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在CSSCI集刊发表独作论文

学术   2025-01-24 11:46   中国香港  


论马克·史密斯的声音研究



摘要:美国史家马克·史密斯以“听觉分区主义”(aural sectionalism)作为叙事主线、挖掘声音的深层意蕴以及呈现声音的独特方式,构建了19世纪美国的声音图景。史密斯在整体性感官视域下进一步拓展声音研究,他将声音视作整体性感官研究中极其重要一环;注重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的综合叙述;不断开拓声音的应用场景。尽管史密斯未曾出版过专门探讨声音理论与方法的专著,但他依然在感官史理论框架中探讨了相关问题,既揭示声音研究之价值,又预设其未来之走向。因此,史密斯的声音研究虽然存在理论概念的模糊与滥用、关于声音描述的困扰等局限性,然其扩大历史思维的感觉手段;提出一套关于研究历史中声音的理论和方法;预示历史研究的新趋势,对于重新定向原本以视觉为主导的历史学科,意义重大。

关键词:马克·史密斯;声音;整体性感官;感官史理论


马克·史密斯(Mark M. Smith)是当代著名历史学家,现为南卡罗来纳大学杰出历史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感官史和美国南部史。史密斯出版了一系列极具影响力的感官史著作,包括:《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种族如何形成:奴隶制、种族隔离和感官》《感知过去:看、听、闻、尝和触摸历史》《战争的气味,围攻的味道:内战的感官史》和《感官史宣言》。不过,真正令史密斯得以闻名史界则是他在感官史研究中,涉及了声音问题。有西方学者将他在声音领域的努力,称作“引人入胜的研究”。甚至一些西方学者,因受其启发,接踵史密斯的声音研究,涌现了一批优秀的史学著作。近年来,国内学界逐渐关注声音问题,其中不乏在文化史研究、感官史研究等领域涉及对声音的分析和考察,还有一些学者通过译介感官史家的著作,向国内学界传播和介绍了声音研究。然而,鲜有学者在其著作中同时提到史密斯和他的声音研究。即便如此,通常受限于主题等因素,多是概括性表述。具体说来,关于史密斯及其声音研究,未得到合理而翔实的分析,缺乏对他的专题性研究。因此,围绕该课题,仍需不断扩展与细化。本文拟就此加以探讨,敬请方家教正。


《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

图源:https://www.neelwafurat.com/


一、声音研究之启航:构建19世纪美国的声音图景


一般而言,考察史密斯声音研究的理论与方法,自然要从他的代表作《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说起。作为由专业史家执笔、首部专注于声音研究的史著,在学界引起广泛关注,曾有学者评价道:“毫无疑问,史密斯的努力,将对广泛的学术研究产生积极影响。读完《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后,不得不注意音量、声音,并以富有成效的新方式进行听觉控制。”还有学者说:“他以分析和创造性的眼光,关注那些几乎被以前学者所忽视的问题,重新阅读了长期熟悉的史料,迫使我们重新思考南方历史的基本组成部分。史密斯不断唤起我们对南北对话中微妙和不那么微妙的力量意识。”也就是这部著作的出版,标志着史密斯声音研究的正式启航。


史密斯在《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导论中,用极简话语概括了他的声音研究。他指出:“人们是如何通过听到19世纪美国主要的经济、文化和政治发展,进而听到社会发展,以及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听力,如何影响其选择性,主要包括内战的到来、战前阶级的形成、奴隶制、自由、现代化、战争本身和重建。”换言之,史密斯的声音研究其实就是将声音作为史料,探讨声音在不同时期的历史意义。


基于此,他在构建19世纪美国的声音图景中,关于声音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具体表现为:


首先,以“听觉分区主义”作为叙事主线。史密斯首先还原了南北战争时期美国各地区的“音景”,紧接着他用声音区隔南北方社会。史密斯认为,“安静”是南方种植园主最为理想的听觉,他们将种植园视为和平安宁之地,并为此创造一种听觉秩序,把控制底层人士的发声,作为衡量其地位的重要标准。因此,南方种植园主无法直视北方的机器轰鸣、劳作之声;北方精英也同样无法忍受南方鞭子抽打的响声、奴隶惨叫,以及高压统治带来的“寂静”。两种对比,使得南北方的时代脱离感越发强烈,阐明了南北方不可能真正在“声音”问题上达成共识。史密斯对区域“音景”的解释,反映了各地区政治和经济发展的基本状况。然而,“音景”会随着历史进展不断发生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内战对于北方是一场听觉胜利,尤其是战争清除奴隶制的“悲惨”噪音,并为资本主义在南方的扩张铺平道路。于是,史密斯关注到,南方奴隶制“音景”被摧毁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北方资本主义“音景”的入侵。如他所述:“与内战相关的噪音、战场上的轰鸣以及北方日益增多的劳动力,只会鼓励北方精英们在枪炮声和战争的喧嚣之后,急切地转向一个安静、温和的南方。”内战后,北方精英通过立法控制工人和奴隶的声音,并为之制订一套标准。总之,无论南北方,上层精英人士对声音控制是从一而终的,只是展现的方式不同罢了。在这一点上,南北方本质上并无明显差异。可见,由于“音景”的变化受制于社会发展,因而呈现出不同的阶段性特征,这些都是史密斯以“听觉分区主义”而展开探讨的。


