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政治人物都在比拼怎么迎合选民短时间内的情绪,都在思索怎么寻求占据更多资源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支持,还会有多少人甘于坐长时间实践磨练和人心考验的冷板凳,坚持长期主义和独立思考?
今天美国未能在1787年制宪精英所期望的方向探索出合理的精英和民主结合之路,未能对被既得利益集团和民粹主义裹挟的选举民主扬长避短,以至于本有重大历史进步意义的美国政治体系,越来越难以让不同群体达成重叠共识,难以既公正、又有效地解决困扰已久的问题,政治与人民之间的契约开始动摇,不同群体之间的猜忌和撕裂越来越严重。
很遗憾,美国大选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文/邓峰
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即将开始,许多人围绕是支持现任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Kamala Devi Harris)还是支持前总统、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Donald Trump)而争论不休。然而,无论哈里斯还是特朗普,都与美国开国元勋所期待的总统人选“德才都很杰出”的标准存在差距,都难以弥合愈发严峻的撕裂。
应该说的是,尽管美国政治具有不容低估的韧性和纠错能力,但考虑到美国选举民主长期被既得利益集团和民粹主义深深影响,困扰社会健康发展的一系列问题已有积重难返之势,无论哈里斯还是特朗普,恐怕都不是能带领美国走出困境的合适人选。因为在这背后,不只是具体个人的问题,而是美国选举民主的深层次困境。
在今天世界,一人一票直选政治领袖已在许多地方、许多时候成为政治正确,许多人把美国视作民主榜样或理想的彼岸,仿佛美国的成功都是因为选举。然而真相并不是那么简单,美国是一个选举民主国家,但不是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总统的产生,在各州选民直接选举之外,还有一个至今仍在影响美国政治的选举人团制。
选举人团制源自1787年制定的美国宪法,最初指由各州办法产生的选举人一起投票产生总统、副总统。这意味着起初的美国总统选举是典型的间接选举,而非现在人们所熟悉的选民直选。如果考虑到美国建国初期人民的投票资格遭到诸多限制,能真正参与投票的人民数量比较有限,那时候的美国至多只能称之为民主程度比较有限的共和国。
然而,相比于1787年世界普遍处于专制主义、威权主义的阴影中,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的人民只能被迫寄希望于少数高高在上、缺乏刚性约束的统治阶层的智慧和仁慈,那时候的美国政治制度堪称同时期伟大的创举。时至今日,美国社会的创新、活力与自由仍然离不开政治体系所扮演的积极角色。
(当迷信“天朝上国”的乾隆还在统治清朝的1787年,美国制宪精英们已在制定沿用至今的宪法。)
为何当年美国国父们倾向于选举人团制而非今天许多人所熟悉的选民直选?一个主要原因是美国国父们担心人民直选总统容易造成民粹主义的严重后果,进而带来“动乱和争论的图景”,给那些“以蛊惑家开始,以专制者告终”的政治人物以祸害国家的空间。正因这样,如果在选举总统的过程中,有一群经各州推举办法产生的选举人为缺乏辨别能力的普通选民把关,将更有希望选出称职的总统人选。
关于这点,美国开国元勋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在《联邦党人文集》中写道:“应予希望的是,直接选举能够由这样一些人来实现,他们最善于辨别适宜于这一职位需要的品质,可以在有利于慎重审议的条件下行动,并使一切理由和主张都能适当地结合在一起,以便作出选择。由人民群众普遍从本地同胞中选出的少数个人,最有可能具有进行如此复杂的审查工作所必需的见闻和眼力。”应该承认的是,尽管汉密尔顿未能预料到后来的民主化浪潮,但他深刻认识到选举关乎治理绩效的总统是复杂、审慎的工作,需对参与者有“见闻和眼力”的要求。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民主化浪潮浩浩荡荡,美国普选权不断普及,选举人团制发生了重大变化,如今只剩下作为计票规则来平衡大小州影响的作用。今天的美国总统大选一般是由各州选民通过投票来确定各州总统候选人的胜负,然后再由根据各州推举办法产生的选举人进行象征性的投票,各州产生的选举人基本上不再重新核验和把关所在州选民的选择。美国历史上时不时会出现改变所在州选民投票意向的所谓“失信选举人”,但迄今并未真正影响大选的结果。2020年7月美国最高法院裁决,各州有权对“失信选举人”进行惩罚。
以今天的现实来看,美国总统大选无疑属于典型的选举民主,各州选民的意向是最关键的影响因素。不过这也意味着汉密尔顿所期望的“进行如此复杂的审查工作所必需的见闻和眼力”再也难以成为要求,选举注定将笼罩在挥之不去的民粹主义的阴影之下。当然,选举民主具有通过周期性一人一票动员和联合民众并在和平时期对政府形成刚性制约的重大作用,揭示和反思选举民主的问题只是为了在民主语境下扬长避短。
