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哲生 | 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

文化   2024-11-06 16:40   甘肃  

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第150篇,选自袁哲生短篇小说《寂寞的游戏》中的三个篇章。

大概每个人都有过寂寞而敏感的少年时代,那个喜欢躲藏、渴望消失、游手好闲的神秘时代。它美丽而脆弱,往往只在记忆的书写中得以充分展开。

袁哲生的书写有没有勾起你的回忆呢?欢迎留言与大家分享。



01.

角落


我总是对一些阴暗的角落特别感兴趣,有时候,我会把小水沟上的木板盖子掀开来,看着沟底一层墨黑的淤泥上,有许多细小的孑孓在尽情地扭动着。这些阴沟里的小生命真的非常迷人,像是一群在黑暗中狂欢的幽灵。如果我用手电筒打一束光到水里,为它们升起一堆营火,它们便会像一大群印第安人那样跳起舞来。我想,它们是那样地喜爱黑暗,所以实在没有不热烈庆祝的理由。


我也很喜欢我的房间,因为它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小到使我觉得好像钻进了一辆火柴盒小汽车里一样。每到晚上,当我假装在房间里做功课的时候,我很喜欢从那扇小小的木窗看出去,望着满天的星光痴痴地想着:这时候,在那遥远又寒冷的月球上,有一个叫作吴刚的人正在挥舞着沉重的利斧,朝着那棵怎么也砍不倒的大桂树挥去,汗如雨下;而我则是在距离遥远又寒冷的地球上,从一扇小小的窗口里默默地望着他,和他一样一无所获。这个想法,曾经带给我少许朦朦胧胧的幸福感,我有几次在这样的宁静中沉沉睡去,至今依然回味无穷。当然,我的美梦也不乏被惊扰的时候,比如狼狗他爸就时常传来震天价响的咒骂声,仿佛夜袭的敌机临空一般。



那年狼狗十五岁,他老爸平均每四小时便咒骂他一次。如果狼狗不在家,他老爸就骂狼狗他姊和他妈;如果他们都不在,我就当作是骂我,可惜这种机会很少。那种感觉真的非常奇特,令人难忘:一个苍老又愤怒的声音隔了一条小巷子对着我大吼大叫,而我却完全不痛不痒,不需躲藏,也不必出现,只要稳稳地躺在床上享受那份像旧电扇一样嗡嗡作响的宁静就可以了。


狼狗很讨厌别人叫他狼狗。有一次,我们班的讨厌鬼庞建国牵了他们家的大狼狗出来炫耀,那时,我和狼狗正躲在孔兆年的防空洞里抽香烟,庞建国就在离我们洞口不远的地方向几个小鬼吹嘘,说他的狗有多厉害,又多么会保护主人,说到得意之处还不忘叫狗表演一番。后来庞建国把拖鞋扔出去,叫狗去咬回来,但它只是吐着舌头站在原地不动。那些小毛头鼓噪起来,庞建国急了,就狠狠地踹起狗来,同时,我和狼狗都清楚地听到洞口外传来庞建国的咆哮声:“死狼狗,废物!”接着又是扎实的一脚,继之传来大狼狗哀怨的号叫声。那时,狼狗咬着半截香烟,鼻孔喷出两道白烟,双手插在皮腰带上走到洞口,然后圈起手指吹出一个尖锐的短哨声,对庞建国招招手。那群小毛头一哄而散,我看见庞建国的脸色立刻转为青白,颤抖得比他的狗还要厉害。


进了防空洞之后,狼狗迎面给庞建国一巴掌,然后叫他在狗的前面举椅子半蹲。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庞建国满身大汗,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到嘴唇上,椅子摇晃的幅度也愈来愈大。后来,狼狗叫庞建国明天拿一条香烟到学校给他,然后叫他离开。我把庞建国举在半空中的木椅子拿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臂才能弯曲。庞建国拖着僵硬、颤抖的身体,用一种很怪异的半侧身的姿势走出防空洞。我看见他走在狗的后面,落后的距离愈来愈大。从此以后,我们班除了孔兆年和我之外,就再也没有人叫过狼狗的绰号了。


其实狼狗并不讨厌狗,只是他更喜欢狼一些。纹在他胸前最早、最大的那块刺青就是一只狼的头,那是狼狗第一次进少年监狱里的收获。那个狼头真的挺唬人的,眼球和舌头的部分是红色的,脖子上的毛像仙人掌刺一样叉出来,又密又尖,好像随时准备攻击厮杀的样子。那时,他在监狱里便起了一个外号叫野狼。


