薛宝钗为什么了解？因为宝钗的父亲死了，她还有个薛蟠这样的哥哥。有这样的哥哥就等于没有哥哥。如果“有父兄在”，薛宝钗是不至于这么懂事的。就像有贾政在，贾宝玉是不太懂事的。那么我们就知道，贾探春为什么处理事务相当老道，不是因为她聪明，而是因为她有赵姨娘这样的母亲和贾环这样的弟弟。赵姨娘作为反面教材，让探春知道了太多她那个年纪本来不必知道的东西。赵姨娘对探春影响相当深，但她不是故意的。探春好像只有碰到赵姨娘的事情才哭。这暴露出她的软肋。就像佛经说，“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如是见无为法入正位者，终不复能生于佛法。烦恼泥中，乃有众生起佛法耳。”探春所以是探春，不因为她是贾政的女儿，而因为她是赵姨娘的女儿。探春是游戏规则的破坏者，是遭人讨厌的。虽然宝玉、宝钗不讨厌她，但大大小小的仆人不可能不讨厌探春。那些老妈子也许会讨厌林黛玉、史湘云，但谈不上痛恨，探春是遭她们痛恨的。这也正是探春的魅力所在。佛教里，菩萨是游戏规则的破坏者，大乘也是游戏规则的破坏者。确切说，旧规则的破坏者。声闻破坏轮回的规则，大乘破坏解脱的规则。规则被破坏，是因为不合理。但在规则当中的人，受规则的奴役，不能认识到规则的不合理，反而通过汲汲以求加固了规则，让规则变得更坚牢。王熙凤就是典型。失败是对探春的成全。革命者如果成功，就不能再是纯粹而彻底的革命者。只有绝无成功的希望，而宁愿如此，才更纯粹。这是天生的，是种性。种性不是阶层，不是血统，是天生的气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