然而纵使按照选举民主所通向的一人一票下有限多数统治原则,美国总统大选依旧存在令人失望之处。当选举人团制只剩下作为计票规则来平衡大小州影响的作用,势必在操作过程中容易扭曲民意,破坏选举民主所包含的“票票等值”原则。美国总统大选总共有538张选举人票,除了有3张是分给首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之外,余下535张是根据各州在国会的参议员、众议员人数来分配。美国众议员席位是根据各州人口数量来分配,参议员席位是各州一律两个。美国各州人口数量并不相同,有时候差距非常大,比如加利福尼亚州的人口约为四千万,而怀俄明州的人口不到六十万,二者的巨大差距让怀俄明州人民的每张选票价值大幅高于加利福尼亚州人民。这背后虽然有美国建国的历史实践和联邦制的因素在起作用,并且能体现大小州平等,但会造成不同州选民的选票背离“票票等值”原则。
除此之外,绝大多数州采用的“胜者得全票”的赢者通吃计票规则,既会造成总统候选人的普选票数和选举人票数的不成比例,又容易让有限多数统治原则异化为少数人统治。比如,在1968年的大选中,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尼克松(Richard Nixon)的普选票得票率仅为43.4%,只比时任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汉弗莱(Hubert Humphrey)42.7%的普选票得票率略高一点,却赢得55.9%的选举人票。在1980年的大选中,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里根(Ronald Reagan)以50.8%的普选票得票率赢得90.8%的选举人票。在2000年大选中,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小布什(George W. Bush)的普选票数本来比对手戈尔(Al Gore)少50多万张,但仅仅因为在佛罗里达州多了537张选民票而扭曲民意、侥幸当选总统。在2016年的大选中,特朗普的普选票比希拉里(Hillary Clinton)少200多万张,但依然赢得选举。
尽管有人会以防止“多数人暴政”的借口来为2000年小布什、2016年特朗普的以少胜多辩护,却忽略“多数人暴政”和有限多数统治是两回事。“多数人暴政”指凭借一人一票控制政权的多数人对少数人进行残酷的压迫或侵害少数人的正当权益,问题的关键在于“暴政”,而不是多数人统治。民主的意义恰恰在于有限政府的多数人统治,与专制主义、威权主义的一人或少数人统治有根本区别。民主的精髓在于人民统治,内在价值是人人平等,凡是真正的民主,理应通向有限政府的多数统治,只不过一个符合良政善治的社会应该注重保护少数人的正当权益,多数人和少数人不是零和博弈的关系。既然这样,当本应通向有限多数统治的美国民主因选举人团制而出现滑向少数人统治的现象,实则是对民主精神的背离。
不过,多数人未必总是正确的,少数人同样未必总是正确的,节制“多数人暴政”或修正多数人的错误不在于重回背离民主精神的少数人统治,而是在承认和落实“主权在民”的同时以恰当方式探寻“治权在贤”,以符合人性的方式让多数人和少数人都能勇敢运用理性、各竭所长,在相互促进和制衡中达到动态平衡。
当然,选举人团制的问题只不过是美国选举民主在具体操作中的问题,反映的是哪怕根据选举民主的价值和原则,美国都与许多人的期待存在落差。正因这样,在美国社会一直存在改革乃至废除选举人团制的声音。不过,放在更大视域来看,选举人团制的问题是美国政治中诸多节制选举民主的政治设计的缩影。美国政治虽以选举民主为根基,却带有浓厚的混合政体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带有罗马共和国的影子,即融合君主制、贵族制和民主制的因素。在当今美国,尽管总统、参议员、众议员都是经由选举产生,具有选举民主的底色,但如果进行对比会发现,具有强大权力的总统职位包含一些君主色彩,参议员包含一些贵族制色彩,众议员包含相对较多的民主制色彩。除此之外,美国最高法院同样包含相对较多的贵族制色彩。这样的混合政体能在一定程度上兼顾平民和精英的不同诉求,能让美国社会在一些情况下可以去制定或推行多数人未必支持、却具有正当性的进步政策。这也反过来说明选举民主会带来民粹主义风险,故才需要混合政体进行适当节制。
(政治人物为了赢得选票,不得不想方设法去讨好选民。然而,选民所期待的不只是短时间内的诉求和情绪得到回应,还包括事关长远利益的命运、处境的改善。)
然而,美国政治中的精英和民主的结合并不理想,与民主时代的人民对良政善治的期待存在较大落差。美国所谓的精英许多时候并不是历经实践和人心检验的精英,而经常是与既得利益集团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传统政客或民粹政客。美国民主具有选举民主常见的被既得利益集团和民粹主义裹挟的内在困境,过于看重民众短时间内飘忽不定、易被影响的情绪,而忽略立足民众长期利益的深思熟虑的理性声音,以至于许多民众的民主感受经常停留在选举期间,一旦选举结束,常常有被忽视、被剥夺的失望情绪。
这是因为选举民主所召唤的理性选民在许多时候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多数选民在自利理性的影响下对超出常识理性或自治范围之外复杂政治的认知局限于一知半解或道听途说的水平,故容易给那些哗众取宠、迎合民粹、擅长调动选民情绪或有既得利益集团投入大量资源助选的政治人物以可趁之机,进而挤压真正德才兼备者的空间。当政治人物都在比拼怎么迎合选民短时间内的情绪,都在思索怎么寻求占据更多资源的既得利益集团的支持,还会有多少人甘于坐长时间实践磨练和人心考验的冷板凳,坚持长期主义和独立思考?
