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高校德语老师顾圆在过去十年里经历了“梦碎三部曲”:先是本专业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了;接着学生们开始用AI做作业了;到了今年,连这个专业也没了。
罗芸任教的建筑工程专业也正岌岌可危。十二年前高分考入土木工程的她,三年前逃离了房企进入高校,但最终,已置身校园象牙塔的她,还是没能躲过地产行业衰退的连锁反应。
日语/德语/意大利语,土木/建筑,会计/市场营销/公共事业管理……这些在21世纪初被高分考生竞相追逐的热门专业,如今正在从许多高校里消失。
“我们开展了一场数量足够多、力度足够大的学科专业结构调整。”9月26日,教育部副部长吴岩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谈到,今年增设了国家战略急需专业布点1673个,撤销了不适应经济社会发展的专业布点1670个,“调整力度应该说是空前的”。
时代的步履大踏步向前,一些老师甚至赶上了多次专业停招和撤销,堪称“濒危专业入殓师”。两度专业被撤后,郑晨立志做老师群体中的“万金油”,哪里需要哪里搬。经历了三次专业被撤的马亮则感慨,“做老师许多年,归来仍是学生”。
如同裁撤专业求生的高校,老师们也不得不努力调试自己,去适应变化,适应“经济社会的发展”。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而就在几个月前,她的生活还并非如此:她是这所大学的德语教师,每周上12到14节课,每年发一篇学术论文,忙碌但安心。
今年六月,送走了这所高职院校的最后一批德语毕业生,她的专业被正式宣告撤销。顾圆和同事也面临分流。
去向之一是转至相近的学院和专业。好处是可以继续教书,问题在于要和原先的老师们“抢饭碗”,“僧多粥少”的局面下,被边缘化、被排挤的情形难以避免——“你是新来的,要去跟人家分一杯羹,各方面一定都会很难受的”。
事实也是如此。暑假里,一位被分去教商务英语课程的老师就找顾圆倾诉:焦虑,吃不下饭,睡不好,大把大把掉头发。不久前再见面,同事脸上的惆怅之色更重。说起岌岌可危的年终绩效,再想到未来评职称的艰难,对方止不住叹气。
另一种去向便是像顾圆一样转做行政,压力相对小,但此前在教学和科研上的多年付出大概率付之一炬。
顾圆目前是讲师8级,这是中级职称的最高等级,她已经在这个位置卡了几年,但离副高总差着一口气。去年职称评审时,她抱着“最后一搏”的心再次尝试,还是失败了。如今转了行政岗,她多半会被彻底钉死在这个职级,直至退休。想到未来二十年都将困在点试卷和排考场的枯燥日常中,她只觉得生活毫无奔头。
不幸的到来有着漫长的前奏。在她任教的这所职业院校,早在七八年前,德语专业将被裁撤的风声就时有传出。相较于就业率更高、更容易实现“产教融合”的工科,文科专业本就居于弱势,小语种更是处在“边缘中的边缘”。每年学校公布的就业率排名表上,德语基本都在倒数前三之列。
教学颓势发展到前两年,一次,顾圆在课堂上布置翻译作业,底下的学生们直接掏出手机,一扫,五秒钟后译文就出现在屏幕上。学生问她:现在技术已经这么发达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学外语?她哑口无言。
德语专业被撤销后,悲伤的气氛在外语学院内部迅速扩散开来。仅剩的两个专业也在缩招:今年,英语从往年的五个班减至四个班,日语由原先的三个班砍到两个班。许多老师私下里揣测,学院恐怕很快将不复存在。
为了自救,语言类学校近年来纷纷上马“外语+”,借计算机/法学/经济学等相对强势的专业增加吸引力,还出现了和工科交叉的“西班牙语-采矿工程”“德语-木材科学与工程”等项目。顾圆的硕士导师、一位学科带头人曾慨叹,纯语言专业已经办不下去了,外语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不久前,顾圆回家看望父母。一家人坐在桌前,垂着头,为她之后的工作发展发愁。
父亲茫然低哑的声音在静默里响起:当年真不应该鼓励你读德语,你分数那么高,要是读个金融或法律,现在就不会这么苦了。父亲自责的语气听得她心痛。
在怅惘中,顾圆想起自己做高校德语老师的头几年:
那时候,她常常为“能把这么难的语言学好”而自豪,也为能将自己热爱的德语传授给年轻人而欣喜;见到亲戚好友,说起自己是大学老师,也会收获一片带着尊敬和羡慕的赞叹声。
现在呢?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在学校里不受待见”的边缘人,“上也上不去,跳也跳不出来。每天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能过一天算一天”。
去年八月,同学院的建筑设计专业突然宣布停招,罗芸顿觉不妙,“下一个就是我们了”。不祥的预感在今年五月成为现实,院领导在学院教师大会上直言,“现在大环境不好,建筑工程专业应该也会被裁”。丧钟正式响起。
从那刻起,生存焦虑降临头顶,罗芸的生活骤然改变。同专业的每位老师都忙成陀螺——参加教学竞赛,指导学生比赛,申报课题,争取校企合作的机会——希望多做出一些业绩,为之后的发展争取一线生机;老师们也开始“抱团”,聚餐的频率陡增,见面时彼此的神情中带着身处同一战壕的慨然之色;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心头都盘旋着同一个问题:专业到底什么时候被裁?
