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种问法,就是人在时代的绝境中,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哪怕他们为之而死的理念充满了时代局限性,亦无损于其死的道德意义。人性的幽微之光,正是借此烛照千年,点点不灭。天祐二年(905),大唐王朝的倒数第二个夏末,空气依然闷热。一架马车自北边疾驰而来,入了洛阳城,往宫城方向去了。
此前不久,一封诏书送到了王官谷,这是自23年前司空图归来隐居后收到的第七封起征诏书。庙堂上,柳璨为相,有意投靠朱全忠,正乘机排斥与之不和的臣僚。司空图为监察御史,因久处江湖之远,旁观者清,更能觉察到山雨欲来的危机。司空图理了理朝衣,手执朝笏,上朝谒见。手一歪,朝笏掉了,牙板子落地声清晰可闻。司空图不紧不缓朝唐哀帝行礼,顺势上章乞请致仕:“察臣本意,非为官荣,可验衰羸,庶全名节。”意思再明显不过,我老了,干不动了,这官你们谁爱谁当去。柳璨是个聪明人。他本想借机处理了司空图,实在想不到司空图来这一招,只好顺水推舟,帮皇帝草拟了一份诏书,“既养高以傲世,类移山以钓名。心惟乐于漱流,仕非颛于食禄”。特赐司空图回中条山,打哪来回哪去。司空图致仕不久,便发生了著名的“白马驿之祸”。曾经看不起柳璨这个寒门宰相的三十多位门第显贵的大臣们,在滑州白马驿站(今河南滑县)通通被残忍杀害,丢进了冰冷刺骨的滚滚黄河水中,一代“清流”变“浊流”。而司空图因祸得福,成为这场大屠杀中的幸运儿。司空图此番前往洛阳,非但在柳璨肆杀群臣的险恶之中保全了身名,还得到了朝中上下一片华誉。有将他比作秦时隐士商山四皓的,也有将他比作汉时名臣疏广、疏受的。送别酒宴上,群臣赋诗相赠,其乐融融。只是,乐呵呵归去王官谷的司空图,第一件事就是在山中转悠,寻了一处绝佳风水宝地,给自己物色棺材坟地去了。适逢春和景明的日子,司空图拄着拐杖,带着来客去参观他未来的坟地。他们围坐在墓穴高地上,赋诗饮酒,笑谈人生的潮起潮落。如果有客人感到疑惑难堪,司空图就微笑着以过来人的口吻规劝人家:“哎呀,你为什么这么看不开呀?生与死本来就是一回事,我这哪里又只是在此暂游呢?”反复表示“白首归心,黄花缘路”的归隐决心,司空图在侥幸脱免柳璨之祸后,曾写下“甘得寂寥能到老,一生心地亦应平”,更写下“今朝共许占残春”、“当歌莫乖频垂泪”。他对唐王朝命运有种不好的预感。司空图坐在自己的墓地上,回顾一生,唏嘘感叹。倘若坐在他身旁的是曹雪芹,想必会赠他一句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司空图出身仕宦家庭,祖上三代为官,从小就受着诗书熏陶和良好庭训,史称其“少有文采”。然而,司空图大概是随他父亲司空舆隐居惯了,打心底里就不怎么想当官,33岁了才去考取进士。跟他同庚的诗人皮日休都早他两年进士及第。人的生命中总会有几个贵人,正如令狐楚之于李商隐,王凝就是司空图遇见的第一个贵人。司空图进士及第那年,王凝任礼部侍郎知贡举,想起这个年轻人三年前,曾给他写过一篇《太原王公同州修堰记》,赞美他修堰有功,于是乎王凝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王凝无疑是个好官,为人坚正刚直,在知贡举时,无视当朝权贵的请托,提拔了许多寒门俊士。所以被动了奶酪的权贵们很生气,联手挤兑王凝,王凝被贬去做商州刺史(在今陕西)。一年后,王凝从商州去了湖南潭州(今长沙),司空图也去了潭州;来年初秋,王凝重新获准入朝为官,司空图也回到了北方。此后不管王凝工作调动去了那里,司空图都如影随形。王凝卒的那一年春天,朝廷征调司空图为殿中侍御史。司空图仿佛预感了什么,不忍离开恩师王凝,没有及时赴任。就是被台司弹劾贬为光禄寺主簿,他也还是拖至王凝后事安排妥当以后才去洛阳赴任。