狼狗每进监牢一次,出来的时候,身上就会多了许多刺青和胆量,最后,他身上几乎快刺满了,所以胸前的狼头就看起来不那么龇牙咧嘴,变得有点像狼狗了。有的时候,我觉得狼狗是一个有点喜好渲染的人,他喜欢把生命的痕迹留在身上,这样他才能每天都看得见自己的梦想。狼狗身上的刺青大多是他自己刺的,金鱼、鬼脸、火山、青龙等等都是他用一束扎在一起的绣花针和一面镜子独力完成的。他很不满意背上的那个半裸的日本艺妓,因为那是他同房的牢友帮他刺的,他愈看愈不满意,于是又叫人在那艺妓裸露的大腿上也刺了一个很小的狼头,小得像一个疤。



狼狗和监牢真的很有缘,我们三个平常在防空洞里玩“大富翁”游戏的时候,狼狗就经常被关进“监牢”里去,而孔兆年总是那个默默地盖了好几间别墅的大富翁。那时候,只觉得一堆假钱在那儿转来转去的很有意思,后来才渐渐了解为什么玩大富翁要掷骰子,为什么盖了房子的地方会提高过路费,为什么一路上常常会遇到“机会”和“命运”;还有,为什么进监牢比盖别墅容易得多……


我们家后门外边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小巷将两排平房隔开,狼狗他们家就这样和我们家背对着背。我很喜欢窝在我的小房间里竖起耳朵来听狼狗和他老爸互相咒骂的对话,我实在很喜欢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所以,即使在安静的夜晚,我也能轻易地回想起那些有点模糊、飘浮在空气中的一些片段:


“王八羔子,你哪点像个人啊?”


“老屌不服气学一学。”


“你他奶奶的死在路边都没人收你!”


“口渴啦?”


“去,给我叫人,叫警察来带走!”


“鸡巴毛,当你们家警察很忙㖿——”


回想这些对话的时候,我很不好意思地觉得开心极了。


那年我十三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一个几乎不讲话,一个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一个躲着全世界,一个则是全世界都躲着他。



02.

黑色的声音


何雅文是我们班上最漂亮、最受老师喜爱的学生。上课的时候,我常常望着她的两根黑辫子偷偷地想着:万一有一天何雅文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和我一样一无是处,没有半点才能的时候,她会不会也想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即使放学回到家里也是如此,因为何雅文就住在我们家隔壁。


何雅文她们家的客厅和我的房间隔着一道墙,我时常躺在床上一面听她弹琴,一面胡思乱想一些没有趣的问题。何雅文经常会弹奏一些简单而优美的教会歌曲,琴声从墙那头传来,变得遥远又柔软,好像一艘向我漂来的小木船。有时,琴声又像波浪一般令人昏昏欲睡,好像躺在摇篮里似的,这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何雅文是我们学校合唱团的钢琴伴奏,我时常在放学后躲在音乐教室外面的大树上偷听他们练唱;每当夕阳的光芒从树枝间漏下时,我一个人坐在大树的臂弯里,心里总会有一股想要加入他们的冲动,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只有看着太阳慢慢落下而已。


有一天,我听到合唱团正在练唱那首《在银色的月光下》:


在那金色沙滩上,洒着银色的月光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轻柔的歌声像是金色的稻子一样推来推去,我不知不觉也跟着左右摇摆起来,差点儿就从树上掉下来。突然间,我想,为什么不加入他们呢?总不会比从树上掉下来还糟吧?于是我鼓起勇气从树上爬下来,在合唱团结束了例行的练唱,大部分人都离开之后,我才溜进音乐教室里去,吞吞吐吐地把我的愿望告诉何雅文。我想,我一定是紧张得半死,所以在何雅文还来不及开口之前,我又急忙地说:


“没关系,那就算了吧。”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何雅文用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的头低得更低了,我觉得何雅文说话的声音就比我唱歌强多了。我看着自己那双旧皮鞋上的好几处刮痕,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不已。



“唱一小段试试看好不好?”