美国的开国元勋们本来意识到精英和民主结合的意义,起初的总统选举是希望在民主基础上融入“进行如此复杂的审查工作所必需的见闻和眼力”。然而因为一系列因素的叠加作用,今天美国未能在1787年制宪精英所期望的方向探索出合理的精英和民主结合之路,未能对被既得利益集团和民粹主义裹挟的选举民主扬长避短,以至于本有重大历史进步意义的美国政治体系,越来越难以让不同群体达成重叠共识,难以既公正、又有效地解决困扰已久的问题,政治与人民之间的契约开始动摇,不同群体之间的猜忌和撕裂越来越严重,埋下社会不稳的重大隐患。
(本文部分观点引自新书《拯救民主——扬长避短的新方案》,该书尝试寻求平民主义与精英主义的公正平衡,提出以贤能民主(主要观点:主权在民、治权在贤、贤从民中来、一人一票民主评价)为支柱的混合方案,希望为美好社会理想构建政治地基。若需新书电子版,请联系邮箱:740121014@qq.com)
《拯救民主——扬长避短的新方案》目录
前言:为美好社会理想构建政治地基
一、绪论:给民主另一种可能
1、选举民主不是“历史的终结”
2、选举民主离社会需要的精英民主相距甚远
3、扬长避短的新方案
二、选举民主在全球范围内遇挫:问题出在治理失败
1、美国开国元勋的警告正不幸成为现实
2、英国脱欧公投:“撞在无认知能力的暗礁上”
3、“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4、乌克兰的悲剧
三、民主何以沦落至此
1、过度拔高民主是不可承受之重
民主的效用是有限的
选举民主难以通往成功的自由民主制
2、选举民主的根本悖论:民粹宿命或既得利益集团围猎
选举的博弈:平庸的政客,千丝万缕的政商关系
选举后的博弈:阶层分化下的不对称角力
3、理性选民的幻想和选举民主对人民理性的误用
4、等待罗斯福还是希特勒
四、 针对选举民主问题的已有态度和补救方案
1、反思丘吉尔名言:民主不能不思进取,不能成为教条
2、社会民主和经济民主:重要却不能替代政治民主
3、协商民主、监督式民主、参与式民主:重要却不能支撑起民主大厦
政府是否贤能、是否民主决定协商成效
监督式民主既不能替代贤能政治又不能替代一人一票
笼统而效用有限的参与式民主
4、抽签民主和直接民主:往前看而不应向后退
5、 与贝淡宁商榷:尚贤与民主不是替代关系
新加坡经验富有启发意义却仍存隐患
中国转型的未竟之业
6、对白彤东的补充思考:主权在民何以保证,治权在贤何以可能
五、作为出路的贤能民主
六、贤能民主的第一个基石:贤能政治
1、尚贤是政治的根本
尚贤政府是社会分工的必然要求
不能尚贤的民主是劣质的、难以持续的
2、应对现实社会的重重挑战离不开尚贤
日益扩大的阶层分化埋下社会不稳的隐患
人的异化、虚无和娱乐至死
世界秩序的丛林状态和政经分离
人工智能的冲击:普遍自由或普遍弃民
尚贤仍应以有限、法治、民主政府为前提
3、贤能政治家具备什么样的品质
韦伯的思考:谁才能担负政治的“天职”
邓小平和李光耀的经验
道德、品性、智慧、手腕缺一不可:超越马基雅维里
4、怎么选贤与能
墨子尚贤的思考
孙中山和黄宗羲:必要的考试但不能唯考试
可资参考的人民行动党经验
小结:公正有效监督下的精英推选和人民评价相结合
七、贤能民主的第二个基石:一人一票民主评价
1、长期来看,缺乏民主的尚贤是靠不住的
跳不出历史周期率的传统中国
传统中国选官:小圈子化的察举,“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科举
苏联官场的逆淘汰
帕累托和精英的腐化
2、一人一票是制度化的人民动员:和平时期最强大的制衡力量
3、对洛克和孟子的补充:人民满意是政权合法性的最主要来源
4、一人一票民主评价符合法律和政治权利面前人人平等
5、一人一票民主评价符合政治中的人性
人性深处对于平等的强烈渴望
熟悉领域的理性人
非熟悉领域的“事后诸葛亮”
社会分工下精英和大众的分化
让理性之光照亮政治:高质量可持续的制度应该立足于人性
6、重新反思民有、民治、民享
八、贤能民主:从理念到落地
1、配套制度措施
2、贤能民主的制度设计
议会:民选议席、贤能议席相互补充和制衡
各级政府领导人的产生:精英推选和民众一人一票民主评价
3、贤能民主的优点与衡量制度优劣的“邓小平标准”
4、贤能民主适用条件及其与选举民主的关系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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