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秋:明清时期的虎丘与苏州城市人文景观

文化   2024-10-16 19:31   浙江  

虎丘塔(图源:“方志苏州”微信公众号

 论:从“下说苏杭”说起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耳熟能详的民间谚语,至迟在清代已经定型。细究这句谚语的本义,无非是说苏州、杭州是人生的“真仙乡”。若是追溯这一谚语的起源,显然起源于宋代,且谚语原作“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在“苏杭”并称的同时,另外一句谚语随之出现,即“苏湖熟,天下足”。前者指苏州、杭州的繁华,是人们的行乐之地;后者指苏州、湖州的富庶,是满足天下人口腹之欲的粮仓。


胜景、人文与游人相合,构成了一座城市的人文风景线。虎丘是苏州士民的后花园,人们一年四季在此冶游消闲;虎丘是外方人念兹在兹的胜景,他们以登虎丘山、游山塘景为乐事;虎丘是文人雅集的佳地,饯行于此,诗酒于此;虎丘是仕宦游屐必至之地,官员途经于此,借游虎丘之举而消解仕途的焦虑;虎丘是时尚品生产、销售之地,雅者有花树、盆景,实用者有葵扇、团扇、席子,儿童所喜者有各色耍货,甚至不乏仿西洋样式而制的新奇物品。客商、游人,一至虎丘,玩者尽兴,买者满载而归。


明人张岱的眼光有其独到的敏锐之处。他在论及四时城市人文景观时,将扬州清明、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并称。与之相应,张岱又将扬州清明这一人文景观与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加以比较,认为扬州清明之景,“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一如画家的“手卷”;而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则“皆团簇一块”,犹如画家的“横披”。张岱之说,显然可以成为本文讨论的起点,且足以说明以下事实:所谓“虎丘秋”,既是明清苏州的一处人文胜景,也是苏州的城市名片,甚至是苏州的文脉所在。借助于对“虎丘秋”的诠释,我们可以揭示出苏州地域文化的特点。

一、景随时迁:苏州岁时景观


人文胜景的形成,得益于经济的繁盛与百姓的富庶。苏州繁华,集聚于阊门,甚至在明清两代有“金阊”之号。苏州旅游风气之盛,渊源有自。在明代,苏州士大夫更是“画船游泛,携妓登山”,且成一时风气。虎丘自知府胡缵宗创置台阁数重之后,更是“增益胜眺”。自此以后,“四时游客无寂寥之日,寺如喧市,妓女如云”。从明人杨士奇的记载中不难发现,虎丘据苏州之胜,由此成为以下三类人胜游之处:一是苏州的“耆老壮少”,岁时闲暇出游,必至虎丘;二是士大夫宴饯宾客,必至虎丘;三是四方贵人名流路过苏州,必在政事之暇,至虎丘游览。至清代,苏州民间更是形成一种“游山玩景”之俗。所谓游山玩景,即“春事半在绿阴芳草间,故招邀伴侣,及时行乐”。清人邵长蘅《冶游》诗云:“二月春始半,踏青邀女伴。小桃虎邱红,新柳山塘短。”诗句所言,已经揭示出苏州人好游之俗,进而形成旅游文化的三大要素:有游地,有游具,有游伴。就游地而言,苏州山水园亭,多于他府;就游具而言,苏州旨酒佳肴、画船箫鼓,咄嗟而办;就游伴而言,苏州人选妓征歌,尽态极妍。


明清苏州人游览之景众多,尤其是虎丘山塘绵亘七里,其游赏以春秋为盛。除了虎丘之外,苏州人的旅游之处,尚有“春初西山踏青,夏则泛观荷荡,秋则桂岭九月登高”。景随时迁,由此形成岁时节序人文景观,一年四季,无不徜徉于春风雪月之中。


(一春:游春玩景


苏州人好游成风,形成“游春玩景”之俗。每当春月,虎丘山下,白堤七里,彩舟画楫,衔尾以游。苏州人的春事,“半在绿阴芳草之间”,甚至招邀伴侣,及时行乐,故俗谓之“游春玩景”。


