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神人饿死之后

文化   2024-09-04 18:45   北京  
(本故事改编自《杂宝藏经》卷9。)

我发誓这辈子要富贵。不是小富小贵,是大富大贵。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从父母的一辈子,我就彻底看清楚了,指望种地大富大贵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家里的几亩薄田,我都扔给了弟弟,让他去种。弟弟颇为不满,因为他要负担我的衣食,觉得我成天好逸恶劳、无所事事。

我无法向弟弟解释我的雄心和动机。外人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努力。我每天都在不停地求神祈祷。总有一天,神会被我的至诚打动,赐给我大富大贵。到那时候,弟弟、村里所有人,王城所有的人,都会对我刮目相看。国王会延请我当宰相。我会告诉他们,虔敬的力量有多么可怕,纯粹的精神世界是如何崇高而远离庸俗。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在大富大贵到来之前,我没法向任何人解释。好在弟弟比我小,听我安排。他每天去田里劳作,我每天在家祈祷,这是我们的分工。我向神保证,大富大贵之后,绝对不会忘记弟弟。

我求神十多年后,还没有富贵。非但没有富贵,家里穷得更是叮当响。我和弟弟都是光棍,也没钱娶亲。弟弟对我越来越不满。但我笃定地认为,这是神对我的考验。如果随便向神祈求,神就给他富贵,就无法分辨谁才是真正相信神,是虔敬的。神一定会设下种种考验,把最大的富贵赐给最虔敬的信徒。我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很远了。一百个信神的人里面,我的虔敬绝对超过99个。像我这样矢志不渝九死无悔,昼夜祈祷,神不会看不见,不会不闻不问。

又过了十多年,我越来越疲乏,越来越容易灰心。算下来,我早已过了中年,我明白神迟早会赐给我富贵,只是怕那时候我的余生所剩无几。一想起就难免哀婉难过。难过之后,我又觉得很不应该。灰心是对神缺乏信心。恰恰因为我的灰心,神才一再延长对我的考验。我应该愈发笃定。

弟弟也一天天老了,仍然一贫如洗。这天,弟弟来找我,说不想种地了,干不动了。我对他有点失望,把他挂在墙上的草帽扔出去说,你不干,我们吃什么?他说,我也像你那样祈神,让神赐给我们吃的。他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他是故意的。我说,你要是像我这样信神,你来祈神,我一点都不反对,问题是你不信神啊!你不要总想给自己不干活找借口。你不要看我不干活,拜神就是我的工作。这种工作只有虔心信神的人才可以做,不是随随便便哪个都可以的。你该种地就老老实实种地去。

从此以后,弟弟再也没有跟我提过祈神的事。有一天,我忽然怀疑,那次来找我说不想种地的到底是不是弟弟。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后来我断定,那不弟弟,那是神。是神化成弟弟的样子,来考察我。一想到这,我就激动起来。一定是这样,我相信自己的感受。哪怕全世界所有人都说我不对,我也不会相信他们,只有内心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一种真实可以破掉一万种虚妄。哪怕别人都说我狂妄、充满幻想,我也不会改变对神的虔敬,因为我是被神选中的人,而他们不是。庸俗盲从的人往往太在意外界的看法,而笃定虔敬的人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我的腰开始出现问题,老了,连礼拜都不太能做得动了,眼睛也早就花了。每一次身体的变化,都会让我悲伤难过几天甚至几个月,不过半年一年之后,也就慢慢习惯了,适应了。觉得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其实我现在对富贵也谈不上渴求了,甚至都不太指望了。神就算不赐给我富贵,我也没有什么怨言。我想,这种平和的心态,是神赐给我的最大的富贵。富贵不是外在的,不是锦衣玉食,是内心的平和安宁。我庆幸自己到了晚年,在神的慈悲加被下,对生命的真谛有了更深的体悟。其实神很早就把应许的富贵给了我,只是那时的我汲汲以求,并不明了富贵的真相。现在看那些争名逐利的人,我对他们充满同情。太可怜了。我又感恩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一生,这都是拜神所赐。

