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十讲(节选)
节选自 旅食京华 第一讲
慈恩寺塔上的抒怀
莫砺锋 著
今天我们来读杜甫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同时还要读高适和岑参的两首诗。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杜甫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
高适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
岑参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大家看一下,三首诗的标题基本上是一样的,稍微有出入,主题都是登慈恩寺塔。有人把塔叫作浮屠,浮屠也就是塔。这一组诗本来还有一首,是储光羲的,但储光羲那首诗我觉得写得比较差,比这三首诗低一个层次,就没有列在这里。现在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组文本,一共四首诗,题目是一样的,写作时间也是一样的,是四个人同时写的同题目的一组作品。我们通过读这组作品来分析一下杜诗的特点。
几个诗人在同时同地就同一个题目来写诗,这在古代叫“同题共作”。中国古代社会诗歌非常盛行,全社会,尤其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都会写诗,都喜欢写诗,所以同题共作的情况比较多。那么“同题共作”现象对我们今天的文学史研究有什么意义呢?它的意义就在于为我们分析古代作家、作品提供了一种特殊的视角。因为他们的写作背景肯定是一样的,是同时写的嘛;写作题目和题材也是一样的;同时写作的诗人之间彼此有交往。他们在一起写同样的题目,这就有点像我们今天的作文大奖赛,必然在艺术上争奇斗艳。所以通过这样一组作品的分析,很可能看清楚这些作家的不同,认识他们共性中的个性以及他们的个性是如何表现的。这组作品因而成为一个很好的文本。
同题共作,从现在流传下来的文本来看,当然不是从杜甫、高适、岑参他们开始的,而在这以前早就有了。这种风气可以说从汉代以后,具体地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比较盛行了。“建安七子”就经常用同一个题目来写诗作赋,我们现在来读“建安七子”的作品或建安作家的作品,诗也好,赋也好,很多标题都是一样的,很多作品就是在同一个场景之下写的。发展到南朝,随着诗歌技术的普及,这种风气就更加繁盛了。诗歌研究中经常讲到“险韵”,所谓险韵,就是这个韵部里收的字比较少,所押的韵脚又不是常用的字,押起来比较艰难。我们说押险韵有两个典型的历史文本,有两个代名词。一个叫作“尖叉韵”。“尖叉韵”是苏东坡在山东密州做官时咏雪时用的,他看到下雪了,就写了两首七言律诗来咏雪,所押的韵脚一个是“尖”韵,一个是“叉”韵。这显然是比较难押的,这两个字不是常用字。第二个叫“竞病诗”,用的韵脚是“竞”和“病”。显然,这两个字作为韵脚用在一个句子的末尾也是有相当难度的。
