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罪人”吉拉斯与斯大林的三次谈话
文摘
2024-11-01 14:53
陕西
▲米洛万·吉拉斯(1911年6月4日~1995年4月20日),前南斯拉夫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之一吉拉斯(又译德热拉斯)是南斯拉夫著名政治活动家,早年追随铁托革命,密切共事,一起领导南斯拉夫人民的反法西斯武装斗争。他曾担任过南联盟副总统、南共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等重要职务,是南共主要领导人之一。1953年以后,吉拉斯主张在南斯拉夫实行多党派竞争的民主制,成为党内异见人士,与铁托决裂;因为他坚持不可妥协的“人类个人精神的自由”,批评南斯拉夫党内的斯大林思想,被撤销所有职务,于1956年11月被捕,判刑三年。吉拉斯身陷囹圄期间,他在入狱前写的《新阶级》一书被人神秘地带到西方出版,于是他“罪加一等”,延长了十年刑期。1961年1月,南当局提前释放了吉拉斯。作为党内反对派和著名政论家,吉拉斯以言获罪,亦因此而名世。《新阶级》在西方出版后,半年之内就再版了十次;中译本也在1963年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内部发行。1981年5月,中共中央政法委员会理论室重印此书(16开大字本),“仅供中央领导同志和有关部门负责同志参考”。据我所见,除了《新阶级》,吉拉斯至少还有两本著作被译为中文:《铁托内幕故事》和《同斯大林的谈话》。吉拉斯在罹祸前,是铁托很信任的“亲密战友”,也是南共“四巨头”之一。正因为这种特殊身份,吉拉斯在1944年、1945年和1948年三次作为南共高级代表团成员(后两次与铁托一起)访问苏联,受到斯大林的“特别接见”。1961年吉拉斯出狱后,把他同斯大林三次会见的过程写成一本书《同斯大林的谈话》(世界知识出版社1963年3月出版中译本,司徒协译,“供内部参考”),并在扉页题词:“纪念安奈林・比万”——即那位写《代替恐惧》,宣扬社会民主主义的英国工党领袖。1962年4月,吉拉斯因出版《同斯大林的谈话》再次被捕,南斯拉夫法院以“泄露机密”罪判处他五年徒刑,另追加第一次因“敌意宣传”判罪而尚未服完的刑期,共八年零八个月。因两本书而受刑十五年,可见强加“思想罪”之残暴。1944年吉拉斯第一次访苏,正是苏联“卫国战争”的胜利转折阶段,他是怀着朝圣般的“狂喜”心情去的。但“阴暗的、忧郁的”莫斯科和苏联臃肿的行政机关、高不可攀的显要阶层给他留下很差的印象。有一天,苏联安全部门的特务把吉拉斯带到一处神秘的地方,像警察诘问那样要他提供党内情报和党领导人的情况,他知道这些人的职业是搜集材料以“在党内进行斗争”,就巧妙地回避了他们的问题。令吉拉斯感到震惊的是,战争期间,斯大林竟然还在军队中进行大清洗,许多高级将领被镇压。大敌当前,他们不能浴血沙场,却冤死于自己阵营内的大屠杀。而另一方面,被苏联当局视为“旧秩序残余”的教会,在战争爆发后,即“以其古老的和宗教上的爱国思想”号召人民共同抵抗德国侵略者,“在战争的苦难中,宗教复活了”。他们说:“我们甚至会靠正教来拯救俄国,如果那是不可避免的话。”吉拉斯认为,“斯大林直觉地知道,他的政府和他的社会制度是经受不住德国军队的打击的,除非他依靠俄国人民民族精神的支持”;经过卫国战争,“已经证明苏联人民对祖国、对革命忠心耿耿,再也没有理由实行政治限制或者让一小撮领导人、特别让一个领袖去垄断思想意识了”。但斯大林不会放弃思想控制,“由于他的思想和方法、个人经历和历史遗产,他认为只有被他牢牢掌握的东西才是靠得住的,而他的警察所不能控制的任何人都是潜在的敌人”。吉拉斯访苏期间受到斯大林的两次接见,会面的气氛是神秘而怪异的。吉拉斯描述,斯大林在座位上很不安详,“家长式的头”不断地晃来晃去;他“长着一对黄眼睛,既粗暴又奸诈”,“他的脸色白皙,两颊带红。这种颜色是长期坐在办公室里的人的特征,在苏联高级干部中被称为‘克里姆林宫气色’”。第二次会见是一场晚宴,吉拉斯算是长见识了。作陪的有莫洛托夫等苏共高级领导人。宴会从晚上十点一直吃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谈话漫无边际——“这种宴会是斯大林的单调沉闷的生活中最经常和最方便的消遣,也是他的唯一的享乐”,“苏联的政策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在这种宴会上非正式地决定的”;即便外面战火纷飞,“广大的俄罗斯国土的命运,以及在很大程度上人类的命运,就是在这些宴会上决定的”;斯大林的同僚们都习惯于这种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他们在中午以前不上班,把他们的夜晚消磨在同斯大林或者同伙的吃饭上;“这很像一个家长制的家庭,家长性情怪僻,没有人强硬地反对他”;“这就是苏联的领导人在其中生活着的那个世界——在一切方面都在进行着残酷的无休止的斗争……那是一个除了胜利或者死亡以外没有其他选择的世界”。晚宴结束后已是黎明,笼罩在蓝色的烟雾和露水中的莫斯科尚未苏醒。告别的时候,吉拉斯颇有感触,恍如置身梦与现实之间:“从斯大林别墅周围的枞树丛中,升起了一片雾和曙光。