其次,挖掘声音的深层意蕴。史密斯认为,“安静”具有一种力量。他指出:“‘安静’是难以强加的东西,奴隶通过自由歌曲、自主的宗教仪式以及暗语,塑造与奴隶主家长式作风的界限。”这里的“安静”是相对的,既可以是奴隶之间降低音量沟通的手段,也可以是对奴隶主无声的抵抗。史密斯发现,精英人士内部对待噪音的态度,隐藏着另一场博弈。内战结束后,一部分北方的精英人士,开始厌倦吵闹的城市环境,尤其是难以忍受机器的轰鸣声,还有一部分精英人士将机器运转的噪音视为经济福祉重要标志。其实,可以预料到的是,这两股精英人士分别代表着政府与商业部门的不同利益。他们之间因噪音出现的张力,正是社会中政治与经济博弈在声音场域的显现。基于此,史密斯还进一步考察了噪音与社会氛围之间的微妙关系。前文已经涉及南方奴隶主通过控制声音,而掌控奴隶的生活,体现南方社会对待底层人民的严苛。那么,北方工业社会是否也是如此呢?其著作中有如下文字,可以窥见一斑。史密斯曾言:“无论北方贵族如何抱怨下层社会的噪音,无论他们通过多少法律来保持城市环境的安静,北方工人阶级的听觉活动证明了北方自由和民主的有效性和适当性。”也就是说,北方精英认为工人阶级发出噪音是合理的,他们将完全安静视作“奴性”的标志,显示北方底层人民拥有适度的自由。诚然,这与北方社会经济发展的需求息息相关。因为绝对的“安静”和“沉默”在北方工业社会,意味着失业和经济衰退。因而,相对宽松的社会氛围对待噪音问题是包容的,反之亦然。值得一提的是,史密斯还发掘发声行为所隐藏的多重意义。简言之,是为隐喻。譬如,南方奴隶主将制造噪音的行为,看作反奴隶制运动的基础。一方面,奴隶主无法忍受废奴主义者的“激进”言论;另一方面,奴隶主对于其大声吼叫的表达方式也视作一种挑衅。可见,这种行为背后包含废奴主义者对奴隶主的双重指责。


最后,呈现声音的独特方式。史密斯在文本中呈现历史上的声音,主要分为具体声音的描写和声音场景的烘托。一是运用拟声词还原具体的声音。譬如,马车的隆隆声、拍板的叮当声、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梭梭声等;二是使用修辞手法描述声音的状况。史密斯曾这样描述道:“寂静在这里有它永恒的家,一种深沉而古老的寂静,就像百灵鸟的歌声和偶尔传来猎枪的鸣叫一样,似乎无法被打扰。”无论如何,修辞手法在其著作中的运用,不仅没有影响历史叙事的真实性,还使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语言更加生动;三是通过旁征博引,转述历史上的声音。尤其是一些史家对于声音状况的描写,成了史密斯重点关注的对象。比如,史密斯照搬了史家艾萨克·怀斯(Isaac M. Wise)《回忆》(Reminiscences)里对纽约商业噪音的描述,“我从未见过任何地方如此匆忙的追逐、奔跑。除此之外,还有鱼贩、送奶工、拾荒的人、报童、爆米花经销商的哭声、吹气声、叫嚣声,以及其他震耳欲聋的噪音”。这种照搬和借鉴,在《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随处可见。同时,史密斯还大量征引《哈珀周刊》(Harper’s Weekly)、《南方文学公报》(Southern Literary Gazette)、《纽约先驱报》(New York Herald)等杂志和报刊中关于声音描写的重要内容。甚至,以诗歌形式呈现声音也被史密斯所关注。譬如,史密斯摘自1854年《多伦多省自由人》(Provincial Freeman)一篇名为《工业之声》(The Sound of Industry)中的一段文字:“我爱锤子的叮当声、飞机的旋转声、忙碌的电锯声、起重机的吱吱声、铁砧的响声、车床的咔嗒声、磨坊的转动声。”


总的来说,关于《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的撰述特色,可谓:“叙致既明,论议深博。”充分体现了“史无定法”的要旨,史密斯研史不囿于视觉,的确使人眼前一亮。他在其著作中开创的声音研究方法,也一直被他日后所秉持。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


第一,分析和搜集历史上有“价值”的声音。史密斯虽考察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和档案,却慎于采撰,并对声音材料进行逐条分析,将其归类整理。正如布鲁斯·史密斯(Bruce R. Smith)评价该书时指出:“未发表的信件和期刊、报纸上的文章和社论、杂志、诗歌、法律条例以及新罕布什尔州一所女子学校的招股说明书,都提供极具启发性的证据,证明了19世纪中期美国人周围的声音,以及他们对这些声音的看法。”他进一步总结道:“马克·史密斯通过对印刷档案进行详尽的搜索,将极具价值的声音进行编目。”第二,吸纳不同学科研究方法。譬如,史密斯借鉴加拿大声学理论家默里·谢弗(Murray Schafer)和巴里·特鲁阿克斯(Barry Truax)等学者的建议,将声音研究范畴,从人类扩大到整个自然界,甚至动物的叫声、风雨的声音都属于史密斯关注的重要环节。并且,他还运用声学领域中“基调”(keynote)、“音景”(soundscapes)等概念,对声音进行编排,用以阐明不同区域的声音特征;最后,考察声音的物理特性。其著作中,史密斯描述奴隶将嘴罩在罐子里祷告和唱歌,以抑制声音传递的场景。他进一步研究建筑物、泥土、金属吸附声音的能力,从而尽可能还原声音场景的真实性。