第二个例子恰恰就是“同题共作”时出现的一种情况。这首诗的作者不是有名的文人,他叫曹景宗。曹景宗是南朝梁代的一员大将,梁武帝时代的将军,他不是一个读书人,不是士大夫,不是文官,而是个喜爱骑马打猎,当上大官后坐在轿子里觉得气闷欲绝的大老粗。当时朝廷里一有机会,比如举行宴会、庆祝会啊之类的,都要写诗。曹景宗有一次也参加了这样一个宴会,这个宴会就是为他庆祝胜利的,因为他带领梁朝的军队跟北朝的军队打仗,正好打了一次胜仗,而南朝跟北朝作战是败仗居多,他打了一次胜仗就很了不起了。得胜回朝,梁武帝很高兴,朝廷为他庆功,大摆宴席,并且叫文官都来写诗庆祝。当时文官的首领叫沈约,大家知道,就是提倡“四声八病”的那个人。那么这种场景下的诗怎么写呢?大家写同样的题材,都写曹景宗打胜仗,歌颂胜利,又要在艺术上争奇斗巧,这不是很为难吗?争奇斗巧的一个表现就是分韵,就是规定韵部,今天大家写诗都押同一个韵部,然后把这个韵部里所有的字分给大家,每人分几个字,分到哪几个字你就押这几个字。沈约就给大家分了,当然是分给文官了,每人分两个字,两个字就是写四句诗,因为是隔行押韵,两行押一个韵。
这本来没有曹景宗什么事,因为写诗是文官的事,曹景宗本来可以不参加的,他本人是这次庆功的主角,打了胜仗,只管喝酒就行了。但曹景宗打了胜仗,梁武帝又表扬他,他很高兴,一兴奋起来就多喝了几杯,多喝了几杯举动就不寻常了,就说他也要写诗。梁武帝就劝他,说你不要写了,这是他们文官的事情,“士有百能”,你会打仗,何必跟沈约他们去比写诗呢?让他们去写吧。若是在寻常情况下曹景宗也就算了,问题是这位老兄喝醉了——我们说中国古代的诗歌很多是被酒催出来的——酒精发生作用了,他非要写诗:我也要写,我也要写!于是梁武帝就说你去写吧,叫沈约再分两个韵给他。沈约这次分韵是让大家认领的,你认这两个字,他认那两个字。这时候大家把好押的字都分掉了,只剩两个字,哪两个字呢?“竞”字和“病”字。曹景宗一看给他一个“竞”字,还有一个“病”字,他就写诗了,写了四句。这首诗见于《南史·曹景宗传》,四句诗是:“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他是以一个大将的身份写的:我率领军队出发的时候,很多士兵的亲人都来送行,因为打仗总是凶多吉少嘛,所以都哭哭啼啼的。打了胜仗归来的时候,一路上敲锣打鼓的,非常热闹。我作为主将骑在马上,问路旁的行人:我跟汉代的大将霍去病相比如何?“竞”就是各种乐器都在那里演奏,比哪个的分贝更高。大家看一看,这里“竞”“病”两个字应该说押得相当好。所以当时一写出来,沈约这些人都呆了:这个老粗写得这么好!比我们写得还好!这种写诗的方式就是“同题共作”,在同样的场景下,大家就同一个题目当场写诗。
如果说曹景宗写“竞病诗”还带有偶然性的话,那么这种“同题共作”的风气到了唐代就进一步发展为经常性的活动了,尤其是在武则天时代。武则天时代有几个著名诗人,像宋之问、沈佺期等,经常参加这种活动,甚至在皇帝面前比赛写诗。唐代的笔记中有很多这样的记载。有一次,武则天在宫里举行写诗比赛,她高高在上,坐在一个高台上面。当时诗的好坏不是由武则天决定的,而是由她的一个女官上官婉儿帮她判断的,上官婉儿当评委会主任。大家每人写了一首诗交上去,过了一会儿,纸片像雪片一样飘落下来,写得不好的诗全给扔下来了。百官就纷纷上前去认领。一看是张三的,张三就收起来,因为落选了;李四的也收起来了。最后只有两个人的还没扔下来,一个是沈佺期的,另一个是宋之问的,大家都在下面等,看他们两个决赛,用今天的话说就是PK,像超女一样PK。又过了一会儿,一张纸片飘下来了,大家一看是沈佺期的。这样宋之问就是第一名了,宋之问夺魁了。上官婉儿还要解释一番:沈佺期与宋之问的诗前面都写得差不多,势均力敌,但是尾句是宋之问写得好,宋之问的结尾余意不绝。
又有一次,武则天在洛阳龙门举行诗歌大奖赛。一个叫东方虬的人首先交稿,交得早,而且写得也好,武则天看了很喜欢,就赐他一袭锦袍。东方虬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个锦袍穿在身上,非常荣耀。但是又过了一会儿,武则天、上官婉儿她们看到宋之问的诗了,说宋之问的诗写得更好,武则天就下令把东方虬身上的锦袍剥下来,穿在宋之问身上。在这种场合下,唐代的诗人为什么要努力写诗?要玩命地写诗?因为写诗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荣耀。