七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弟弟早已顾不上我,我们分开住了。他那儿好像也没有粮食了。不过不要紧,我已经不饿了。前三天是挺饿的,到了第四天,饥饿感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还可以起床出门。我感到神清气爽,嗅觉异常灵敏,仅仅是吸入野草和露水的气味,就让我觉得所需已经充足。我才知道所谓吸风饮露、禅悦为食都不是比喻,而是真实的生命体验。随着欲望和躁动的消歇,内心无比安宁。再想起大鱼大肉往肚里塞的王公贵族,觉得他们无比愚痴和可怜。在对他们的深深同情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变轻,更轻,更轻,最后,像一缕轻烟蹿出颅顶。我发现可以从很多视角同时观察自己,可以一瞬间清晰地看见前后左右。我超出了肉身的束缚,体验到无我和超脱。

只有自身的感受才是真实,其他都是虚妄。我想看更远的地方,于是飞身向前,却惊讶地发现,仅仅是稍微纵身,就飞出了几十里。我飞腾向上,轻轻松松就越过了山巅。

我怀疑自己在做梦。但又清晰地感受到这不是梦,梦不会有如此鲜明的颜色,也不会这么清醒自在。在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以后,我意识到,原来我已经死了。应该是饿死的吧。确切地说,上辈子的我已经饿死了。那么现在的我又是谁?虽然我还不很清楚自己的新身份,但起码知道这绝对不是普通生命的状态。

我决定下到人间看看。我朝下探身,很快就对御风飞行越来越熟练。我飞向城郭,从城门上掠过。我期待百姓都仰头瞻视,并发出神奇的惊叹。但是没有。他们就像平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我渐渐意识到,他们看不见我。我的身体轻盈、微细,像云气弥散在空中,是人类的肉眼无从分辨的。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

经过城隍庙,闻见燃香的味道,我如痴如醉,这才发现自己饿了。闻过香之后,我的意识更加清明。我终于明白,原来我成了神。我祭了一辈子神,祈求大富大贵,没想到大富大贵不是在生前,而是在死后,不是这辈子,而是下辈子。神给予我的远远超出了我想要的,我只想要人间富贵,而神却赐给我神的富贵和荣耀。我生起一阵狂喜。

我在狂喜中飘荡了三天三夜,渐渐适应了神的角色。冯虚御风的飞行已经纯熟,须弥山和大海水我都已看遍,狂喜渐渐平息。每一个刚刚成为神的有情,总要经历这样的狂喜。两三天之后,我稍微有些不太舒适的感觉,但有点说不出来是哪里不舒适。又过了几天,我发现是饿了。神和人果然不同,就连饥饿也不像人那么难耐,甚至在饥饿的初期都不太能感受到。

我又飞向城隍庙,想去吃些香气。庙会已经过去,香火黯淡了很多。之前在半空就能饱足香火,现在要探下身来,飞进庙门。

刚靠近城隍庙,我就感到脑袋上吃了一闷棍。我既震惊,又愤怒。震惊的是,成为神竟然还会挨打。愤怒的是,竟然有人敢打神。我扭头看,一个护法神手执金刚杵怒目圆睁,朝我吼道:干什么的你!来这儿抢吃的!

我说,我是神,香火不就是供神的吗?护法神笑了,笑完摆摆手,你走吧。我说,我还没吃呢。他忽然收住笑,板起脸来:说你走没听到啊?我愣着看他。他说,想要饭去别的地方,懂吗?我有点哭笑不得,怎么神来吃人间的供养,竟然成了要饭的?看我不解,他又补充一句:你一看就是新来的,还不懂规矩,你多跑几个地方,自然就知道规矩了。