然而,此著作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实际上,史密斯主要涉及内战前后几十年间南北方的几个重要地区,未能完全与书名相吻合,具有言过其实之嫌。同样,史密斯关于一些重要历史事件的探讨,也未能做到全面而翔实的阐释。他在描写南方奴隶主压迫奴隶的场景中,重点突出了南方社会的种族歧视问题,然而,他却忽视了北方社会中的种族歧视,容易令读者误解种族歧视问题只属于美国的南方社会。此外,他过于注重通过声音塑造精英的身份认同,也饱受诟病。有学者评价道:“相比于解释南北战争的实际原因,这本著作在展示声音如何塑造南北认同方面做得更好。”并且,他在文末谈到关于声音研究方法时,声称自己的研究方法具有革命性,并指出传统史家因被“视觉控制”,从而未能欣赏到“声音”的奇妙。甚至使用“聋人”(deaf)、“狭隘”(parochial)等词汇指涉传统史家对声音研究的忽视,宣称要将其从“视觉的迷恋”中解放出来。史密斯的激进言论遭到了学界不满,马修·勋巴赫勒(Matthew Schoenbachler)曾指出:“大量的思想和文化史家对于其指控他们忽略视觉以外的东西而感到愤怒。”除此之外,他对全书最后一节“解放、重建与团聚的声音”(Sounds of Emancipation,Reconstruction,and Reunion)的分析与前面章节相比,也显得深度不够,文章结尾表述略显草率。


综上所述,《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虽然存在一些不容回避的问题,但瑕不掩瑜,此著作对学界的贡献是值得肯定的。正如史密斯评价道:“撰述听到的世界与在一个黑暗房间里寻找照明,同时找到所有的点灯开关并无二致。”因此,对于史密斯的拓荒性研究,应予以更多理解。


二、整体性感官视域下的声音研究:种族与美国内战


《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在学界引起强烈反响之后,史密斯并未止步,而是将自己在声音方面的研究经验,扩大至整个感官研究领域,并从感官研究的角度对一些重要历史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相关的研究主要涉及以下两部论著:《种族如何形成:奴隶制、种族隔离和感官》和《战争的气味,围攻的味道:内战的感官史》。史密斯的这两部专著虽然未直接延用“声音”或“听觉”作为标题,而是以“感官”作为切入点,但声音研究作为整体性感官研究的一部分,依然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并得到进一步拓展。


具体说来,史密斯整体性感官视域下声音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主要体现在:


第一,将声音视作整体性感官研究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在《种族如何形成》中,史密斯开宗明义说道:“我们需要更准确、更全面地了解种族形象产生的性质、起源和根源,种族是如何形成的,以及这些形象具有如此强大的破坏性,以至于它们可以让理性的人,被复制成没有思想的生物。”也就是说,史密斯希望构建一个包含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以及触觉的整体性研究图景。不过,史密斯在非视觉感官中,却尤为看中声音的作用和价值。这不仅仅由于他擅长或热衷于声音研究所展现的特殊情感,还在于史密斯认为声音的物理特性,使其在历史研究中相较其他感官更具优势。他指出:“一旦我们开始理解人们感知他们的世界———听到他们不想听到的声音(毕竟我们没有耳罩),不得不闻到他们不想闻到的气味,使用假定的前现代的、近似的、非视觉的感官来创造‘现代的’种族刻板印象———我们就开始理解种族建构和种族主义的历史条件、本能和情感。”此番言论,显示声音优势在于更容易被“得到”,虽然气味通常也会不经意被闻到,不过,考虑声音的历史应用场景与出现频次,意味着围绕声音的话题,势必多于其他非视觉感官。事实亦如此,史密斯《种族如何形成》中用了大量笔墨描述声音,占所有非视觉感官之首位。譬如,他在其著作第一章“学会理解”(Learing to Make Sense)中专设标题“战前回声”(Antebellum Echoes)强调美国内战前声音的重要性,并以此为切入点呼吁在历史研究中还应重视其他非视觉感官。足可见,声音在史密斯整体性感官研究中之核心地位,无出其右。


另外,史密斯《战争的气味,围攻的味道》中提到,内战在短短四年时间伤亡人数、参战人数规模以及新技术运用,皆前所未有。因此,声音、气味、视觉、味道和触觉在范围和强度上都是压倒性的。有趣的是,史密斯却极其注重声音对于内战场景的塑造,他概括道:“它们纯粹是其时代之产物,受制于独特的历史时间,取决于天气、地形和倾听者的位置。声影(acoustic shadows)无法被重新创造;如果没有它们,就不可能在它们重要的地方重现交战。”基于此,他将此著作第一章命名“分裂之声”(The Sound of Secession),以多重视角展现美国内战前后出现的声音,并分析其特点,呈现一幅较为完整的声音画卷。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史密斯于此著第三章“科妮莉亚·汉考克的嗅觉”(Cornelia Hancock’s Sense of Smell)专门探讨战争中气味的重要性,不过,通过对比后发现,无论是所涉之范围,还是探讨之深度,皆无法对等“分裂之声”中的声音研究。由此可见,史密斯更加看重声音在整体性感官研究中的作用。