当清明节时,有“山塘看会”之俗。按照惯例,在清明节这一天,官府至虎丘的府厉坛,致祭无祀之鬼,游人骈集山塘,号称“看会”。这一天,赛会最盛,“观者填溢衢巷,臂倚肩凭,袂云汗雨,不可胜计”。


(二)夏:画舫乘凉


时至六月,苏州人有“画舫乘凉”之俗。苏州的伏天炎灼如焚,为了避暑乘凉,一些游闲子弟就“争携画舫,载酒肴,招佳丽,呼朋引类,舣棹于胥江万年桥谾,或虎阜十字洋边”。由此而来者,则是苏州游山船的盛行。苏州夏日节序之景有二:一是山塘龙舟竞渡,二是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荡观赏荷花。


苏州竞渡盛于山塘。每年四月末,苏州人就起龙舟开演,画船箫鼓,陆续聚于冶芳浜渌水之间。至端阳前后十余日,更是“观者倾城,万船云集,远郡士女,结伴纷来,鬓影衣香,雾迷七里,百工废业,小户倾家,甚至雷雨不能阻,父兄不能禁”。山塘竞渡时,“士女靓妆炫服,倾城出游”,“山塘七里,几无驻足;河中船挤,不见寸澜”,甚至“船窗洞达,玻璃与水,相映若一”。


葑门荷宕,或作葑门荷荡,为苏州夏日最为闻名的人文景观。荷花荡在葑门之外,正名叫朝天湖,俗称“荷花荡”。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尤以夏日为胜。江盈科有《同张幼于诸君游荷花荡》诗九首,其中两首大抵可以反映荷花荡的旅游盛况。六月二十四日葑门荷荡胜景,以袁宏道、张岱的描摹最为细微入神。袁宏道在《荷花荡》一文中,称此日游人最盛,“画舫云集,渔舠小艇,雇觅一空”,“苏人游冶之盛,至是日极矣”。他所称“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的描摹,最为入神。张岱《葑门荷宕》一篇,亦说此日苏州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宕”,“靡沸终日而已”。张岱的描摹一袭袁宏道笔法,称“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并认同袁宏道“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之说,但他也有自己独特的视角,亦即以此与苏州中秋夜加以比较:虎丘中秋之夜,其特点是“模糊躲闪”,而六月二十四日之荷花荡,则是“明白昭著”。两者意境,迥然有异:虎丘中秋夜,有隐约之美;而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荡,则有明白敞亮之美,狂欢之态,不避于人。


(三)秋:重阳登高


苏州秋日,有两大旅游景象:一为七月半虎丘之游;二为九月九日重阳节虎丘登高。


七月十五日,是中元节日,俗称“七月半”。官府在府厉坛祭祀无祀之鬼。游人聚集山塘,观看“无祀会”,一如清明节。九月九日,民间俗称重阳节。按照旧俗,苏州人在此日至吴山治平寺登高,并“牵羊赌彩,为摊钱之戏”。至清代,在吴山之顶的机王殿,仍保留着“鼓乐酬神,喧阗日夕”的风习,但更多的是借登高之名,遨游虎丘,“箫鼓画船,更深乃返”。


(四)冬:天平山看枫叶


每当冬日,万物萧瑟,民间旅游暂时消歇。苏州亦不例外。钟惺有《冬日登虎丘》诗,其中有句云:“一丘但清妙,霸气如暂销。”就是最好的例证。但需指出的是,苏州的冬日,游风尚有遗存。较为著名的有二:一是十月朝赴虎丘山塘看“无祀会”;二是十月至天平山看枫叶。十月朔,俗称“十月朝”。在此日,游人“骈集山塘,看无祀会”。当然,苏州冬日旅游胜景还当数十月天平山看枫叶。天平山位于苏州府西,山上枫林最为繁盛。宋代名臣范仲淹的祖墓,正好在这座山的山麓,俗称“三太师坟”。在坟前,有九株大枫树,名为“九枝红”。每年十月,枫叶挂霜露红,苏州人就“赁山轿,结伴往游”。夕阳西沉,纵目鸡笼诸山,丹林远近,烘染云霞,四山之松、栝、杉、榆,各色树木,“间以疏翠,岩壑亭台,俱作赤城景象”,堪称冬日一大奇观。

