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作家韩江《不做告别》:即使不能与人生和解,也要好好活下去

文化   2024-11-07 22:16   甘肃  

 
获得诺奖后, 韩江成了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
在一个采访中,记者问韩江:
《素食者》面世已经17年了,最近这本书在中国再版,年轻一代的中国读者正在通过这本书认识你,你有什么想对他们分享的?
韩江说:
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如果把它想成一个寓言,认为它不去寻找答案和结论,而是提出一个问题的话,会更容易理解这个故事。
《素食者》是韩江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曾一度霸榜豆瓣榜首,成为人们认识韩江的一个窗口。
韩江说:
我觉得写作就像是点燃火柴,在一旁凝视火苗燃烧,直至熄灭。也许这就是小说所能做的一切。就在这凝视的瞬间,向人类和人生提问。也许,我就是在完成一部部小说的过程中推动着我的人生前进。
1980年,在韩江全家搬离光州四个月后,为了抗议独裁,寻求自由,学生们发起了抗议,最后被军队残酷镇压,血肉横飞,死伤无数。
韩江很幸运远离了这场惨案,然而,这事并没有让她获得精神解脱,反而一直被幸存的内疚折磨。
人就是从往事的废墟上生长出来的,没有人能真正抛开过去的影响,过往就像一个尾巴,粘着我们,在潜移默化中我们。
韩江的最新著作《不做告别》,书写的就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驻韩美军在济州岛疯狂杀戮所留下的阴影。
通过受害者家属所背负的灾难创伤,他们的心灵,其实一直被这些影响着,过去支配了当下,或者对当下具有重大的影响。
没有过去,就没有我们的现在。
没有现在,就不会有未来。
时间是一条串起来的线,我们在上面,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但你走的时候,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向前面。
人不是活过去,而是活现在和未来。


01

二零一四年夏天,小说家庆荷在出版了那本关于济州岛城市居民曾经遭到屠杀的书将近两个月后,就不断做关于这个城市的噩梦。
在梦里,下着大雪,一望无际的黑色圆木,这些树木,如同墓碑,雪花落在断裂的树梢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水涌上来。
庆荷不自觉地发出声音:
为什么要在这地方建造坟墓?
海水涌上来,下方的坟墓是不是只剩下坟茔,骨头都被冲走了?
在梦里,庆荷想在潮水涌来之前,将骨头移走,可是她只有一个人,连铲子也没有。
她拼命奔跑,然后醒来。
从那以后,庆荷就不断做这个梦,被这个梦所折磨。
有时候,她的身体开始颤抖,那是不安、战栗、突然的痛苦吗?
“不,那是冰冷的觉醒,让人咬牙切齿。”
在梦境的提醒和折磨下,庆荷感到生命的疼痛,如同从硬壳中掏出身体,在刀刃上前进的蜗牛一样。
为了逃离很多东西,她逃离了城市,过着一种半隐居的生活。
韩江说:
想活下来的身体,被刺穿切割的身体,反复被拥抱、甩开的身体,下跪的身体,哀求的身体,不停地流出不知是血、脓水还是眼泪的身体。
在这种疼痛的折磨下,庆荷甚至无法入睡,她想要投向死亡的拥抱,可是,遗书到底应该交给谁呢?
从窗外望去,那些正在经过的人们,他们的肉体看起来都脆弱得快要碎掉。“那时我切实感受到生命是多么脆弱的存在。那些肌肉、内脏、骨骼和生命是多么容易破碎和断裂,只需一次的选择。”
生命如此脆弱,我们何必为了死亡去努力什么呢?
人所有的力气,都应该用来活着。
想到这里,死亡放过了庆荷,庆荷也放过了死亡。
她说:
我虽然没有和人生和解,但终究还是要重新活下去。


02

两个多月的隐居和饥饿,让庆荷的身体变得虚弱。
为了脱离这种恶性循环,她必须按时吃东西并且努力锻炼身体,可是计划还没来得及开始,酷暑就袭来了。
天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她想,应该将信继续写下去,以不同的方式。
可是如果想写,就得回忆,不知从哪里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破碎。
韩江用她疼痛而有力的文字说:
我们从经验当中知道,有些人离开时,会拿出自己持有的最锋利的刀刃,因为知道距离很近,也为了砍削对方最柔软的部分。
我不想活得像摔倒一半的人,如同你一样。
为了想活下去才离开你。
因为想活得像活着一样。
其实,早在2012年冬天,为了完成那本关于屠杀的书,庆荷开始大量阅读资料,接触到那些残酷的真相,从那时候起,她的噩梦就开始了。
完成书稿后,她催促出版社,希望能快些出版,她觉得,书出版了,噩梦就结束了。
可是并没有。
那段历史还在,那种创伤还在,噩梦就还在。
她说:
现在我反而感到惊讶,我既然下定决心要写屠杀和拷问的内容,但怎么能盼望总有一天能摆脱痛苦,能与所有的痕迹轻易告别?
庆荷还对做摄影的朋友仁善提议,将这一切拍成纪录片。
此前,仁善每两年都会完成一部自己制作的短篇电影,在越南丛林村庄采访被韩国军人强暴的幸存者的纪录片,让她首次获得好评。
但人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将仁善拉回另外一条路上,仁善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下她,后来为了照顾母亲,她辞去了城里的工作,回济州山中的老家做起了木工。
这天,庆荷收到仁善的短信,让她带上身份证去医院,仁善在做木工的时候,不小心将手指切断了三根。
庆荷赶去医院时,天空下起了雪,医院对面的水泥建筑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蜷缩着坚硬的身躯。