这样的情形是十年前的罗芸不曾想到的。2012年,她考入一所211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身边高分考生环绕,每年还有许多学生从其他专业转来。后来她保研到一所土木名校,和身边同学畅想着之后在地产行业大展身手,那时中国的房市蓬勃,看不到丝毫阴霾埋伏在前方。
罗芸不懂,怎么突然一下子,各种糟心的事都冒出来了?
2019年时,她还在一家房企工作,当年的年终奖迟迟未发。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只以为是公司内部的经营问题,没想到行业的翻覆近在咫尺。
2021年,因为厌倦了职场996和领导的PUA,她从房企离职,以合同制的形式入职了现在这所专科院校。当年,恒大暴雷。“房子卖不动了”和房企降薪裁员的消息开始在之前的同事们口中频频出现。
罗芸还在为提前转行庆幸时,地产行业的衰落很快也传导到了高校的土木类专业:老师们的工资变少了,吐槽变多了,辞职的人也变多了。到了今年,情形愈演愈烈。五月,她得知专业不日将被撤销;六月,最新一届的招生计划公布,比往年少了一个班。
隔壁建筑设计专业的老师比她先一步被“判了死刑”,他们的现状让她恐慌。她听说,一位老师被分流后遭受了明显的冷遇:转专业一年有余,至今没有被拉进新专业的微信群;落到她头上的,大多是原专业老师不想干的杂活儿、累活儿,但有时甚至不给她署名;教研室开会也经常忘记通知她,有人问要不要叫上新来的老师,专业带头人的话音冷酷干脆,“不用,她又不是我们专业的”。
若问为什么不辞职?因为“新的工作更难找”——高校教职的门槛和竞争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上半年,罗芸一个在985学校读博的朋友临近毕业,海投的求职邮件几乎都石沉大海,其中不乏本是作为保底的专科和高职院校。一番波折后终于入职了一所普通一本院校,朋友哭丧着脸哀叹,马上又要爬“非升即走”这座天梯。
危机四伏,罗芸陡然意识到了过去的“天真”。曾经有带编的辅导员岗位摆在她的面前,但要求坐班,那时的她放弃了编制,选择了自由。现在,她十分羡慕教研室里几位有编制的老教师,对他们而言,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坐等退休。而她,躺不平,因为不能让“简历一片空白”,但也卷不起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裁了”。
经此一役,罗芸学到了重要一课:“编制是真香”。
他踩过的坑不少。先后待过电子信息、室内设计、城市轨道交通几个专业,每次干不满五年,专业停招的通知就落到头上。在民办院校,专业的生存与否和就业情况直接挂钩,毕业生找工作难、工资低、离职率高,都可能导致一个专业的终结。不过他也是幸运的,因为教的是信息技术类的基础课,尽管浪潮更迭,但总能在不同的浪头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在西南省份一所一本院校任教的郑晨也见证过两个“濒危”专业——教育技术学和产品设计的消亡。据中国教育在线统计,2018到2022年度,分别有51所和66所高校裁撤了这两个专业,在所有被裁撤专业中位列第六和第四。
在不同专业甚至学科之间辗转腾挪,他们逐渐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学。
马亮时常感慨,做老师许多年,归来仍是学生。为了适应新专业的授课需求,每次学院组织培训和进修,他总是第一个报名;本科学历的他,在工作之后反而修了三个第二学历;他的手机和电脑被各种网课APP占据,很多个没课的晚上都是在“B站大学”度过。