二、虎丘秋:一幅横披人文画卷


苏州虎丘,隶属苏州府元和县武丘乡彩云里。虎丘属于一个通称,实则包含以下两部分:一是虎丘山。虎丘山离苏州长洲县西北不到10里,是吴王阖闾所葬之处。过去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吴王下葬之后,有白虎之异,故称“虎丘”。二是山塘。东起山塘桥,西至西郭桥,北距长荡,南尽野芳浜。这一段山塘,又称“桐桥”,属虎丘最为著名之处,故清人顾禄所著《桐桥倚棹录》,大抵摘取李嘉祐“春风倚棹阖闾城”的诗意。


山与寺相合,无不构成一大景观。天下名山胜刹,大多山中藏寺,而虎丘则不同,是寺里登山。山在寺中,门垣环绕,包罗胜概,先入寺门,而后登山,故又号称海内“福地”。张籍有诗云:“老僧只怕山移去,日暮先教锁寺门。”后人有诗云:“出城先见塔,入寺始登山。”所指亦是虎丘寺中有山之意。至于虎丘寺的缘起,则出自东晋成帝时期王珣、王珉兄弟“舍宅为寺”。起初一山分为二寺,分建于剑池东西两侧。至宋初,合为一寺。


(一虎丘人文风景线


虎丘是苏州的一处人文胜景。至于其人文风景线的构成,则包括两条:一是虎丘山寺。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曾经游览虎丘山寺。他所游历的路径,大致就属虎丘山寺这一条人文风景线。据王士性的记载,他是从阊门买舟出发的,行不过五里,即抵达虎丘山寺的寺门。沿山而上,一路之景,分别有憨憨泉、吴王试剑石、千人石、白莲池、清远道士放鹤处、大雄阁、剑池石梁、可中亭、生公点头石、陆羽泉。清人麟庆游览虎丘的路线,也是从阊门买舟,直抵虎丘。登山之景,分别有万岁楼、云岩寺、千人石、仁寿塔、短簿寺、憨憨泉,其间“风景百变,耳目一新”。二是七里山塘。如清人麟庆在游览虎丘时,先是买舟至七里山塘,并称山塘“画船歌舫,容与中流,花市香廛,辐辏两岸”。画船与四时赏花,已经成为虎丘的两大人文景观。清人袁景澜有诗句云:“乐极画船诸士女,虎邱赏遍四时花。”所言即此。


虎丘山塘画舫,形色多样,主要有:一是沙飞船,专供船宴之用。此船大多停泊于野芳浜和普济桥上下岸,凡是苏州人宴会,或者与外地商人贸易,大多租赁沙飞船,游览山塘。船分卷艄、开艄两种。二是灯船,其制日新月异,陈设精洁。每当良辰令节,狎侣招游,称为“下虎丘”。三是画舫。苏州号称佳丽之乡,游冶所习,凡是宴客之人,大多“买棹虎丘,画舫笙歌,四时不绝”。为此,时人有言描摹道:“高楼明月,夜夜清歌;烟波画船,朝朝载酒。”所指即是虎丘画舫之盛。四是游船。虎丘游船,“有市有会”。就会而言,分别有清明、七月半、十月花朝三节会;就市而言,则春为牡丹市,秋为木樨市,夏为乘凉市。在一年之中,只有龙船市之时,妇女出游最盛,“船价亦增数倍”。


(二虎丘秋:苏州景观的文化意象


在明清两代,时人游屐所至,言必称苏州;说及苏州,言必称虎丘;说及虎丘,言必称虎丘的秋天。由此可见,虎丘秋天的人文胜景,显已成为苏州景观的文化意象。


苏州虎丘,四时胜景不断。如王鏊《姑苏志》有云:“二月始和,楼船载箫管游山,其虎丘、天平、观音、上方诸山最盛。”这是记二月虎丘游况之盛。虎丘游况之盛,并非仅仅限于“二月始和”。以季节而论,即使是“尺雪层冰”;以天气论,即使是“疾风苦雨”,也是“游者不绝”。由此而来者,则是虎丘四时之景的迥异。