总的来说,史密斯于两部著作开篇之处,均对声音进行极其细致的探讨和分析,并设有专门章节探讨声音在种族和内战中的价值,显示他在整体性感官研究中对声音之重视程度,优于其他感官。


第二,注重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的综合叙述。史密斯虽然看重声音对于塑造整体性感官的作用和价值,但他并未忽视其他感官元素,而是注重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的相互配合。譬如,《种族如何形成》用不同等级座舱体现种族差异时,史密斯有过这样一番论述:“不吸烟的男人和女人坐在气味更甜的头等舱里,那里环境安静,舒适的地毯和柔软的‘天鹅绒’座椅,‘温暖的感觉’让人着迷和爱抚。二等舱是一个不同的感官故事:一个嘈杂的地方,几乎没有触觉上的舒适感,一个身体可以忍受木制座椅的地方,而且可能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柔软和地毯;一个主要由男人构成,尤其是抽烟、嚼口香糖以及随地吐痰的人乘坐的地方。”遗憾的是,其著作虽然涉及几处听觉与其他感官之间的综合探讨,但是史密斯并未将这一理念贯彻到底,也就是说,书中大部分论述都在强调五种感官各自的作用和价值,缺乏详细和完整的整体性感官研究案例分析,尤其欠缺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的综合叙述。因此,有学者批评道:“它似乎是为了介绍一个想法,并鼓励其他人做更多工作,而不是作为一项详尽的研究。”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史密斯已经逐渐意识到,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的综合叙述,是其整体性研究中的重中之重。


这一特点,在他之后著作《战争的气味,围攻的味道》中展露无疑。史密斯用整体性感官审视美国内战时指出:“暴力的强度和规模远不止耳闻和目睹,它可以被嗅到。”可见,史密斯欲想还原内战之景象,必须注意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间的配合。主要表现在:一方面,关于战争场景描述。史密斯说:“超过3万名联邦士兵和近2.5万名南部联盟士兵在战斗,所有人都‘面对着大炮可怕的呼吸’和撕裂皮肤、粉碎骨头的射击。噪音太大了,太响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听清自己说话’。似乎‘天空在我们头顶上发出一阵又一阵可怕的雷声’,在紧张的脚下震动着大地。”另一方面,关于士兵生活状态描写,他说:“部队行进时有时会唱歌;吃了各种各样的食物,有些非常难吃;睡在外面‘布满哨兵星星’的天空下;上升到纹身,空气和耳朵的嗡嗡声。他们头晕目眩,神经紧张。战场本身就是对将军们手中地图的嘲弄。当士兵们等待与敌人交战时,高温如‘头顶上的一团白色火球’造成了人员伤亡。”史密斯总能在寥寥数语中,涉及多种感官,从不同维度还原激烈的战场景象,以及将士们看似“平静”的生活状况,体现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一道相互配合,共同建构整体性感官研究。要之,《战争的气味,围攻的味道》正文部分虽然区区一百五十余页,但是关于类似论述却多达五六十处,充分体现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的综合叙述,是其研究的又一大特色。


第三,不断开拓声音的应用场景。史密斯曾试图还原整个19世纪美国的声音图景,虽未能如他所愿面面俱到,但其所展现美国内战前后南北社会的声音状况,令人耳目一新。他在整体性感官研究视域下,将声音触角引至更多领域,不断为其研究开拓全新应用场景。


譬如,在种族问题研究中展现声音。一方面,将声音视作不同种族间互相融合的重要手段。由于奴隶制使得人们之间关系变得密切,种族间对话不断加强,黑人通常模仿白人的韵律和方言,再加上“如果他们的皮肤不那么黑,就可以通过嘴巴进入白人社会”。这种模仿是一种双向行为。史密斯强调,白人奴隶主在监管黑人奴隶时,为便于进入其住所,同样模仿黑人语调。他举例说:“他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溜进黑人房子……并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说:‘笨蛋,开门’;我想‘和你谈一谈’。这会欺骗黑人,他们通常会开门。”另一方面,将声音作为种族内部阶级划分的重要工具。史密斯效仿“听觉分区主义”的做法,与之前划分南、北方两个地区声音状况有所不同的是,他注意到同一种族内部对待声音的差异,尤其是中产以上的黑人阶层,认为其审美能力远高于底层黑人群体。史密斯发现,中产以上的黑人会在教堂内欣赏古典音乐,区别底层黑人“噪音”般的音乐,以彰显其“高贵”的身份。如他所述:“上层和中产阶级的黑人,采取一些他们认为适合他们阶级感官上的改进,听起来像中产阶级的白人,同时,将他们的感官与下层黑人隔离开来。”可见,史密斯关于种族问题中的声音研究,旨在强调声音可以促进不同种族间的交流,进而批判狭隘的种族隔离主义。