我又飞到下一个城隍庙,仍然遭到冷遇。飞去几个城隍庙之后,我渐渐明白,城隍庙的香火是神的私产。你不在这个庙里住,香火是没有你一份的。后来,我再到城隍庙,就小心翼翼地合掌问讯,各个护法神也友好地还礼,但随后我问他们,能不能享用一点香火的时候,他们就露出一种仿佛是看毛头小孩的表情,礼貌的护法神就会委婉地建议我再去别处问问,有些直率粗犷的护法神就说,你应该熟悉熟悉规则,有些话讲出来是不得体的。我真搞不明白,不能分享给我香火可以直说,我这样问又有什么不得体呢,搞得像是世间人问能不能分享老婆一样。倒是碰见有个老年护法神,他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不要再去城隍庙之类的地方问了,去了也是白搭,那里不可能有任何空位置,我又没有什么关系,是绝对进不去的,他建议我去乡下看看,运气好的话,兴许能撞到一个位置。他说,年轻神,不要对自己期待过高,千万别觉得头顶上有什么光环,咱们在牛马的世界是牛马,到了人的世界还是牛马,来到神的世界,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就不是牛马了,记住我这句话。随后他友好并意味深长地朝我笑笑,就转身消失了。

这句话让我回味了很久。从此以后我也不太往城隍庙跑了,多是在乡下游走,想了解他说的“撞到一个位置”是什么意思。这天在一个村庄,我看到有个农夫正在虔敬地求神,求神保佑他大富大贵,那样子跟我上辈子太像了。我就停下来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我意识到,自己不就是神吗?而他面前的神位是空着的,我小心翼翼又心安理得地轻轻坐上去,接受他的供养、赞叹和礼拜。他供奉的香火虽然粗糙,但对我来说已经可以了,毕竟我好多天没吃过饱饭了。但我还不忍心在他礼拜的时候就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不让会辜负人家的虔敬。于是我按捺住焦躁,等待他祈愿完毕。当他默默祝祷,希望神保佑他大富大贵的时候,我又想到那个老年护法神说的话,人类真是不知道,在神的世界也有很多牛马,而他们祈求的神多半就是牛马,那些神连自己的果腹都做不到,哪有能力给人带来富贵。但我毕竟要消受他的供养,于是只好和他一起祝祷,希望他能富贵。而我心里知道这种祝祷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我实在没想到他的祝祷竟然没完没了,我都等得不耐烦了。于是想起上辈子的自己,成天没日没夜地在屋里祈神是多么可厌可笑。最后,我决定不再等他祝祷完,直接享用他供养的香火。当我正要把香火吸入鼻孔的时候,一只毛发浓密的黑手伸过来捂住了我的鼻子。我惊讶是谁,定睛一看,才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好像躺着一个形状。他的身体比我更微细,显然是一个道行更高的神,所以我竟然半天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而他肯定在这注视我好久了。难道说,这家人供奉的灶神就是他?那为什么人家在祝祷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来神位上,而是懒散地躺得老远还跷着二郎腿呢?我不敢去问他,他看起来很可怕的样子,粗犷而黝黑,像是被灶台上的烟火常年熏的。

他压根儿没有起身,只是摆摆头,示意我从神位上下来。我赶紧下来。他嘴里叼着一根草,简直就像放牛儿童闲着没事躺在草地上那样。他开口了:你小子可真有意思。我勉强朝他笑笑,鞠躬,合掌,他根本没有还礼,直接对我说,去别的地方找吃的吧,别来这儿,这是我的地方。我说,我想请教您,我应该去哪儿找吃的?他思忖了一下,又笑起来:天上很多游神你看到没有,说着用嘴里叼着的草指指这里,又指指那里,我四处往往,隐隐约约看到好像有一团团雾气,但并不真切。他又恍然有所悟似的说,对了,你道行太浅,看不清,像你这样的无业游神呢,太多了。你慢慢地就会看见他们,还会看见比你更年轻的神,更无知的神,你们每天就在天空里游荡来游荡去,到处找吃的,你就跟着这样的队伍,混时间长了,你自然就知道哪些地方比较容易捡垃圾。捡垃圾?我愣了一下。他笑了,对,就是捡垃圾,年轻时候不吃点苦,能行吗?你们这些牛马神啊,只能到处打点零工,哪些地方有庙会,香火盛,你们就过去赶场子,给人家帮帮忙,打个下手,人家就临时给你一口饭吃,明白了吧?