在洛阳,司空图遇见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刚刚遭贬为太子宾客的前宰相卢携。卢携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司空图的为人做派,很是嘉赏他的高风亮节,于是时常带着小礼物,下班后就去找司空图喝喝茶、品品酒,谈天说地。这一谈下来,卢携相见恨晚,激动不已,非得在人家里的墙壁上留诗一首:惺惺相惜之下,卢携重新入朝为宰相时,向陕帅卢渥大力举荐了司空图,于是司空图又去了卢渥幕下。只是这一段表面风平浪静的仕宦生涯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大厦将倾,大唐的天下早就千疮百孔。乾符二年(875)六月,冤句人黄巢聚众数千人响应王仙芝起义,横行山东,一呼百应,数月之间,万人集结。没几年,黄巢起义军攻克了东都洛阳,接着挥师入长安。当时的皇帝唐僖宗吓得连夜抱头出奔凤翔,只带了几个妃子和四王,连朝廷百官都蒙在鼓里。黄巢的军队一开始还能“见贫者,往往施与之”,但终究如脱缰的野马,“各出大掠,焚市肆,杀人满街”,“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宰相卢携自杀了,其他一些大臣更是无法幸免一死。司空图在东躲西藏的逃难路上,再次展现出他的锦鲤特质。他撞见了昔日的家奴段章,也是今日起义军的一员。段章顾念旧主,拉住司空图的手,热情地劝说他归降黄巢,并且拍拍胸口:“我可以帮你在我家张将军那里谋一个职位,他很喜欢读书人。”司空图很感激,但还是一口拒绝了。段章见旧主心意已决,有几分伤心失落,却仍是尽力帮助司空图半夜逃了。逃的过程中,司空图还不忘取道虞乡把家中藏书背上。自此,司空图开始了在王官谷(今山西永济)隐居的生活。司空图在王官谷有处别墅,这别墅是司空图他爹生前置办来养老的。别墅依山傍水,风景独秀,“泉石林亭,颇称幽栖之趣”,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清末那位写了《海国图志》的大思想家魏源到此一游时,也曾对王官谷赞不绝口:“晴空雨雪三千丈,终古风云十二时。”刚回山时,他既不同百姓往来,也不与官府联络,而是自娱自乐,“忘机渐喜逢人少,览镜空怜待鹤疏”。闲来学着他的偶像陶渊明,寻芳探迹,“将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他甚至将王官谷命名为“桃源滨”,遥敬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当然司空图比陶渊明还是有钱一些的,家中藏书颇丰,约七千四百卷,“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只可惜后来陕军入谷,不幸全都毁于战火了。一路长歌寻芳的司空图,在谷内一座独立擎天的奇峰下,修建了一座砖木结构的亭子。亭子里刻画着唐兴以来全部有节操的人士以及一些知名文人的画像。亭子初名“濯缨亭”,后改名“休休亭”。濯缨亭,取屈原《楚辞·渔父》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意。陕军入谷时,不仅烧了司空图的藏书楼,还一道烧了濯缨亭。司空图重修亭子后,沉思良久,给亭子挂上了一块新匾额,上书“休休亭”。改名以后,山里人多有不解,因而司空图效仿白居易的《醉吟传》,写了一篇《休休亭记》张贴出来答疑解惑:“休,休也,美也,既休而且美在焉……盖量其材,一宜休也。揣其分,二宜休也。且耄而聩,三宜休也。而又少而惰,长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救时之用,又宜休也……”什么意思呢?他说,辞官是一桩人间美事啊,只要我自得其乐,美也就有了。