又如,呈现美国内战之声。一方面,对战场声音状况的整体描述。史密斯在谈到著名的萨姆特堡战役时说:“这是一个盛大但致命的剧院,充满激动人心的景象和激动人心的声音。‘就像开场一样,在最后一幕中亦如此’:在炮台上,邦联投掷了一枚又一枚炮弹,为‘成千上万人挤在码头和屋顶上的景象’做了一场壮观的表演,所有这些都是‘在隆隆的军械声中’。这对萨姆特堡来说是灾难性的。这座堡垒像坩埚一样,厚厚墙壁捕捉着声音,在封闭环境中摇晃着声音,敲打着耳朵,直到声音反弹出来,越过水面带回查尔斯顿。在堡垒内或正上方爆炸的炮弹一定是震耳欲聋的。”另一方面,对战斗之声的具体描写。史密斯对于战场“在第一声枪响仅仅14个小时后,战争声音开始呈现出节奏的品质,在城市中覆盖着新配乐。从7点左右开始,‘整个周五晚上,枪声每隔20分钟就会响起’,标志着第一天轰炸的结束。黑暗增强声音,风向也增强声音。‘枪声清晰可闻,风吹向岸边。’当炮弹点缀夜空时,黑暗掩盖了破坏。随着黎明的临近,射击次数减少,节奏被‘外围炮台的随机射击’所取代,萨姆特堡的射击次数很少,这与安德森整晚的‘长时间、激烈和快速’射击相比有显著变化。”可见,史密斯用声音复原美国内战的激烈程度,为声音研究开辟了新图景。


萨姆特堡战役

图源:https://baike.baidu.com/


总之,史密斯从专注于听觉研究,到整体性考察所有感官。这一转变,看似在一定程度上消弱令他闻名史界的声音研究,然而,他始终将声音放置其研究之核心地位,不断深化与创新,开辟一条更为广阔的声音研究之路。


三、感官史理论中的声音探讨:揭示价值与预设走向


一直以来,史密斯都未曾出版过专门探讨声音理论与方法的专著,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涉及相关话题。实际上,史密斯关于声音理论与方法的论述,通常散见于他的声音著作与论文之中,仅只言片语,未能窥其全貌。相反,史密斯真正关于声音系统性的探讨,则是在感官史理论框架中进行的。


特别是《感知过去:看、听、闻、尝和触摸历史》和《感官史宣言》最具典型性。作为整体性感官史的理论性专著,它们皆涉及声音研究。总的来说,透过史密斯感官史理论与方法的探讨,可从中窥其声音研究之理路。


在《感知过去》中,史密斯以责难“视觉主义”至上的历史研究为主要出发点。他将五种感官分类述之,其中第二章“听觉”(hearing)部分系统讲述历史中的听觉体验,探讨声音如何被用以理解和重现过去。具体说来,史密斯先是借助麦克卢汉、雅克·阿塔利(Jacques Attali)关于声音的理解方式,批驳仅把声音作为音乐,而无视其他表达形式的错误观点。紧接着,他又继续追溯声音研究的历史。他总结道:“在许多前现代西方社会的法律程序和约谈中,口语和听觉词汇占据重要地位。”并指出启蒙运动前,听觉在所有感官中占据独一无二的地位。不过,随着印刷术等技术进步,听觉不断被质疑,并最终被视觉所超越。即便如此,史密斯说:“尽管对听觉的可靠性存在怀疑,但严肃的思想家们还是投入足够的时间和精力,试图理解声音和听觉的本质,从而赋予感官以极大的重要性,在中世纪感官等级中,听觉感官的重要性往往仅次于视觉。”他甚至还提到不同大洲和国家利用声音规划生产、划分阶级以及阐释文化的做法,还原世界上不同国家关于声音研究的基本状况,以此证明听觉如同视觉一样,可以 在历史研究中承担重要任务。


然而,史密斯的论调绝非只是告诫学界声音如何之重要、声音研究历史如何之悠久、哪些国家历史涉声音研究、听觉何时被视觉所超越等等。虽然他在其论著中或多或少谈到这些问题,但是史密斯真正想表达的则是通过凸显声音价值和地位,并倡导将包含声音在内的感官研究,视为一种历史思考的“习惯”。他解释道:“外交、性别、种族、地区、边境、文化、政治、军事等等,都可以通过感官史的习惯来编写和研究。”但史密斯并未对如何培养这一“习惯”展开讨论,实属遗憾。


细忖之,他在《感知过去》中关于声音的论说,多是基于认识论层面的呼吁和告诫,缺乏理论与方法的系统指导,然而,鉴于此著作为史密斯首部涉及声音的感官史理论专著,其精力和侧重点均聚焦在五种感官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为的是引起学界关注感官研究。有学者评价《感知过去》时指出:“这本书对于感官史感兴趣的学者,以及对任何有兴趣培养感知过去习惯的人来说,都很重要。”很显然,这就是一部出于培养感官史兴趣为主要目的的入门读本,书中关于声音的话题多浮于表面,缺乏深入系统探讨,也就不足为奇了。


2021年,史密斯《感官史宣言》出版,此著作中他不再延用对五种感官分类述之的办法,而是将整个感官史按时间顺序划分为“回顾过去”“思考现在”和“展望未来”三部分,且每个部分均涉及声音研究。不仅反映史密斯以往关于声音研究理论与方法之嬗变,还是对其研究的系统概括与总结。