我说,之前有个老护法神,他建议我多去乡下看看,这是什么意思?黝黑的灶神说,他那是让你撞运气。但你就想想吧,天上飞着这么多无业游神,有什么好机会能被你捡到?少做点梦吧,打零工是正事。说完,他开始把那小户人家的香火吸入腹中,并摆手示意我离他远一点,别影响他的食欲。

之后我仔细在天空中观察,真的就发现了原来天空中游荡着无数个像我这样的无业游神,他们绝大多数都比我的资历更老,身形也比我微细,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我成为神的时间越久,越清楚地看见无业游神的数量是多么庞大,难怪那个老护法神告诉我,没有必要再去城隍庙这种地方了,空位置是不可能有的,就算有也轮不到我。于是我跟着庞大的无业游神群到处游荡,就像一群乌鸦飞来飞去。甚至连这样的群都有无数个,我这两天在这个群里混,过两天又换一个群混,群是一个取得心理支撑和安慰的地方,看见这么多的神跟自己一样没饭吃,天天喝西北风,也就稍微平衡一点了。我们经常奔赴庙会,哪里有庙会,我们就连夜赶到哪儿,拜山头,拜码头,但拜来拜去也总是摆脱不了打零工的身份,有些运气好的神能认上干爹,但干爹也不是哪个神都能随便认的。我就这样当了好多年的无业游神。

偶尔想起自己上辈子拜神求富贵的事情,觉得实在可笑至极。人看不见神,所以才看见神的光环。一旦能看见神的时候,光环就彻底消失了。不过话说回来,神还得感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供奉神,神就更没有香火可吃了。所以,实际上不是神创造了人,恰恰相反,是人创造了神。神没有能力赐给人饭吃,但神要靠人供养的饭食而存活。神的痛苦既比人轻,又比人重。神不会像人那么容易饿死,也正因此,神要在更长久的时间里忍饥挨饿。神的饱足有赖于人的供养,而人的供养源自人的渴求和幻想,人越是渴求和幻想,就越把希望寄托在神身上,神就越能得到供养,神的世界里就会多出席位。

当了这么多年神,寿命早已远远超出人的期限,而我吃得最满足的那次,还是第一次,是我刚刚成为神的时候,恰好撞上了无遮大会,在遥远的空中就闻香吃了个饱。这让我误以为神的世界是一片锦绣、衣食富足,但没想到那样的好运气后来再也没有过。很多美好的事情在发生的当时,你会误认为那将是今后的日常,但要到久远之后,你才能渐渐明白过来,那绝非日常,而是仅此一次。

我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微细,在众神之中的资历也与年俱增。但我的处境在很长时间里都几乎没有任何改善。当了好多年的无业游神之后,我算是彻底明白过来,做无业游神是没有前途的。一辈子都只能是无业游神,只能一辈子打零工,捡垃圾吃。我又想到那个老护法神的话,决定从无业游神的群里出来,一个人到乡下晃荡。

这样又经过了好多年,我渐渐成为了独行的神。我也在独行中和很多独行神打过照面。他们有比我年轻的,也有比我苍老的。总体上看,我更喜欢独行神的气质,他们的生活也很清苦,也是捡垃圾,吃别的有栖居地的神扔掉的残羹冷炙,但他们身上多半有一种坚忍。他们不太需要抱团取暖,不再把同类的安慰看成是必需的事情。他们比无业游神更辛苦,同时也更自由。他们有时候会捡到一些单独供奉的香火,但那种都不是周期性的,所以往往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了。对神来说,有个稳定的栖居地是重要的,那样就可以接受定期的供养,也会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哪怕是一个比较差的身份和地位,也比无业游神强得多。

我还真有一次,就撞到了这样的运气。那是在成为独行神好多年之后,因为饥饿得太久,我已经没有御风飞行的力气,很长时间懒洋洋地躺在一座村庄东头的树上,漫无目的回忆过去消磨时光。因为在这里待得够久,我对村里的人都很熟悉了。但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有天,村里那个养羊的老汉对儿子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辈子衣食无忧吗?儿子疑惑地看着他。老汉指了指村口的一棵树,看到没,就那棵树,树上有个神。我听到他这么说,一个激灵就坐起来了。这老头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存在呢?我打眼望望四周,我很确定没有其他的神,说实话,这地方有点什么零散的香火,都还不够我自己塞牙缝的,更不会有别的神来了。而且我现在已经成为年资很高的神了,看那些毛头小神是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说树林里有神,那只可能说的是我。而且我很清楚这个老汉根本就不信神。他怎么能看见我的存在呢?