本来呢,衡量我的才能,一宜辞官;估量我的素质,二宜辞官;加上我年纪大了糊涂了,也宜辞官。我年轻的时候懒懒散散,长大了后马虎率性,老了更是迂腐不堪。这都不是治世所需要的,所以我就更得辞官了。似乎这是一番很有自知之明的自我评价呢。也许这的确是司空图“八征不起”的理由,也许又只是个随口搪塞的借口,谁知道呢。当年,司空图拒绝了段章要介绍他做官的好意,执意回山。朝廷后来听说了此事,大赞司空图“义不归(黄)巢”,将他与另外的两位大哥同列为“行在三绝”,大力表彰,称扬他有“巢、由之风”。也就是将他比作了尧舜时的巢父和许由,这是很高的赞誉。随着黄巢的属将朱温(后改名朱全忠)以同州降唐,黄巢兵败,走狼虎谷,为其甥林言所杀,唐末农民大起义基本结束。唐王朝在回光返照中苟延残喘。于是乎朝廷想起了有巢由之风的司空图,三番四次召他回朝,许诺的官职一次比一次高:中书舍人、谏议大夫、户部侍郎、兵部侍郎……正在山中呆得舒舒服服的司空图一听,不是说“我脚疼我不去”,就是短暂就职后,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辞官回家了。此前,跟他同庚的皮日休,曾在黄巢称帝时,投奔黄巢并担任了翰林学士。黄巢败亡后,皮日休下落不明。而司空图在王官谷里该吃吃该喝喝,要么跟着名僧高士吟咏为乐,畅谈佛道,要么拄着拐杖,带上家中女眷,一起出门散心,看看十年前种下的杏花。这是生活,也是态度。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阑东,满枝红。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每年大过年,村里人聚在一起搞活动,击鼓跳舞祝祷祈神,司空图也样样不缺席。看他跟乡里老人坐在村头大树下一起聊天的劲头,可半点儿也瞧不出生分来。有一次,两个村庄的人为了引水灌田的公平问题,争执不休乃至于即将打起来,司空图赶紧出面拉架,并给他们出了个妙主意:他让石匠在一块大石头上凿出两个相等的洞,矗立在贻溪出口的水中,将水分成两股。东股流入东渠,西股流入西渠,分别灌溉东西村庄的农田。并刻石立碑,明载分水之法,这下子大家都服气了。在隐居的日子里,司空图除了偶尔客串一把父母官之外,也会写写诗,作作词,收拾起他从前的主业来。春天高唱“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午睡起来看着窗外,“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夜半梦回惊醒时叹息,“五更惆怅回孤枕,犹有残灯照落花”。在山石泉林的浸润下,司空图还写了一部小书,后来的欧阳修、苏轼和王士祯都很喜欢。这部小书是《二十四诗品》。虽然是一部诗歌理论作品,但是从中我们也可以间接欣赏到王官谷自然原野之美:“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玉壶买春,赏雨茅屋”,“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晴雪满竹,隔溪渔舟”……会玩又有才的司空图,深得当地的节度使王重荣父子看重,多次送东西给他聊表心意,然而司空图完全不感兴趣,闭门不收。有一回王重荣骗他作了一篇碑记,命人送给他几千匹绢作为赠礼。结果,司空图看了看,眉头都不皱一下,叫人把绢匹拉到集市上,任人拾取,一天之内就拿光了。司空图的名声传开后,当时抢掠烧杀无恶不作的寇盗,唯独不去王官谷。所以,不少读书人跑去王官谷中寻求避难。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时间的车轮载着死气沉沉的大唐王朝到了289年的终点。后梁开平元年(907)四月,司空图从柳璨眼皮底下脱免的两年后,朱全忠篡位成功,即帝位。来人三顾茅庐,司空图关着门睡觉,没有去。这也是“八征不起”的最后一“征”。