人到中年,背着房贷,每天要照顾家里老人,养育尚在读小学的孩子,还得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埋首学习,有时马亮也觉得心累和不甘。尤其是寒暑假时,他在朋友圈刷到其他老师和家人在全国各地游玩的照片,再反观自己,只能窝在家里刷网课。不过,这样的情绪稍纵即逝,“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
经历过两次专业被砍之后,郑晨的心态已经被“磨”得相当平和,“开始大家觉得不满,后来逐渐也习惯了,到了疫情以后,大家觉得还能有一份工作已经很不错了”。现在,他立志做老师中的“万金油”,哪里需要哪里搬。
大幅裁撤专业的同时,高校也增设了大量新专业,以新工科为主,“智能/智慧+传统工科”是其中一个典型的模式。五年前,马亮分流至新能源和人工智能专业;四年前,郑晨转入智慧城市专业任教——都是时下的“潮流”专业。
两位“入殓师”可以松一口气了。暂时。
何谓“不适应经济社会发展”?教龄十余年、经历过两次专业被裁的郑晨有切身的观察。
2010年,他第一次走上教育技术专业的讲台,教的是Flash动画制作、PS、视频剪辑,学生学得认真,毕业后很多人做了信息技术老师,还能指导其他专业的任课老师做课件、录网课。五年后,他教同样的课程,但台下已经没什么同学听了,有人直言,“这些我初中就自学过了”。
在郑晨看来,教育技术在越来越多的学校里退场,本质上是因为这个以培养计算机辅助教学人才为目标的专业“已经完成了历史的使命”——“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是玩电脑长大的,谁不会做个PPT、剪个短视频?”
如今,这个领域更是发展到AI为王,随着图像视频生成软件Midjourney和Sora陆续横空出世,业界开始讨论:AI什么时候会取代人类?
“不是教育技术不重要,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上海杉达学院教育学院院长范剑华对上观新闻表示,随着教育教学进入数字时代,过去的教育技术有些已经过时,有些成为了教师的基本功,原本的教育技术专业自然也面临着转型或淘汰。
实际上,教学上的“过时”在高校各专业里普遍存在:培养方案几年一调整,纸质教材需经编辑、审核、印刷等一系列流程,更新周期更长,而技术和市场需求已经在这个时间段里快速迭代和发展。以郑晨教过三年后被裁撤的产品设计专业为例,学生在学校里要花大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苦练手绘基本功,而到了工作中,他们只需要画个草图丢进电脑——有了AI以后,文生图的时间缩短到以秒计算。
兰州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院长邬大光在《新一轮专业调整的时代价值》一文中提到,当今社会正在进入一个“加速时代”,但高校的专业调整却总是滞后于经济发展和产业结构调整。这种“时滞”,是目前高校裁撤专业的重要动力。
此外,华中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院教授郭卉告诉凤凰网,专业调整其实是一个涉及多方利益主体的复杂问题。
今年7月,四川大学宣布一次性裁撤包括城乡规划、广播电视学、电子商务在内的共31个专业,同时预备案了智能建造、智能信息工程等新专业。除了就业结果和社会需求,郭卉认为,招生,即前端的生源市场竞争,是四川大学等985院校进行专业调整时的主要考虑。
她还提到一个案例:一所985大学的机械专业实力强劲,师资和科研水平都是国内领先,但因为传统工科在近年来的遇冷,专业的录取分数线常年偏低。无奈之下,院系在机械专业名后加了个括号——智能制造,当年专业在省内的录取位次提升300名。
“学生和家长都是‘用脚投票’。”郭卉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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