苏州虎丘八月半游况之盛,显然形成于明代嘉靖、隆庆之后。明末清初人归庄《虎丘山》诗云:“吴中多名山,最胜称虎丘,游人无时无,绝盛惟中秋。”可见,虎丘游人,无时不有,尤以中秋为盛。故在明清文人士大夫的笔下,多以记虎丘秋日胜景居多。如明朝人王士性云:“此地游踪成市,要以秋月为胜。”申时行有仲秋虎丘玩月诗,云:“今年风雨暗中秋,信宿还能续胜游。锦缆徐牵青雀舫,丹梯重上白云丘。开樽此夕歌连袂,说法何年石点头。宾从联翩明月夜,襟期绝似武昌楼。”在中秋之夜,苏州倾城士女,“出游虎邱,笙歌彻夜”。清人沈朝初《忆江南》词云:“苏州好,海涌玩中秋。歌板千群来石上,酒旗一片出楼头。夜半最清幽。”所指即此。


虎丘的秋夜,其人文胜景,见诸很多作品,有文、有诗、有画,或诗画相合,刻意描摹。就文而言,王士性所记虎丘中秋之夜,已然是一种绝景:“千人石古株轮囷,把酒问月,醉而枕支,仰视碧落垂垂,固恍如乘槎泛斗牛渚也。若上浮图之巅,苍然平楚,远瞰湖天,内捧一轮月色,遍照苏州,又昔人所称绝景云。”就诗而言,归庄《虎丘山》诗三首记述虎丘山旅游之盛,“石名千人座,游者何啻万,明月吐山巅,有技无不献。冈头箫鼓喧,树底清歌曼,不知歌者谁,颜色颇柔嫩。倏忽人如墙,群蒸气殊溷,去之登高楼,索酒解疲困。风灯四面悬,火树三更喷。繁华亦已久,此世休深论”。以诗画相合而论,如苏州人尤袁公爱虎丘之胜,将所至虎丘之景,不论石磵亭台,均赋一绝句,自海涌以下,共计25首,而后又请画家在诗前绘图,借此以得山水之乐。


对虎丘之秋人文胜景的描摹,最得胜景底蕴者,当数袁宏道、张岱之作。他们所作关于“虎丘秋”的小品,显已将“虎丘秋”尤其是中秋夜背后的文化意象揭示无遗。先节引袁宏道之文如下: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若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再引张岱之文如下:


虎邱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妓、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童走空之辈,无不鳞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天翻地,雷轰鼎沸,呼叫不闻。更定,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皆“锦帆开澄湖万顷”同场大曲,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更深,人渐散去,士夫眷属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听者方辨句字,藻鉴随之。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箫一缕,哀涩精绵,与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为之。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然此时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两相对照,张岱之文虽有多处承袭袁宏道,但各有胜韵。究“虎丘秋”人文胜韵的特点,大抵可从四点观之:一是中秋夜虎丘之“人”。夜集虎丘之人,若是含糊言之,或可称之为“倾城士女”,或可用“士女杂遝”加以描摹。若是细加分类,则又可分两类:一类是虎丘夜景的游观者,亦即“游人”,如袁宏道文中的“衣冠士女,下迨蔀屋”,以及张岱文中所言“土著流寓”“士夫眷属”“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傒童走空之辈”。此类游人,既有当地的土著人,又有外来的流寓客。另一类是虎丘中秋夜人文场景的塑造者,他们既是鼓吹、十番铙钹、丝管、檀板的演奏者,又是清唱的表演者。这些流动的人群,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虎丘中秋夜人文景观的塑造者,只有台上情景演员与台下看客之分而已。二是中秋夜虎丘之“文”。中秋晚上游览虎丘之人,其目的并非仅限于“踏月”,而是“玩”。这个玩,其文化内涵的构成,就是“听唱”。概言之,即“踏月听唱”。三是中秋夜虎丘之“景”。此类景观,既有虎丘山之景,从生公台、千人石、鹤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又有山塘的“画舫妖姬,征歌赌酒”,即蔡云《吴歈》词所云:“七里山塘七里船,船船笙笛夜喧天”,亦即中秋桂花节时山塘的“画舫之游”。中秋夜的虎丘,并非仅限于“笙歌彻夜”,而是内具一种层次之美:从最初的热闹与雅俗并陈,到明月浮空之后的“寂然停声”,令“听者销魂”;再到夜深之后,“音若细发”,“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或“听者寻入针芥,心血为枯”。其中景致的变化,明显呈现一种由俗到雅的递嬗。四是中秋夜虎丘之“观”。所谓的“观”,有听有观:听者是听曲,观者是观景。听曲之景,袁宏道在诗中,已有“发细虎丘歌”之句。入清后,虎丘千人石听歌,已成一时风气。正如邵长蘅《冶游》诗所云:“中秋千人石,听歌细如发。”所观之景,既看生公台、千人石、剑池一类之景,又听名优清客所奏、所唱,甚至还看山塘中的画舫,以及画舫中的妖姬。