第一,重申声音研究之价值。在第一章“回顾过去”中,史密斯简单梳理2000年以前声音研究的发展脉络,其中涉及大量史家与史著。譬如,科尔班《大地的钟声:19世纪法国乡村的音响状况和感官文化》就是这样。史密斯还发现,一些著作名称中虽未提到和声音相关的信息,但却涉及听觉与声音,特别是在一些专门史的研究著作中,屡见不鲜。例如,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中世纪的衰落》(The Waning of The Middle Ages)、罗伯特·曼德鲁(Robert Mandrou)《近代法国概论,1500—1640:历史心理学随笔》(Introduction to Modern France,1500-1640:An Essay in Historical Psychology),等等。这种通过学术史梳理,为的是强调声音在历史研究中之价值,以此呼吁更多学者涉足该领域。这显然是沿袭《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感知过去》中的做法。


第二,立足当下的思考。史密斯于第二章“思考现在”中提供了三个典型案例,其中,前两个案例均涉及声音研究,为其当下走可持续发展研究路径,指明方向。其一,史密斯提到莎拉·凯斯(Sarah Keyes)以西进运动中声音为研究对象,以此强调听觉不仅仅是参与构建过去的重要元素,还是暴力征服工具。史密斯评价道:“凯斯将西进运动的暴力理解为由声音、噪音和寂静所构成,她强调听觉的越界本质。声音会进入耳朵,即使那些耳朵不想倾听。”显然,凯斯承袭史密斯《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中“音景”入侵的研究理路,对于史密斯而言,扩大声音在不同场景运用,是其良性发展不容忽视的因素。其二,史密斯考察自“新冠”(COVID-19)以来,声音在社会层面产生的变化,他说:“城市居民听到的交通声越来越少,许多学校关闭意味着孩子们在公共场合大笑和玩耍的声音正在迅速成为遥远记忆,许多宗教仪式取消大大减少一些社区的钟声。”的确如此,史密斯对以上“新冠之声”的论述,揭示声音所具有时代性特征,而重视这一特征的发掘和应用,也被史密斯认为是声音研究得以良性发展的又一重要因素。值得一提的是,史密斯口中之“良性”,就是声音研究的可持续发展。


第三,规划未来之路。史密斯在第三章“展望未来”中,还为声音研究未来之发展,确立了目标。一是提出继续扩展声音应用维度,注意对于“沉默”意义的发掘,鼓励将其运用至更多场景之中;二是呼吁关怀更多群体参与发声。尤其是给予残疾人、老年人、儿童等弱势群体发声机会,避免“发声”仅成为少数人特权;三是提倡声音研究不能仅限于人类。在史密斯看来,动物研究是未来历史研究中充满活力的子领域,最为适合感官研究,特别是动物发出的声音能够传递诸多历史信息,值得史家深入研究;四是提醒史家运用声音视角加强对传统领域研究。譬如,史密斯发现传统战争史和环境史写作中,对于声音研究稍显不足,这为声音介入提供更大学术空间。因此,在史密斯看来,声音可以一定程度上摆脱“民族国家”理念之束缚,甚至进行跨区域的对比研究,这使得声音研究得以兼顾生动与真实;五是呼吁将跨学科理念进行到底。史密斯明确提出需要借鉴人类学、艺术、音乐、心理学等不同领域学者的观点,不断丰富声音研究。他以史家阿里·科尔曼(Ari Y. Kelman)借鉴谢弗的“音景”理论为依据,论证跨学科理念之于声音研究的重要性。对此,他评价道:“阿里·科尔曼在讨论如何‘做’有声历史时,通过强调无处不在的术语‘音景’在认识论和启发式方面的不足,并加大方法和理论上的投入。”


诚然,史密斯在《感官史宣言》中,对美国和西欧以外地区探讨相对匮乏,对于其声音研究的具体指导,未能详尽。不过,此著作仍可被视作一部理论性和指导性极强的感官史著,正如学者称其为:“它是敏锐洞察力和良好建议的典范。”


不难看出,史密斯在感官史理论著作中的声音探讨,包含对其研究脉络梳理、学术价值阐释以及理论与方法指导。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两部著作出版时间相差十余年,可从中发现其理论视角的重大转变。具体说来,史密斯从起初仅仅偏重强调声音研究之价值,到预设其未来的发展走向。可以确定的是,这是史密斯听觉理论构建不断走向完善和成熟的重要历程。


四、史密斯声音研究的价值与局限


应当承认,史密斯的声音研究,使得已习惯被捂住的“耳朵”,能够重新去感受历史的温度,得益于史家个人兴趣、科技进步、学术包容等多重因素,但归根结底还是由史密斯声音研究的史学价值所决定,它具体表现在:


第一,扩大历史思维的感觉手段。一部好的史著反映着史家的“所见”与“所闻”,反之,“所见”与“所闻”是史家能否完成高质量史著必备之条件。简言之,“看”与“听”、“图像”与“声音”就是史家著述中需要兼顾的。可惜的是,许多史家只注意到视觉层面,却忽略原本就很重要的听觉信息。史密斯曾不止一次分析这一状况出现的原因,在他看来,近代印刷术推广,使得人们在传达信息过程中,逐步习惯使用视觉来取代听觉,而并非视觉优于听觉。久而久之,史家陷入“看比听重要”的错误思维之中。因此,史密斯愿为声音“发声”,并试图打破这一局面,他的著述不仅将听觉放置到与视觉同等重要地位,甚至关注到感官之间的重要联系。事实上,史密斯所呼吁的是一种听觉“回归”,就是将声音重新纳入历史研究考察的范畴。主要归功于声音可以弥补图像缺失。具体说来,图像虽然直观,但缺乏过于深层次的阐释和表达,甚至疏漏许多视觉外的信息。根据伯纳德·希比茨(Bernard Hibbitts)的说法,“图像不再被视为隐喻,它以自己有限方式重新定义真相。”然而,声音可以与图像一道,构建立体的历史图像。譬如,史密斯认为声音具有“隐喻”“类比”等功用,这是视觉图像所无法达到的。此外,史密斯似乎并不满足仅能呈现“所见”与“所闻”的史著,他还进一步扩大历史思维的感觉手段,关注声音在内的整体性感官研究,形成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种感官共同治史之局面。史密斯坚信,只有这样定会呈现更为完整的历史。目前,他的研究已有显著后继效应。正如他所述:“事实上,技术史家最近的工作已经开始描绘这种感官间的历史可能是什么样子的。”总之,史密斯对历史上声音的关注,已经充分证实“耳听为虚”的说法是难以立足的,他的声音著作,至少从目前看来正在唤醒,也一定会唤醒更多史家不断扩大历史思维的感觉手段。


第二,提出一套关于研究历史中声音的理论和方法。默里·谢弗曾在其著《世界之律调》(The Tuning of the World)中发问:“人与周围环境之间存在何种声音关系?当这些声音变化时会发生什么?”简言之,他提出这一问题,是想阐释人和周围事物发出的某些声音如何在听觉上被建构,可以用何种方法来解决。对此,史密斯关于声音研究则有一套独树一帜的理论方法。以下特举几例,以做说明。


比如,注重声音语境。声音虽然可以通过测量分贝等物理手段,辅以有形之边界,然而,历史学对声音的关注,旨在弥合物理维度的声音与人们感知之间的差距。据史密斯所述:“我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声音和听觉世界的主观认知理解,努力将事件历史化和语境化。”实际上,语境化对于理解历史上的声音至关重要。特别是,在看待噪音问题上,史密斯提出独特见解。他主张不能简单将噪音定性为音景中“不平衡”或者“不需要”的声音,任何带有贬义的定义都是一种误导。关键需考察的是,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对于哪些人群来说噪音是有价值的。因此,史密斯的纠偏,旨在表明对声音的考察应放置专属语境之下。


又如,划分声音基调。谢弗将特定区域的声音称作“基调”,并考察自然和人文等因素对于“基调”产生的决定作用。谢弗曾言:“因为基调使社区的声学生活独一无二。”不同区域的人们,会对他们独有的声音进行保护,并将其视为所在区域的声音标识符。这一认知的形成,就导致他们很难接受外来声音,并将其视作一种对他们身份的侵入和威胁。很显然,史密斯在诸多声音描写场景中都运用这一理论概念。譬如,前文涉及的史密斯“听觉分区主义”就是这一理论概念之回响,只不过史密斯虽然借鉴谢弗的理论,却并不以“基调”论之,但实际上意思相同。可见,无论“基调”也好,“听觉分区主义”也罢,都是特定区域中声音的基本属性。


再如,辨别声音真伪。史密斯所征引的声音史料,大都来自文献记载。需要对声音进行有意识的“倾听”,并通过对比加以分析,辨其真伪。首先,明晰声音所具备的时代特征。近代的“工业之声”,绝不可能出现在遥远的古代。然而,古代的生产和劳作方式,在当今一些欠发达地区仍被保留,他们现在的发声与古人并无明显区别,那么如何辨别今古之声,需要结合多种因素加以判断;其次,通过对同一历史时期,不同的声音文献进行分析和对比。史密斯就曾将关于美国内战的史著与民谣、散文,甚至法律条文综合起来进行研究,对其中可能存在的诸多间接证据加以发掘,尽可能真实还原历史上的声音;除此之外,史密斯还使用非历史学科的理论方法,进行跨学科研究。概而言之,史密斯关于声音探讨,摸索出一条独特的研究理路,尽管可能未被学界完全接受,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理论和方法是史密斯声音写作经验之总结,填补其研究的理论空白。


第三,预示历史研究的新趋势。声音研究对于感官史发展有着重要意义,特别是它为史密斯在其他感官领域的研究提供了借鉴。从摆脱以视觉为主导的历史思维,到处理感官史料的方法,声音研究在这一方面领先其他几种非视觉感官。譬如,史密斯将声音塑造社会精英身份认同的做法,复制到其他感官,出版了《感知过去》。社会史家乔纳森·雷纳兹(Jonathan Reinarz)读完此著作后评价道:“嗅觉和味觉一样,也赋予了民族和国家认同的意义。”