老汉继续对儿子说,我经常求那个神保佑,所以我这辈子生活上总算过得不错。我一听就知道老汉又胡说八道了。我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老汉从来就没有求过神。老汉让儿子牵来一头羊,杀了祭神。他儿子就牵了羊来到树边,我才发现,老汉说的树根本就不是我躺的这棵树。老汉是想吃羊肉了,故意骗儿子的。他儿子相信了,在树上搭了个简单的神祠。我当时一阵狂喜,立刻就明白老护法神说的撞上运气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无业游神还可以靠这种方式,完全意外地捡到一个栖居地,成为一个有身份的神。

神当然不需要吃羊肉,但是有神祠就会有香火,有定期的供养。我庆幸自己做了好多年的独行神,要是始终做游神,跟着大部队,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也轮不到我。现在,我也算有自己的家了。

老汉的儿子会定期来供养我。我渐渐对他爱搭不理。实际上,我搭理不搭理他,他都不会知道。我是越来越理解,之前见过的那个黝黑灶神为什么对他家户主殷勤的祝祷无动于衷,在祝祷的时候躺在老远的地方打哈欠。因为人对神的崇拜和神本身没有任何关系,神越是尝试和他的崇拜者接近乃至互动,越会让他的崇拜者失望,他们就会对神看得越轻;越是对他们不屑一顾、爱搭不理,他们就对神崇拜得越狂热。

别说神根本没有让人富贵的能力,就算有,也绝对不可以因为人的祈求而满足他。当神满足了人小小的祈求,人就会向神索要更大的祈求,实际上,哪怕人类小小的祈求,都早已超过绝大多数神的能力。神的能力和人的渴求相比,实在是太不堪一提了。如果神尝试去满足人、取悦人,人就会非常容易明白神的能力之有些,就会破除对神的迷信,对神的态度甚至会由崇拜变成愤恨,由笃信变成不信。只有始终对人不理不睬,信神的人才会信得越来越虔敬。因为人对神的态度其实不是根源于神,而是根源于自身的渴求与幻想。神如果平等真诚地靠近人,就势必换来人的嫌弃与轻蔑,只有对人保持距离和漠然,才会得到人的景仰与崇敬。

所以,我从来没有向那一家人显示过任何神迹。一个神一旦显示神迹,他离失去栖居地就不远了。哪怕他曾经有身份,也会重新沦落为无业游神。我对此始终保持警觉,毕竟我早已不是年轻的神。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快地失去了栖居地。那是因为老汉死了。老汉死后受生为羊,就投胎在自己家的羊圈。到了祭神的时节,他儿子照例去牵一只羊来祝祷,恰好就牵到了那老汉。他儿子当然认不出老汉,只是当时恰好经过一个阿罗汉。阿罗汉用道眼观察,看见老汉在苦苦央求儿子不要杀掉自己。阿罗汉把道眼借给那儿子看了看,老汉对儿子说,树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他只是想吃羊肉,才骗儿子那么说。

于是儿子就把树上的神祠毁掉了。他们真不知道树上真的有神。阿罗汉是知道的,但阿罗汉不在意。阿罗汉早就对神祛魅了。他宁愿救下一只待杀的羔羊。

老汉的儿子毁掉神祠之后,我又成了游神。抬眼往往远处的天空,依然不时有一片片游神成群结队地飞过,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但没有哪个是快乐自在的。他们都在为一口饭而奔忙。想了想,我还是不打算随他们去,宁愿做个独行神。饿肚子就饿肚子吧。

在村庄里游荡时,偶尔也看见祭神的人。他们祭的不是我,那些坑早就被人占了。他们虔敬地祝祷,希望神赐给他们福禄和富贵。他们供奉的神懒洋洋地躺在一边。有时候,家人会因此和他们争吵,就像上辈子我弟弟说他不想再种田了一样。我不便近前,但也默默地说了句:祈神不是富贵的因,就像在冬天的菴婆罗树下祈求百千个神,也不可能结出果实,布施才是富贵的因。我说的这一切,祈神的人都听不见。我只是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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