虎丘的秋景,张岱将其比拟为画幅中的“横披”。这幅横披在虎丘中秋夜的晚上得以展现。中秋夜的虎丘之景,或远而望之,或登高望之,袁宏道、张岱一致称其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若是将虎丘之景与西湖之景稍做比较,有一个现象颇为值得玩味。中秋夜的虎丘,即使到了夜深人静,在千人石上,仍有“雁比而坐者,犹存百十人焉”。这就不免使张岱发出感慨:“使非苏州,焉讨识者?”深夜的岑寂之美,唯有苏州人方能体味。而在杭州,则是“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一雅一俗,同是天堂般的旅游胜地,其间的人文景观尚有如此之异。


三、放参歌舞:虎丘与苏州人文景观


虎丘山上,佛寺林立,原本属于佛门圣地。时至清初,虎丘的功能显然发生了以下两大转变:一是从佛门圣地转而变为士民娱乐、消闲的场所,亦即从“放参”之地,变为“歌舞”之地。吴伟业诗云:“居然歌舞地,人为放参来。”此即其证。二是从僧舍众多,转向茶坊、饼肆林立,甚至僧舍大半成为人家的祠堂。


就总体而言,在明清两代,虎丘仍然属于苏州城市人文景观的标志。这大抵可以从人、事、景、物四个方面加以考察。


(一虎丘之人


自古以来,苏州一直以“爱礼包容”的心态迎接来自四方的流寓之人,诸如梁鸿、东方朔、梅福、戴逵等人,无不是由外地而寓居于苏州。时至明代,更是“四方之人,多流寓于此”。在这些流寓群体中,有些人已入籍苏州,成为苏州学校的生员,从来没有人对他们加以“攻发”;甚至有些“亡命逃法之奸”,亦假托医卜之类的技术,安身苏州。


虎丘之景,通常与名人相伴。在这众多的名人中,尤以白居易为著。唐代诗人白居易既是杭州西湖的“功德主”,有白堤之筑;也是苏州虎丘的“功德主”,有山塘之作。山塘是虎丘人文景观的一部分,又称“白公堤”。从阊门至虎丘,山塘路绵亘七里,行至三里半称为“半塘”。语云:“七里山塘,行至半塘三里半。”所指即此。山塘分为两半:一为白公堤东段,即从沙盆潭至通贵桥,再从通贵桥至通济桥,再从通济桥至半塘;二为白公堤西段,即从半塘桥至西山庙桥。史载白居易任苏州太守时,开凿水渠以通南北,达于运河;他又作虎丘路,“免于病涉,亦可障流潦”。此即所谓的山塘。此外,白居易又沿着虎丘山的山麓,“凿水四周,溪流映带,别成仙岛,沧波缓溯,翠岭徐攀,尽登临之丽瞩矣”。由此可见,虎丘山的风景,亦由白居易开其端。苏州虎丘,名人故宅、祠庙荟萃。有王珣故宅,吴伟业《夜游虎丘》诗之《王珣故宅》云:“舍宅风流尚可追,王郎别墅几人知?即今谁是桓公喜,正是山花欲笑时。”和靖曾寓居虎丘之西庵,榜额称“三畏斋”。嘉定初年,在其地建尹和靖祠。