尽管这一类的“同题共作”在历史上有很多的例子,却不是我刚才所说的进行研究的好的文本。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在帝王面前写诗,由帝王或达官贵人出一个题目来写诗,往往不能真实地抒情述志,这时候写的诗往往以歌颂为主,他们写不出最好的诗来,不能施展出真正的诗歌才能。因此,那样的文本分析起来意义不大。《谢灵运集》中有一组诗,叫作《拟魏太子邺中集诗》,这是一个拟古的作品,不是建安时代的诗人写的,而是晋宋之际的谢灵运模仿建安诗人来写的一组诗,假设大家是在魏太子曹丕的面前来写诗。这组诗的序言说得很清楚:凡是在帝王面前进行同题共作,“雄猜多忌,岂获晤言之适”。就是帝王都是“雄猜多忌”的,你在帝王面前写诗,是不敢充分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想法,你会担心,万一说得不好就得罪皇帝了。所以这个时候诗人不能真实地发挥才能,也就是说,这些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抒情诗,也就不可能是最好的作品。谢灵运把这一点说得非常清楚。
当然,假如你在一个嫉贤妒能的帝王面前写诗,这个帝王本人也是有才华的,他又喜欢跟臣子比试,你要写出好诗的话,那你就完蛋了,你的脑袋都保不住。南朝梁武帝时代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有一次,沈约跟梁武帝比赛典故,比谁记的典故多。比什么典故呢?比栗子的典故,因为正好有人进贡了很大的栗子,这个栗子直径达到一寸,梁武帝看到这个栗子很好,就说我们来比栗子的典故,看谁记得多。大家你说几个,我说几个,比到最后大家都没有了,梁武帝还有两条,大家都说梁武帝学问好,不得了。比赛结束以后,沈约对别人说:我是让这个老头子的,我还有三条没说出来,怕他恼羞成怒。后来梁武帝还是知道了,果然大怒,差点把沈约杀了。隋炀帝也是个小有才华又嫉贤妒能的皇帝,诗人薛道衡被杀以后,隋炀帝幸灾乐祸地说:这下你还能写“空梁落燕泥”吗?可见他早就对薛道衡的诗才妒火中烧了。因此在帝王面前比赛写诗,诗人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所以写出来的文本不是我们今天做文本分析的最好的对象。
今天我们想要分析什么文本呢?我刚才说了,就是杜甫、高适、岑参他们登慈恩寺塔所写的一组诗。这一组文本没有刚才说的那种写作背景,不是帝王命题的。这几位诗人在这一年秋天一起登上长安的慈恩寺塔,眺望景色,抒发情感,从而写出了这样一组诗。所以这是一种自由状态下的“同题共作”,是可以自由抒发他们的真实情感的,也是可以充分表现他们的艺术才华的。这才有文本分析的价值。
首先我们来看这组诗的写作背景。这组诗的描写对象,也就是诗人们登览的对象,是长安的慈恩寺塔。这个塔现在还在,就是大雁塔,当然后代重修过。塔高七层,在长安,也就是现在西安市的南郊。我记得我第一次到西安,大概下午一点到达旅馆,两点的时候我已经登上了慈恩寺塔(大雁塔)。我一到西安,首先想的就是去登这个塔,登上去以后很激动:这是杜甫登过的塔啊!杜甫当年就是在这里写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这首诗的!