当音乐老师这样说的时候,我真恨自己没有勇气立刻扭头跑掉;我只是看着她身上那件白色的连身长裙,点点头。

何雅文先把整首歌曲从头又弹了一遍,我就站在她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谱架上的歌谱,随着摇篮似的琴声在心里轻轻哼着,哼着哼着,我的心情奇迹似的放松了,我循着波浪般的悠扬琴声在心底唱着: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唱着重复的歌词,我的脑海里像一股浪花似的激起了一些零碎片段的往事:


我爸爸打着赤脚不知走了多久,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坟墓堆里……


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怪异的姿势躲在树上,孔兆年那一双空洞而没有表情的眼球对我视而不见……


一颗颗青荧荧、忽远忽近的萤火虫,漂荡在草丛里,像一群失眠的鬼魂……


庞建国脸色发青,颤抖得比他的狗还厉害……


孔兆年把水中马达贴在肚皮上,像一具尸体似的沉入水里,向前方快速航行而去……


在何雅文弹到第二遍的时候,我突然高声唱了出来,就像在玩捉迷藏时被人发现了那样,我冲出黑暗的角落,发出一声嘹亮的长音!

我骑在马上,天一样的飞翔


飞啊飞啊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飞啊飞啊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唱完这三句之后,何雅文停了下来,接着是一段沉默。何雅文仰头望着音乐老师,音乐老师望着我,她说:“你的高音音色很好,加入我们一起练唱好不好?”


我像做错了事一样,头低低地看着何雅文雪白的长袜子。



合唱团每天例行的练唱变成我最期待的时光,特别是练唱完毕之后,和何雅文一起背着书包走回家的那一小段路程。


我们总是沿着学校侧门的小路走回家,经过校长宿舍的时候,从高高的竹篱笆里伸出的一排九重葛,把小石子路点缀得像是一个结婚礼堂的步道,金色的夕阳从绿油油的叶子和紫红色的小花之间照射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滋滋的香味。走在那段小路上,我总是不由得感伤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扮演着一名幸运的角色。我想,如果真有上帝的话,祂一定不会这样安排的。

何雅文好像并不知道她的歌声比琴声还更好听,我也不敢告诉她,我怕她会因而吝于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哼唱我们刚刚练习过的歌曲。她的嗓音非常甜美,带有一种清淡的水果香味,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过那么清脆,泛着白瓷光泽的歌声了。为了能多听一些何雅文的歌声,我时常故意请她教我唱一些比较难记住的歌词,或是容易唱错的节拍,但是,这段路就像所有的歌曲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地通向一个寂静无声的结尾。


回到家,我时常在吃过晚饭、洗完澡之后躲进我的小房间里,等待隔壁传来何雅文的练琴声。有时,在等待中,我会把房间的灯关掉,平躺在床上,看着月亮从我的窗口慢慢升起;在黑暗中,我的寂寞竖起了耳朵,我像一只蝙蝠那样渴望着声音,仿佛只有声音的波动才能让我辨认周遭的一切。


何雅文练琴的时间是每天晚上七点到八点,她通常会先弹几首轻快的小曲子,然后才开始弹奏福音歌曲,一首接一首地弹。快接近八点时,她时常会停顿个一两分钟,最后再弹一首优雅的曲子作为结束。结尾的这首曲子是我最期待的部分,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何雅文用她独特的方式对我说话,在那些琴音发出像流星滑落湖面的泠泠水声时,我总觉得,何雅文即使永远不能再说话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也有些时候,何雅文并不会用这样的曲子来结束一天的练习,特别是何伯伯在一旁听她练琴的时候。那时候,何雅文会朗读一段圣经上的章节来做结束,每读几句,何伯伯便用很洪亮而虔诚的声音加上一句:“哈里路亚——赞美主!”像一个坚定的节拍器那样规律。接下来,是一小段简短的祷告。我记得我总是不能像何伯伯那样流利顺畅地把祷文背诵出来,不过,我也在我的小房间里加入他们父女的祷告,想象自己正在用一种卑微的声音腼腆地向天父诉说一个贪婪的心愿。


何雅文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经那么不由自主地加入她们的祈祷,我也从来没有透露自己每天都在听她练琴的事。我想在寂寞之中品尝那些可爱的声音,就像在躲迷藏游戏中,蜷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聆听同伴向我寻来的脚步声。



当何雅文结束了例行的练习之后,一切都沉静下来,耳畔只剩下远处不知名角落里传来细小的虫鸣。我平躺在床上,从木窗格望出去,一朵朵淡淡的云絮拂过银色的月亮,发出静电摩擦的沙沙声。


有一次,这样躺着不动一段时间之后,整个世界开始慢慢融化起来。屋顶上的瓦片开始像沙漏一样变成细小的粉末掉下来,屋梁里的白蚁如割草机一般横扫而过,墙壁像冰块那样冒出水滴和白烟;而我却像一支蜡烛那样融化着,透明的蜡油沿着我的指尖滴到地上。