女性与虎丘之景也有不解之缘。妓女之墓,女郎、才女之宅第,既成为虎丘山景的一部分,又为后人的凭吊留下无限的遐想。以墓为例,有真娘墓。真娘是唐代名妓,宋人比之为苏小小,死后葬于虎丘。有徐兰墓,在虎丘山下。徐兰为宋代淳祐年间苏州名妓,名擅一时,“堂馆园池,服食器玩,为三吴之冠”,死后葬于虎丘。有杨京娘墓,在白堤。京娘字尹眉,苏州府人。她被寄育于广陵杨氏,因以为姓。她解音律,通翰墨。京娘时常以误落平康为憾,后因失身非偶,赍志而死。以女郎宅舍为例,有玉京道人寓舍,在虎丘。玉京道人,姓卞名赛,年十八即居虎丘,“湘帘琴几,地无纤尘”。其后,她依靠良医郑保御,居住在山塘,长斋绣佛。有董小宛宅,在半塘。董白,字小宛,天资巧慧,容貌娟妍,性爱娴静,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湖滨,竹篱茅舍。有柳伴月宅,在东塔院西。有沙宛在宅,在半塘。沙宛在,字嫩儿,自称桃叶女郎,上元之妓。与姊同游苏台,卜居半塘,名噪一时,人以“二赵”“二乔”目之。以才女宅舍为例,有沈飞香宅,在绿水桥。沈飞香,苏州山塘绿水桥良家之女。幼随父乡塾,长而知书。她曾作《竹枝词》,有“绿水桥头是妾居”之句。有江珠宅,在金粟庵旁。江珠,字碧岑,自号小维摩,著有《虎丘园居戏柬诸姊妹·满园花》词。有潘冷香寓舍,在虎丘下塘。潘冷香,乌程女子。乾隆五十三年(1788,她寓居虎丘下塘,有《柳絮诗》四首传诵吴中,一时名士皆有和作。有张荣华宅,在白姆桥。张荣华,字浣芳,聪慧,能诗工词,有遗集若干卷。


(二虎丘之事


明人袁宏道诗云:“苏人三件大奇事,六月荷花二十四。中秋无月虎邱山,重阳有雨治平寺。”袁氏所谓的三件大奇事,已在上面有详细阐述,在此不赘。


明清两代,在苏州士大夫中有一种“画船携妓登山”的习俗。虎丘因知府胡缵宗创置台阁数重,增益胜眺,自此以后,“四时游客,无寥落之日,寺如喧市,妓女如云”。此外,苏州虎丘,宴会不断,通常以至虎丘大船内罗列珍馐为荣。春秋两季,自不待言,即使是在盛夏,亦有“为避暑之会者,味非山珍海错不用也”。


虎丘雅集,以文社、狎客与佛会为表征。以文社为例,崇祯五年(1632,张溥假归,在虎丘举行大会,刊《国表社集》行世。次年,张溥约请各地社长,在此举行虎丘大会。先期,传单四出。到了聚会之日,“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人,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往来丝织”。游人聚观,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未尝有也”。可见,复社举行的虎丘大会,已经构成一道人文风景线。入清之后,文社继续举办虎丘大会。如顺治十年(1653,春禊,社集虎丘,参加者有九府之人,人数多达几千人。在虎丘大会期间,“山塘画舫鳞集,冠盖如云,亦一时盛举”。苏州虎丘,狎客会聚,各自献艺。在明末清初,有两位艺人出入于公卿之门,成为著名的狎客:一为柳敬亭,以说书著名;二为苏昆生,以唱曲著称。其中苏昆生,就与苏州虎丘有关。据吴伟业记载,苏昆生曾在虎丘广场大集中,对众人的演唱大加评骘。在虎丘狎客中,最为闻名的就是清客。这些清客,也擅长唱曲之技。按照惯例,苏州唱曲之人,分为以下两类:一类是“小唱”,通常是出名之人,且挂招牌营业;另一类则是“清客”,不出名,整日荡来荡去。此类清客,通常寄食于官宦大户人家。虎丘是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很多。凡是遇到饮酒游山时节,即由这伙“空闲朋友”(即清客相陪玩弄,以尽雅兴。苏州尤其是虎丘,与佛有缘。在明代,虎丘、开元二寺,常有方僧习禅,并开设佛教会讲。在每年的二三月间,苏州士女集于二寺,更有人至支硎山观音殿,“供香不绝”。