更有意思的是,声音研究对于公众史学发展,也同样起到重要作用。从公众参与的层面而言,声音作为史料,有其独有特征,史密斯等史家在搜集声音史料过程中,不仅考察公众的日记、回忆录,甚至关于声音的口述史料也成为关注之范畴。因此,公众在此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参与声音写作。从公众史学推广角度来看,史密斯就对声音与公众史学的结合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随着专业史家越来越负责并习惯于向公众展示过去,公众史家将不得不提出并回答一些关键性问题,其中最主要的是:我们如何与公众分享过去的声音(特别是那些在没有录音技术的时代,所产生和听到的声音)?我们是否应该尝试在当今的博物馆中重新创造这些声音?”此番论述,无疑给公众史学研究带来新的挑战,尤其是如何依靠当今技术还原和重现历史上的声音,需要所有史家为之努力。这恰好印证了杰瑞米·波普金(Jeremy D. Popkin)的观点,如他所述:“未来史家将会用与前人大不相同的方式研究历史、交流成果和讲授历史。这些实践中的变化也定将对我们理解过去的方式产生影响。”因此,对声音研究持续关注,定会产生更多意想不到的学术成果,史学的发展必将证明这一点。


然而,需专门指出的是,史密斯的声音研究也有其局限性。一方面,理论概念的模糊与滥用。譬如,阿里·凯尔曼(Ari Y. Kelman)对于史密斯等学者运用“音景”处理声音问题表示担忧,他曾指出:“历史学家使用‘音景’(soundscape)等术语的方式近来变得过于包罗一切,有某些分析准确性丧失的危险。”的确,“音景”一词能够代表某一地区声音之基本面相,然而,史密斯有时难免也会陷入“音景”陷阱。譬如,史密斯对某些区域声音的探讨,通常一概而论,将其包含在“音景”之内进行考察,缺乏个案分析,忽视声音的多元化特征。特别是,这一声音研究趋向,可能引起更多史家滥用这一概念。究其缘由,则很有可能是史密斯等史家对概念理解的深度不够所导致;另一方面,声音描述的困扰。声音倘若按照语言划分的话,则可分为语言之声和非语言之声,因此,史密斯如何把握非语言之声就成其著述中的一大难题,尤其是缺乏确凿证据和可靠方法,用以解释确实存在的非语言之声。譬如,史密斯在其著作中,虽多次提到噪音问题,但只是通过噪音的发声源头来描述噪音,“火车发出的噪音”“街头吵闹的噪音”等等,这些概括性的描述,只会进一步引发读者对于噪音的好奇。究竟这些噪音是什么样子?分贝达到多少?以及能否被界定为噪音?皆成为无法解答的难题。进而言之,史密斯将声音感知转化为文字加以表述,尚有待提升之空间。


结语


总之,史密斯的声音研究其实就是将声音作为史料,探讨不同时期声音的历史意义。一般而言,考察史密斯的声音研究,要从他的代表作《听觉中的19世纪美国》说起。史密斯以“听觉分区主义”作为叙事主线、挖掘声音的深层意蕴以及呈现声音的独特方式,成为此著作最大之特色,并由此构建了一幅关于19世纪美国的声音图景。另外,史密斯开创一套声音研究的方法,值得肯定。主要包括:分析和搜集历史上有“价值”的声音、吸纳不同学科研究方法、考察声音传导媒介。但是,其著作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譬如,内容未能完全与书名相吻合;关于一些重要历史事件的探讨,也未能做到全面而翔实的阐释;过于激进的言论和指涉;文章结尾表述略显草率。但瑕不掩瑜,此著对于学界的贡献是值得肯定的。


此后,史密斯将单纯对声音的考察,转向侧重视、听、嗅、味、触五种感觉在内的整体性感官研究。然而,对他而言,声音研究依然十分重要,且得到进一步拓展。通过《种族如何形成》《战争的气味,围攻的味道》两部涉及种族问题和美国内战的著作,可以窥见史密斯整体性感官视域下声音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主要体现在:将声音视作整体性感官研究中极其重要的一环;注重声音与其他感官元素的综合叙述;不断开拓声音的应用场景。可以说,史密斯开辟一条更为广阔的声音研究之路。


尽管史密斯未曾出版过专门探讨声音理论与方法的专著,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涉及相关话题,史密斯在感官史理论框架中对于声音进行系统探讨。可惜的是,他在《感知过去》中关于声音的论说,多是基于认识论层面的呼吁和告诫,旨在揭示声音研究之价值。然而,他于近年出版的《感官史宣言》,除重申声音研究之价值外,还指明声音研究的可持续发展路径,以及预设声音研究未来之走向,体现了史密斯听觉理论构建不断走向完善和成熟的重要历程。


因此,史密斯声音研究的学术价值主要表现在:扩大历史思维的感觉手段;提出一套关于研究历史中声音的理论和方法;预示历史研究的新趋势。然而,需专门指出的是,他的声音研究也有其局限性。一方面,理论概念的模糊与滥用;另一方面,声音描述的困扰,皆成为不容回避的话题。要之,考察历史上的声音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当下仍有诸多需要继续挖掘、整理和总结之处,这对于进一步丰富史学理论及史学史,是极其有益的。由此可见,史密斯的声音研究对于重新定向原本以视觉为主导的历史学科,意义重大。


基金项目: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史学理论话语体系与学科体系研究”(项目编号:22LSA002)阶段性成果。



| 本文刊于《新史学》(第三十三辑),作者:李森,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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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范夏薇

校对:贺昭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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