03

见到仁善的时候,她躺在六人间的病床上,看见庆荷,她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
你来啦?
庆荷问她怎么回事,她平静地说,被电锯切断了。
好像切断的不是手指,而是脖子受伤的人一样,仁善没有发出声音,仿佛在无声地说。
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但医生说,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出血停止,否则被切除的神经就会彻底死掉,所以每隔三分钟,都需要用针去刺破缝合的部位,让血留下来。
这样的时间,要维持三个星期左右。
仁善告诉庆荷:
其实我想放弃。
但她决定坚持,因为就算现在放弃,也会一辈子感到手指的疼痛。
四年前,仁善的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庆荷去看仁善,她问仁善:
“要不要一起做点儿事?一起种上圆木,给它们涂上墨水,等待下雪,把那些拍成影片怎么样?”
两人约定好了,可是后来总没有真正开始,一拖就是几年。
可是最近,仁善已经开始做了,她收集树木,正在进行上百棵圆木的干燥作业。
从秋天开始,将它们锯开,剪断,修裁,制作像蜷缩着背的人一样倾斜、扭曲的人体形状。
而她的手,就是做木工的时候伤到的。
住院后,仁善叫来庆荷,是希望庆荷赶回自己的老家,去照顾那只困在山里的鸟。
仁善在山里没有熟人,她能想到的,只有庆荷。
暴雪一直在下,到仁善家里的车,第二天可能就会停运,庆荷必须在今天赶到仁善家里。
就在庆荷赶回仁善老家的时候,很多东西也在庆荷的思绪里,渐渐浮出水面。
关于仁善,关于仁善的母亲,关于几十年前那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当那些东西浮上来后,世界都会为自己的残酷流出冷汗。


04

仁善的妈妈,是那场屠杀的幸存者。
但小时候的仁善,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有一年,仁善很讨厌妈妈。
她讨厌家里,讨厌从家里走到公交车站的三十多分钟的路程,讨厌坐公交车才能到学校,讨厌上课。
仁善讨厌这一切,没什么理由。
就像这个世界很恶心一样,仁善觉得母亲也很恶心。
最后,仁善选择离家出走,出走前,她走进妈妈的屋子,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但仁善知道,被子下面藏着一把锯子。
妈妈总是做噩梦,屏住呼吸浑身打战,偶尔像野猫一样发出奇怪的声音,妈妈相信,只有睡在锋利的铁片上,才不会做梦。
决定离开的时候,仁善心里发誓,绝不后悔,她不会让妈妈将她的人生染成阴暗的颜色,“用她那微驼的背部和可怕的柔弱声音,用她那个世界上最懦弱、最卑怯的人类形象。”
那时候的仁善,并不知道母亲经历了什么。
离家出走的仁善,遭遇了一场意外,九死一生,伤好后,她不得不回到母亲身边,母亲没有责备她,依旧细心地呵护着她。
可是她回来后,母亲仿佛变了,她开始倾吐自己曾经的经历。
原来,妈妈小时候,军警将村民都杀了,当时正在读小学毕业班的她,和姐姐去远方的堂叔家里,才侥幸躲过一劫。
等妈妈回到村子,只见到处都是尸体,她们在死人堆里寻找家人的尸体。
那时候,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在尸体结冰的脸上,她们必须将脸上的积雪扫开,才能看清是不是自己的家人。
妈妈说:
那天我才明白,人死了身体会变冰凉,脸颊积雪,满脸会结满血丝的薄冰。
仁善这才明白,母亲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恐怖,才会在梦里都那么恐惧。
时光流逝,几十年过去了,但有些东西,母亲从来没有忘记。
得知母亲的经历,仁善对母亲的讨厌,也随之消失了。
张爱玲说:
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没有人愿意战战兢兢地活着,没有人愿意卑躬屈膝,没有人愿意畏首畏尾,如果不是过往过于刻骨,谁愿意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