(三虎丘之景


虎丘之景,以名刹山寺为大宗。在明代,虎丘名刹共有28所,尤以东塔院为最,“幽邃深曲,与外境特绝,中有神州殿”。入清以后,虎丘名刹有所减少,但仍保留18处,俗称“虎丘十八房”。在这些名刹中,有虎丘寺,明人江盈科有一首《虎丘僧明觉》诗,记录了他在苏州做官时,与虎丘寺僧人明觉交往之事。此外,又有云岩寺,始于宋代大中祥符年间。云岩寺中最为有名的佛寺建筑,有妙庄严阁、天王殿等。


除名刹山寺外,虎丘之景名色众多,分别有:试剑石,在虎丘道旁,“中开如截,上有绍圣年吕升卿题字”。试剑石,一说是秦王试剑石,一说是吴王试剑石。千人石,在虎丘千人座旁。有“石点头”,史称异僧竺道生在此讲经,石均为之点头,故名。涧侧有一平石,可坐千人,故称“千人坐”,又称“千人石”。颜书石刻,在虎丘山千人石有颜真卿所书“虎丘剑池”四字,被米芾称为“大字第一”。剑池,在虎丘山下,有“虎丘剑池”四字,颜真卿所书。可中亭,丘濬有《寄题虎丘可中庭》诗云:“玉宇澄清宝界平,一庭寒影恰相应。柱头千载归来鹤,石上三生过去僧。蟾窟依然光满满,虎丘空有气腾腾。生公说法神听处,此日来游记我曾。”悟石轩,吴伟业诗《夜游虎丘》诗之《悟石轩》云:“筑居缥缈北良常,有客逢僧话石廊。仙佛共参惟此石,白莲花发定中香。”


在虎丘山中,多士人精舍、第宅,分别有:王珣、王珉别馆,即东山庙、西山庙址。吴伟业诗云:“舍宅风流尚可追,王郎别墅几人知。即今谁令桓公喜,正是山花欲笑时。”陆龟蒙寓舍,在西溪。姚广孝寓舍,在虎丘。沈周寓舍,在虎丘。王稚登寓舍,在半塘,自题“半偈庵”。姜垓寓舍,在山塘,额曰“山塘小隐”。顾苓之塔影园,清初宋琬有《同姜如农访顾云美虎邱精舍》二首,可见,顾苓的精舍也是在虎丘。


苏州园林,天下闻名。据袁宏道记载,明代以前的园亭,诸如钱氏南园、苏子美沧浪亭、朱长文乐圃和范成大石湖旧隐,在明代均已荒废。在明代苏州城中,尚有四座较为著名的园亭:一是徐参议园,“画壁攒青,飞流界练,水行石中,人穿洞底,巧逾生成,幻若鬼工,千溪万壑,游者几迷出入”;二是王世贞的小祇园,“轩豁爽垲,一花一石,俱有林下风味”;三是王锡爵家园林,在阊门、胥门两门之间,“旁枕夏驾湖,水石亦美”;四是拙政园,最为古老,“乔木茂林,澄川翠干,周回里许”。地处虎丘的园林,则当数徐冏卿园,园在阊门外下塘,“宏丽轩举,前楼后厅,皆可醉客”。园中石屏为周时臣所堆,“高三丈,阔可二十丈,玲珑峭削,如一幅山水横披画,了无断续痕迹,真妙手也”。堂侧有假山甚高,多古木,尤其是山中太湖石一座,名瑞云峰,“高三丈余,妍巧甲于江南”。入清以后,苏州城的绅富竞造园亭,运太湖石筑峙奇峰阴洞,嵌空凿削。即使是下户人家,亦饰小景池岛为玩。园亭遍布虎丘四周,分别有:虎丘山后之玉兰房,其树为宋时之物,花时烂漫如雪;虎丘山浜之白公祠,由蒋氏塔影园改建,中有仰苏楼、怀杜阁、思白堂,流泉叠石,花木郁然。道光五年(1825,地方官又将思白堂改建为慕李轩,并增葺临流小阁,颜曰“塔影山光”。苏州私家园亭大多对游人开放。每当春暖昼长、百花竞放,园丁索要看花钱,纵人游览。士女杂遝,罗绮如云。按照俗例,多在清明日开园放游人入园游玩,至立夏节方止。在开园期间,随处有赶卖香糖果饵,皆可人口;琐屑玩具,诱悦儿曹。