我学孔兆年那样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变得轻飘飘了。我像电视上的太空人那样浮在半空中,轻轻地翻转僵硬、笨拙的身体,慢慢向前滑行,向无垠的黑暗慢慢游去……我来到我爸爸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上空,看见他正盘腿坐在小方几前面剪报纸,剪刀穿过报纸发出干干的啜泣声。我飘浮在半空中继续融化着,我看见我爸在刚剪下来的那首诗背面沾上糨糊,他的鼻孔呼出苦涩的浓茶味。我身上滴下的热油流向客厅,我妈坐在草绿色胶皮沙发上看连续剧,一边看,一边为身世凄凉的女主角流眼泪,她用手把泪珠抹掉,然后转头看看四周,才放心地抿着嘴哭出一点鼻音来。

一阵强风吹过,把我卷到空中,我们村子慢慢缩小,变成了透明的玩具模型。


我看见狼狗的床头上放着那支从军乐队偷来的小号,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铜锈,他趴在床上,呼吸顺畅,像一只小狗那样肚皮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狼狗他爸坐在藤椅上,幽幽的月光照在他的灰发上;他一边咒骂,一边用木剑的尖端往水泥地板上戳打,发出坚硬如核桃的声音。


狼狗他妈用蓝色的围裙束着腰,像一只工蜂那样不停地在厨房里擦拭桌椅、洗手台和排油烟机。她洗碗的时候被一个瓷盘的缺口勾破了手指,鲜红色的血慢慢地渗出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何伯伯戴着老花眼镜在收拾过的餐桌上念圣经,他像公园里的铜像那样打直了腰杆,每念几句便发出一声:“哈里路亚——赞美主!”一阵微风从纱窗外吹进来,簌簌地吹动了几页书角。


何妈妈坐在那块“基督是我家之主”的木牌下吃着葡萄干,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甜甜淡淡的酒味,她手上还掐着半颗刚咬过的葡萄干,默默地看着长方形茶几上的一盆塑胶花发呆。


何雅文的姊姊何雅萍坐在书桌前,一只脚跨在桌沿上,桌上有一本摊开的爱情小说(从吴家小铺租来的),和一瓶打开盖子的紫色指甲油。她专注地弓着身子,把指甲刀伸向脚趾头,咔——


我看不到何雅文。她的钢琴黑键上泛着一层薄薄的油光。浴室的水龙头是开着的,热水哗哗地打在浴缸里,洗手台上白兰氏鸡精的小玻璃瓶里伸出两叶嫩绿的黄金葛,蒙蒙的水汽中,黄金葛柔软敏感的新芽和何雅文一样是透明的。


讨厌鬼庞建国一手端着国文课本,一手揪起一绺头发,焦急地背靠在三夹板门后,嘴里像乩童一样发出快速蠕动的喃喃声。庞伯伯从客厅那头喊他出来背课文,他的手上拿着一枝细细长长的藤条,在空气中试挥了几下,藤条在呼呼声中绷成了一个弧形。


孔兆年不在他的防空洞里,那盏五烛光的小灯兀自晕晕地亮着,他开着他的潜水艇沉到阳明湖底去了。他把脸贴在潜水艇的圆形玻璃窗上,看着窗外的荷茎、锦鲤和乌龟发呆。湖底沉静得像月宫一样泛着淡蓝色的毫光,水中马达尾端的螺旋桨悠然地旋转着,搅起一长圈细细的水泡,水泡慢慢胀大,浮到湖面上来,发出清脆连续的破裂声。



后来,我飘浮在我房间的屋瓦上空,像一张被风吹远的废纸。我看到我躺在木板床上,像一只死老鼠。我发现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奋力划动双臂,转过身去背对自己。我的泪滴从空中滚落,穿过屋瓦,滴在我的额头上,发出一串冰冷的水声。

03.

魔术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马是会飞的。


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我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譬如何雅文的歌声,或者是孔兆年的潜水艇。


我把这个令我着迷的想法告诉狼狗,他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两天,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辆嬉皮摩托车,前轮的挡泥板上方还有一只金光闪闪的老鹰。他骑到防空洞外面,油门加得像放鞭炮似的,然后把我和孔兆年从防空洞里喊出来,说:


“怎么样,会飞的马,屌吧?”