05

了解母亲越多,仁善越是发现,母亲一直在努力,她努力想让那段黑暗的历史被看见,努力想让曾经的残忍能在它应该存在的位置。
作家韩江说:
得思念什么才能坚持下去?
如果心里没有熊熊燃烧的烈火,
如果没有非要回去拥抱的你。
得知了母亲的经历,仁善也在关注这些曾经阴暗的历史,她注视着这些阴暗,凝视悲剧。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阴暗,南京被杀害的数十万同胞,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无情地敲打着人类的良心。
庆荷进入仁善的木工房后,看见了斜靠在内墙四周的三十多棵圆木,那是仁善已经开始的工作。
可是鸟已经死了,冰冷的身躯,像雪一样轻,然而,它们也是有重量的。
所有存在都有自己的重量。
在收集资料的时候,仁善曾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张让人恐惧的照片。
在坑边,有一具奇怪的骸骨,其他骸骨大多数头盖骨朝下,只有那具骸骨朝坑壁斜躺下。
照片下面刊载了推测报告,应该是十个人朝着坑口站着,从背后开枪,让他们跌落坑里,然后再让下一批人重新排好队,如此反复。
那具奇怪的骸骨,大概是因为覆土的时候,这人还有一息尚存,努力挣扎。
然而,有什么用呢?
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人类做下的恶,让人类看了都觉得害怕。
除此之外,还有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惧,那些侩子手,为了省去麻烦,将人赶到海滩上去屠杀,血液被海水冲走,尸体被海水卷走。
就连还在喝奶的孩子,也不放过,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灭绝。
母亲经历过的悲剧,影响了母亲一辈子。
母亲的经历,又影响了自己的孩子一辈子。
凝望历史的创伤,是为了杜绝往事重演。
有句话说:
忘记历史的人,一定会遭到历史的惩罚。


06

在了解了一些事情之后,仁善就喜欢拍纪录片。
其实,她大概是想将一些东西公诸于世。
庆荷曾和仁善约定,一起弄许多黑色的圆木,在下雪的东西,去拍下来,如同密密麻麻的墓碑。
仁善想到,那个冬天,有三万人在济州岛上被杀害,第二年夏天有二十万人在陆地上被屠杀。
那时候,美国军政府命令,即使杀死居住在济州岛上的三十万人,也要阻止这个岛屿“赤化”。
这是疯狂的命令,这是没有人性的命令。
那时候,海岸被封锁,媒体被控制,把枪对准婴儿头部的疯狂行为不仅被允许,而且还被奖励,死去的不满十岁的儿童,就有一千五百多人。
从城市和村庄中筛选出来的二十万人被运走,被囚禁,被杀害,被掩埋。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骨头和骨头仍然混杂在一起埋在地下。
曾经,仁善觉得母亲是最懦弱的人。
可现在她明白了,母亲不是懦弱,而是历史太过沉重,是过往太过可怕,但母亲依旧勇敢地投入生活,以幸存者的身份积极参加一些事情。
仁善觉得,与庆荷约定好的事情,终于可以开始了。
她要将这一切记录下来,那是一种恐怖,也是一种慈悲。
我再也弄不清自己的人生本质究竟是什么了,直到费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记得。每当那时我都会问自己,我正漂向何方、我究竟是谁。
我们从过去长出来,在经历了很多东西,才真正清楚自己是谁,要走向哪里。
每个人生来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只有我们看到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我们才真正成了自己。


07

世界是残酷的,在我们不曾看到的地方,还有很多更残酷的事情正在发生。
能够看到残酷,并将残酷的悲剧表达出来,本身就是一种勇敢。
还记得张纯如吗?
为了写《南京大屠杀》,她遭到迫害,遭到恐吓,最终抑郁自杀。
那段恐怖的历史,终究让她无力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张纯如说:
在这个极度痛苦的时刻,我醒悟到不仅生命是脆弱的,人类的经验本身也是脆弱的。
人类文明本身十分脆弱,如同薄纸,而最令人痛心的是,人类心灵竟能如此轻易地接受种族屠杀,并使所有人都成为消极的旁观者,当惨剧进行时,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因此,她决定:
作为一名作家,我要将这些遇难者从遗忘中拯救出来,替那些喑哑无言者呼号。
即便到了今天,很多恐怖依旧没有消失,我们去看到暴力、恐怖、悲剧,恰恰是因为我们渴望爱、呼唤爱。
我们看见破碎,但心里希望的是爱。
即便这世界本身破破烂烂,我们不能与之和解,但依旧要努力活下去,活在爱里,活在微弱的希望里。
恰如韩江说的:
“尽管存在暴力,但人类拥有感受他人痛苦的力量,以及不局限于自己生活的能力。只要我们的内心拥有能够提出疑问的力量,即使看似微弱,希望也不会消失,始终都会存在于我们之间。”
希望不会消失,爱也不会。
但能于破碎之间凝望爱的完整的,方是好汉。
文|不有趣灵魂


“关于未来的想象”《视野》杂志全国主题征文大赛优秀作品集电子版抢先预售,扫描下方二维码抢先订购!(纸质版将于11月11日上线)



- End -

扫描二维码,在线阅读《视野》电子刊



往 期 精 选

“关于未来的想象”《视野》杂志全国主题征文大赛颁奖典礼(文末附获奖名单)


《视野》杂志2024年度主题!带您走进人类群星闪耀时




感谢辛苦原创,著作权归原作者所有。部分文章未能与原作者联系,若有不妥之处请联系我们0931—2141998


视野杂志
《视野》杂志创刊于1997年,一直致力于服务中学生的人文素养教育、生涯教育以及中学通识教育与大学专业教育的衔接。在“双减”背景下,《视野》实乃中学生及家长的良师益友,更是你手中不可或缺的素质提升指南!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