(四)虎丘之物


虎丘之物,以茶和花最负盛名。虎丘所产之茶,以天池为胜。在虎丘寺西,离剑池不远,出产天池茶,名闻四海。市场所售虎丘茶,尽出天池。据王士性考察,虎丘天池茶虽号称海内第一,茶品固佳,但还是凭“人事”胜出。所谓人事,包括生产、包装两项,即采、揉、焙得法,并以瓷罐盛装,以凸显茶叶的贵重。除天池茶外,虎丘僧房所植之茶,号称“白云茶”,也是名闻天下。谷雨前所采之茶,名为“雨前茶”,其色如月下白,其味如豆花香,故有“白云茶”之称。


吴俗好花,渊源有自。早在元代,即有“吴俗好花,与洛中不异”之说。苏州花木多样,不可殚述,尤其喜好牡丹、芍药,更以牡丹最为贵重。虎丘有花市,几已成为色香世界。花市所售,大抵有两种:一是花树。自桐桥以西,花树店有10余家,各有养花之圃,称为“花场”。花场匠人,称为“花园子”,专门负责花树的制作,“或有于白石长方盆叠碎浙石,以油灰胶作小山形,种花草于上为玩者”。二是盆景。花匠蓄短松、矮柏、古桧、榆椿、黄杨、洋枫、冬青、洋松,甚至还有所谓“疙瘩梅”,“咸以错节盘根、苍劲古致为胜”。


  


在明清两代,虎丘游风甚炽,且已成为苏州城市人文景观的标志。虎丘人文景观,具有以下两大特征:一是“山林而在廛市”,亦即兼具山林、廛市两大特征,地处廛市,却具山林之游的功能。二是虎丘地处阊门之外,离城不远,正好处于城乡交界之处。虎丘山下,四周均为民畴。这就使虎丘之景,除了游人麇集这一城市的喧嚣之外,尚有田畴万顷的乡野宁静。两者相合,更使虎丘人文风景具有多层次的美感。


探究苏州虎丘之景的内在变迁,显然存在着两大变迁理路:一则虎丘之景随时代而变迁。在明代,虎丘胜景,四时不绝,但游迹主要盛于中秋,甚至有诸多关于描摹“虎丘秋”的名家作品。至清代,虎丘山景之盛,转向端午。二则虎丘之景随社会而变迁。时际升平,四方安乐,士大夫无不崇尚豪华,而尤喜狭邪之游。盛世之下,南京的秦淮河上,苏州的虎丘山塘,扬州的天宁门外之平山堂,画船箫鼓,殆无虚日。此外,在山塘盛时,每年必有数集,每集必灯舫如云。自太平天国运动之后,乐籍分散,大多迁入城中,依凭阊关北岸而居,尽管仍然对外号称“下塘”,然终究不是盛世城外的下塘。盛世胜景,顿时消散。


苏州是雅文化的典范,这一点毋庸置疑。然在以冶游为中心内涵的虎丘人文景观的形塑过程中,显然开始出现雅与俗的两分。换言之,文人士大夫固然是虎丘人文景观的塑造者与鼓吹者,但一旦虎丘胜景形成,并有大量庶民百姓参与其间之后,文人士大夫则开始反思这一游风,甚至不乏针砭。如李流芳称虎丘中秋之游,士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已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余怀认为虎丘中秋之胜,不过“笙歌沸涌,簪履堕遗,一片清净道场,化为酒食地狱”。为了摆脱“饮食之地狱”与“丝竹之排场”,余怀只好在中秋之日,“泛一舸遁于五茸”。诸如此类的看法,足以证明文人士大夫在旅游之事上,秉持的是一种人就之、我避之的观念。他们旅游的目的,在于借此豁静者之胸、移幽人之性。换言之,当大众正在享受虎丘的热闹、喧嚣时,文人士大夫更愿意享受身心岑寂之美。


原文刊载于史学集刊》2024年第4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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