次年早春,枝头的杏花尚且打着骨朵儿,时年十七的唐哀帝被杀。消息从山东济阴传来,司空图多年来第一次变了脸色,望着裹在寒气里的杏树出神。几天后,王官谷中的司空图死了。司空图,一个当之无愧的隐士,这个曾潇洒坦然地在自己墓地上饮酒赋诗的奇人,的确是绝食而死了,留给后人满头问号。平日里和司空图一起喝过酒的晚唐诗人徐寅,听闻司空图的死讯后,给他写了一首悼念诗:徐寅认为司空图不单单像尧舜时的巢父和许由,更像商末时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亡的伯夷叔齐。大概这首诗可以给人们满脸的不解,留下一种可能的答案:乱世中,有人死于权,有人死于财,也永远有人死于信仰。德祐元年(1275),面对兵临城下的蒙古人,南宋临安城里乱成一团。以两位宰相陈宜中和留梦炎为首,帝国的大小官员们纷纷弃职逃命,作鸟兽散。66岁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发现,她和年仅4岁的宋恭帝赵㬎,已经孤独无依。不得已,她下诏痛斥公开逃窜的各级官员。大意如下:“我朝三百多年,对士大夫以礼相待。现在我与新君遭蒙多难,你们这些大小臣子,不见一人出来救国。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大家?你们内臣叛官离去,地方守令舍印弃城……平日读圣贤书,所许谓何?乃于此时,作此举措,生何面目对人,死何以见先帝?”他就是在宝祐四年(1256),以21岁之身荣膺状元的文天祥。眼下,这名40岁的昔日状元,正担任赣州知州。自打1234年蒙古人灭亡金国并持续不断南侵以来,历经四十余年抵抗,南宋的耐心和国力已经消耗殆尽。很多人开始观望形势,首鼠两端,以致当蒙古人逼近临安城,南宋皇室向天下发出勤王诏书时,响应者竟寥寥无几。在这种情况下,文天祥散尽家财,招募士卒前往临安拱卫京城。这位“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的美男子捧着勤王诏书痛哭流涕,他对门客说:“以别人的快乐为快乐的人,也忧虑别人忧虑的事情;以别人的衣食为衣食来源的人,应为别人的事而至死不辞。”想当初,他高中状元后却因性格忠直得罪权臣贾似道,被贬出朝。尽管在地方表现得“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但一到帝国危难时刻,他却不畏艰难,“尽以家资为军费”。面对虎狼之师的蒙古兵,友人劝告他说,如今元兵三路直逼临安,而你却带着一万多人的乌合之众去以卵击石,这跟赶着一群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文天祥说,我又何尝不知,但国家危难,眼下征召天下勤王,却“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他散尽家财募兵,日夜忧愁奔赴临安。在江苏虞桥,他临时组织的毫无作战经验的勤王义军,被凶悍且久经战阵的元兵屠戮殆尽,他不得不率领残兵退保余杭。然而,在临安城外,文天祥却被拒绝入城。宰相陈宜中等人指责文天祥的勤王之举是“猖狂”和“儿戏”,因为在更多的文官看来,文天祥越忠诚,就越衬托出他们的明哲保身和委曲求全。一直到当年十一月,蒙古兵已将临安城团团包围之时,文天祥才被允许进入临安城。帝国已无人可用,德祐二年(1276),文天祥被风雨飘摇的南宋朝廷任命为临安知府,协助拱卫京师。当时,元朝大军已逼近临安城外的皋亭山。在敌兵的震慑之下,比文天祥早12年(1244)考中状元的左丞相留梦炎开溜了。然后,右丞相陈宜中也脚底抹油了。临安城内的凤凰山皇城中,此时几乎无人来朝,只有憨直的状元知府文天祥,和少数一些官员还毕恭毕敬伺立在老迈的太皇太后谢道清,以及5岁的宋恭帝赵㬎左右。