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塔呢?根据《长安志》中的记载,慈恩寺本来就是一个寺庙,是隋代无漏寺的故地。到了唐代,唐高宗做太子的时候,为纪念母亲长孙皇后的恩德建了一座庙,所以这座庙叫慈恩寺,父严母慈嘛。那时候庙里还没有塔。慈恩寺建于贞观二十一年,也就是647年。到了永徽三年,也就是652年,唐玄奘(唐僧)从印度取了很多经书回来,在这里翻译佛经,这才造了一座塔。因为是建在慈恩寺中,所以叫慈恩寺塔。这座塔在唐代曾经过几次重建,所以大家看唐人写慈恩寺塔的诗,有时候会发现矛盾,有人说它是五层,有人说它是七层,还有人说它是十层。其实都是同一座塔,因为它重建过,本来是五层,长安年间(武则天)改为七层,到大历年间(唐代宗)又改为十层,后来又毁坏了,变成七层,所以它是变来变去的。杜甫他们登临的时候是七层。
这个慈恩寺塔有皇家建筑的意义在里面,因为这是唐高宗建的。除了这个意义以外,它对于唐代的士大夫来说还有一个特殊的意义。唐代的科举制度有一个习俗——这不是国家的正式规定,是一个习俗——凡是去考进士的人,都要在慈恩寺塔下面题名,把自己的名字题在那里,说“进士某某某题名”。大家要注意哦,假如你看唐代的材料,看到“进士某某某题名”,不要以为他已经考上进士了,唐代考生自称进士,我来参加进士考试我就自称进士,其实这时还没考上呢。真正考上以后呢,再在那个题名前加一个“前”字,成为“前进士”,就是我以前是考生,现在考上了,不再是考生了。我们在现存的慈恩寺塔的题名中还可以找到李商隐的题名。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李商隐的题名还刻在那里,我看见的时候好激动哦!考进士经常要在那里题名,所以慈恩寺塔是唐代士大夫非常关注的一个塔,大家都要到那里去的。当然这也是一个游览胜地,因为它是当时长安城里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可以远眺四面的风景。当然塔里有很多珍贵的文物,比如有两个碑,这两个碑现在还在,可能是复制品了,是唐太宗亲撰的《三藏圣教序》、唐高宗亲撰的《述圣记》,都是当时的大书法家褚遂良亲笔写的,然后刻石的。慈恩寺塔就是这么一个有名的游览胜地。
天宝十一载(752)秋天,一批诗人到这里来登塔。这一批诗人中,杜甫、岑参、高适我就不用介绍了,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整个唐诗史、文学史上的著名诗人。还有两位,一个是储光羲,另一个是薛据,这两位在后代文学史上的声名也许不是太大,但在当时也是非常有名的诗人。《河岳英灵集》是一部诗选,一共选了24个人,230多首诗,其中储光羲、薛据都入选了,储光羲入选了12首,薛据入选了10首,倒是杜甫的诗没有入选。这就说明储光羲、薛据那时的诗名非常大,甚至比杜甫还要有名,是著名诗人。
752年秋天,五位著名的诗人一起登上慈恩寺塔,一起写诗咏登塔的经过,这确实是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假如登塔的是一群平庸的诗人,即使他们写了很多诗,即使文本还在,意义也不大。作为反例,我们来看一下东晋永和九年(353)浙江兰亭的那次文人集会,也就是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的那次集会,那一次有很多人写诗,我们查一下现在的文献,发现还有5个人的诗完整地保存下来了,21个人的诗不完整地保存下来了,可是我们不愿拿那一组文本来分析,那一组文本的水平差不多,都比较平庸,分析不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来。所以反过来说,登慈恩寺塔的这一组诗是非常有意义的一组文本分析对象。也正因如此,一千年以后,到了清代王渔洋的时候,他想起这个情景就非常仰慕。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说:“每思高、岑、杜辈同登慈恩塔,高、李、杜辈同登吹台,一时大敌,旗鼓相当,恨不厕身其间,为执鞭弭之役。”他说每次想到历史上发生过的这样的事情,那些大诗人在一起就同样的题目写诗、比赛,旗鼓相当,他就只恨不能参加那样一个场面,哪怕帮他们递递东西也好,或者做他们的仆人也好。当然王渔洋这个话是故作谦虚了,他实际的意思是说:我也想去参加比赛,也去写一首诗才好。“吹台”也叫“繁台”,这个“繁”字念pó,在河南开封,那是李白、杜甫、高适三个人同时登过的,也写了诗的。这样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的,几位著名诗人在一起同题共作,所以这组文本是比较有分析价值的。
下面我们就来分析这一组诗。
杜甫用诗记录了那个时代,也用诗记录了自己的一生。莫砺锋教授以二十年杜诗研究心得,用十个篇章串联起杜甫的生命历程,借杜甫坎坷一生的心灵史还原大唐王朝的盛衰史,并将杜甫置于历史与文化的洪流中,逐字逐句、精读精讲经典杜诗,一部引人入胜的“杜甫新传”蔚然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