经历了又一个不眠之夜而疲倦的斯大林和我握手……在我踏上俄国土地的时候有过的那种感觉重新出现了:有了斯大林,有了被认为最后将向人类揭示出社会和个人的真理的那种思想,世界也许不是不可征服的……这是一个美梦——在战争的现实中的美梦——我不能断定梦与现实哪一个更真实……那就是斯大林——一个新的社会制度的缔造者。”在《同斯大林的谈话》一书中,吉拉斯披露了一桩不为外人所道的事件,这大概是他以“泄露机密”罪而被判刑的原因之一。1941年4月,纳粹德国入侵南斯拉夫。1943年12月,铁托宣布在开罗的南斯拉夫流亡政府“已被剥夺了所有权利”,国王不得归国。1944年秋天,苏联红军进入南斯拉夫;10月,贝尔格莱德解放。1945年11月,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成立。苏军在南斯拉夫期间,“个别地或成批地对南斯拉夫人民和军队犯了很多严重的暴行”。据南共当局统计,“有一百二十多宗强奸案,其中一百一十宗属奸杀案,另有一千二百多宗行凶抢劫案。如果考虑到红军只是在南斯拉夫的东北角经过,那么这些数字就不能说微不足道了”。而苏军司令部竟对各种控诉充耳不闻,给人以纵容这些罪行的印象。当时也有英军在南斯拉夫,但“他们倒没有这样违法乱纪”。“那个理想的、我们老早就在期待着的红军难道能是这样的吗?”南斯拉夫新政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铁托和吉拉斯等南共最高领导人与苏军高层开会交涉。会上,铁托“用极其温和、客气的方式”提出问题,却遭到粗暴无礼的对待。吉拉斯则情绪激动地质问苏军将领,会谈无结果而散,会后吉拉斯受到他的同志的责备。吉拉斯愤怒地说:“当妇女被蹂躏(我认为这是一种滔天罪行),我们的士兵被凌辱,我们的财产被劫掠的时候,我无法保持缄默。”在这件事上,吉拉斯切身感受到苏联这个大国对弱小国家的那种傲慢蛮横的态度,也为自己的同志的软弱感到悲哀和痛苦。尔后,因为政治理念分殊,他与铁托等党内领导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几乎陷于孤立。1945年4月,铁托率领一个庞大的政府代表团访问苏联,吉拉斯随同出访。在抵达莫斯科后,苏方将铁托接到专用的别墅里去,而让代表团其余的人住进酒店。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吉拉斯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女人的声音,她纠缠着要求与吉拉斯见面。吉拉斯警惕起来,他知道苏联特务机关经常设美人计陷阱以套取情报。吉拉斯去问代表团的其他高级成员,他们同样接到各种性感女人的约会电话。吉拉斯不寒而栗,对苏方的卑鄙做法感到愤怒。斯大林还是在他的别墅里以“马拉松宴会”欢迎南斯拉夫“战友”。苏联方面出席的都是斯大林的心腹:莫洛托夫、马林科夫、布尔加宁,特务头子贝利亚和安东诺夫将军等。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吉拉斯感慨万千:斯大林君临天下,目空一切,他的朝臣们则将他奉若神明,极尽阿谀之态。这样的晚宴是斯大林的“常备节目”,而“他”的国家疮痍满目,筋疲力尽。但是他和元帅们却穷奢极欲,满身勋章,沉醉在伏特加之中。他们已踩遍了半个欧洲,而他深信在下一个回合他们将践踏另外的一半。他明白自己是人类历史上最残暴、最专制的人物之一,但是这一点也不使他烦恼,因为他深信他是在执行历史的判决。尽管有成百万人已为了他和根据他的命令而遭到毁灭,尽管有成千名他的最亲密的合作者被他当作叛徒加以谋害,因为这些人怀疑他是否在领导国家和人民走向幸福、平等和自由。他的良心毫无不安,在他的哲学中,良心是没有地位的。诗人们从他那里得到灵感,管弦乐队演奏向他致敬的圣歌,哲学家们写出成卷关于他的语录的书,烈士们在断头台上高呼他的名字而死。宴会中双方又谈到苏联红军违法乱纪的事,斯大林不屑地说:“当苏联红军从斯大林格勒打到贝尔格莱德,跨过他们的战友的尸体,这样的人的反应怎么能正常呢?在经历了这种惨事以后,玩玩女人,有什么了不得呢?我们打开了监狱的大门,把所有的罪犯都安置到军队里去了。红军并不理想,重要的是它同德国人打仗——而且打得很好,其他的一切就无所谓了。”斯大林对红军中的罪行的“谅解”态度,吉拉斯知道有同样的例子:当苏军坦克经过东普鲁士的时候,接连不断地向德国难民——妇女和儿童开炮,把他们全部打死了。有人将此事报告斯大林,并请示如何处理,斯大林回答道:“我们对士兵训诫得太多了,让他们有点主动性吧!”那次晚宴的气氛对于吉拉斯来说是压抑的,空虚的,也是狂迷的。“大家吃得很多,喝得更多,还有数不清的无聊的祝酒。”吉拉斯感到,“这些聚集在斯大林身边的苏联领导人,正当他们对人类的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时,却过着与世隔绝、空虚和无聊的生活。我回想起当年俄国沙皇彼得大帝,当他操纵着俄国和俄国人民命运的时候,也曾同他的大臣们举行这样的晚宴,他们在宴席上拼命大吃大喝,直到不省人事”。返回的时候又是下半夜了。在路上,已经微醉的铁托喃喃地说:“我真不懂这些俄国人怎么搞的,喝得那么多——简直是堕落!”吉拉斯望着车窗外夜色幽暗的俄罗斯大地,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