我感到颇为失望。孔兆年围着车子转了一圈,想把化油器上的油管拆下来用,狼狗把车子一歪,加足了油门一溜烟儿闪了,他从车上站立起来回头对孔兆年说:

“切你妈个头——”



那段期间,我时常不知不觉地在心里反复唱着那首《在银色的月光下》:


我骑在马上,天一样的飞翔


飞呀飞呀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飞呀飞呀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哼着哼着,我的心里便会浮现那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少年。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皮肤黝黑的少年在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上随波逐流,载浮载沉……海平线的那端,无垠的银色月光里,一匹泛着蓝光的白马像流星一样划过天际。面对这幅景象,少年眨眨眼,停止了滑动,只露出头部在水面上;然后,他像一艘潜水艇那样再度沉入水里去……四下优美寂静,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我不时地会想起这个身体瘦小、皮肤黝黑、优游于汪洋大海的少年。有时,我想象那就是我自己,但大多时候,少年的脸孔会从一个模糊不清的灰影中,慢慢显现出鼻子、嘴唇、眼睛,然后,我看见了孔兆年。


对于自己那么容易沉溺在一些不副实际的胡思乱想之中,我感到百思不解,后来,我才渐渐发觉这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有一天,那是一个平凡的周末下午,离我们村子不远的体育场中央临时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狼狗带着我和孔兆年从帐篷入口另一头钻进去的时候,大象表演刚刚结束,我们挤到观众席最前面的地方,紧挨着表演台席地而坐。孔兆年在走道上捡到半盒爆米花被狼狗一把捞走。下一项表演者出场的时候,狼狗的口哨声吹得特别响,听起来还带有一股浓浓的奶油味。


灯光霎时暗了下来,只剩下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一个穿黑色燕尾服的大鼻子外国人手上举着一把大锯子,另一个露出半边屁股的金发女子躺在一张大桌子上,大鼻子魔术师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黑盒子扣在她的脖子上。光束闪烁起来,急切的鼓点像上满了发条似的绷得紧紧的。大鼻子拿起锯子往那女的脖子上刷刷锯下的时候,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狼狗的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到爆米花的纸盒里去。全场响起沸腾的掌声,大鼻子走到我们面前,从狼狗的手上拿起一颗爆米花放进那个女的嘴巴里,她面带微笑地咀嚼起来,还对狼狗眨眨眼睛。


马戏表演结束之后,狼狗用他的嬉皮车载着我和孔兆年去“补习班”(欣欣百货地下一楼的小电影院)。和往常一样,狼狗跟看门的袋鼠明互相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就领着我和孔兆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孔兆年则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像是走进文具店里那般自然。袋鼠明这个绰号是狼狗帮他取的,因为他老是拎着一个大红色的登山背袋去狼狗他老爸的吴家小铺租小本的,一租一大袋,租完便两手穿过背袋,兜在肚皮上,鼓鼓的袋子往下坠,脖子底下两只手臂细细的,真的很像一只袋鼠。


戏院不清场,唱完“国歌”放宣导短片,电影结束后休息十分钟又唱“国歌”。地面上到处是瓜子、花生壳,铺得厚厚的一层,摸黑拣位子的时候,脚踩在上面咔吱咔吱地响。我一直很喜欢这种没人扫地、没人聊天的调调儿,坐在座位上,好像藏在一个史前的石洞里。


我注意到在前排正中的座位上经常坐着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中年人,他的头皮光秃秃的,随着影片正反射不同强弱的光谱,我每次来都会看见他的后脑袋。


那天,狼狗去贩卖部跟袋鼠明的马子小娟要瓜子和面包的时候,片子突然中断,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闪了三次。孔兆年机伶地拉着我躲到贩卖部的贮藏室里和狼狗会合。后来走进来两个“条子”,袋鼠明跟在后面。“条子”走到前排查问那个胖胖的中年人,我们三个躲在一排泡面箱子后面,同时听见那头清楚传来袋鼠明说的这句话:


“他是个瞎子啦!”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实在很想大笑,狼狗比了一个手势叫我们不要出声,自己却憋不住用嘴巴猛啃纸箱子。


之后,我们三个去“补习班”经过袋鼠明的时候,总要指着对方说:“他是瞎子啦!”然后装成瞎子攀着前面人的肩膀慢慢鱼贯走进去。这句话成了我们免费通行的暗语。


那个秃顶的中年人依旧坐在他的老位子上,依旧比我们早到,比我们晚走。


我始终相信他真的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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