无人可用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只得颁发懿旨,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全权负责与城外元军主帅伯颜的谈判事宜。王朝即将覆灭,南宋皇族们放眼望去,才发现那些他们曾经寄予厚望的权贵高官一个个仓惶逃命,而那几个他们压根不当回事的低级官员,却始终坚守岗位,甚至不惜远道千里勤王。当初共富贵的人,都跑了。剩下他们曾经看不入眼的人,选择了与他们同生死,共患难。宋朝养士三百年,这是最后的考验时刻。 宋代以前,中华帝国通过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等方式选拔人才。尽管隋唐开始有了科举,但是由于人才选拔规模太小,加上多为贵族阶层垄断,所以未能通过科举制培育出广大的士人群体。因此,从根本上说,宋代以前的朝代兴衰,更多是贵族间的斗争,而与士人群体无关。但到了宋代,随着科举制规模的急剧扩大,平民阶层开始有了更直接的渠道参与朝政。北宋末期,每年参与各级科举应试的学子已经达到10万多人,而到了南宋时期的12世纪后期,尽管丢失了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但每年参与各级科举应试的学子还是扩大到了40多万人。通过“朝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的制度流动,平民阶层可以实现阶层上升,也因此,士人群体对于国家兴亡的担当意识开始加强,以至于他们敢在皇帝面前公开阐述皇权必须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后世强调皇权独尊的明清时代,宋人的集体自信是不可想象的。陆游曾经回忆说,南宋初年的绍兴年间,那时他还是孩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陆游的父亲陆宰曾担任淮南路计度转运副使等官职。虽然只是一位中下级官僚,但陆宰与同僚们对时事和国家具有强烈的责任意识,提及抗金大业时“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这种情感深深影响了陆游等后辈士人。可以说,尽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概念要到明末清初才被提出,但宋代的士人已经开始践行这种理念。如今,文天祥在危难之际被任命为宰相,他对于家国天下,更是承担着发自肺腑的崇高责任。他主张依托临安城中的几万残兵和数十万百姓支持,与元兵进行攻守决战,然而,谢太后束手无策,更多的文官仍然梦想着蒙古人能和此前的契丹人、女真人一样,在得到更多的岁币和纳贡后退兵回朝。妇人小儿无力挽救赵宋天下,文天祥只得代替宋廷,再次出城谈判。面对气焰嚣张的元军统帅伯颜,文天祥毫不懦弱退缩,坚持抗争辩论。伯颜怒了——在他看来,一位即将亡国的南宋宰相,竟敢当面顶撞他,于是下令将文天祥拘押锁拷起来。文天祥公开怒斥伯颜并被拘押的这一天,是德祐二年(1276)正月二十四日。大约十天后,二月初五日,南宋朝廷在临安向元军投降。在此之前,谢太后命令陆秀夫等人秘密护送赵宋皇族最后的血脉——7岁的赵昰和5岁的赵昺,出走福州。临安之降三个月后,陆秀夫和赶来护驾的张世杰一起,在福州拥立赵昰登基,是为宋端宗。此后,被元军押解北上的文天祥也在途中逃脱南下,历经九死一生辗转来到福州,并被任命为右丞相,知枢密院事。当时,南宋国土的各个角落仍然有忠臣义士在顽强抵抗元兵。在扬州,尽管得知临安已经沦陷,但驻守江北扬州的李庭芝和姜才等人却坚持不降。率兵转战泰州兵败被俘以后,李庭芝最终殉国。姜才临死前,对元兵破口大骂,誓死不降。在重庆,张珏等人则一直孤军奋战。一直到临安沦陷两年后的1278年,从钓鱼城率兵转战重庆城的张珏才兵败被俘。不愿投降元朝的张珏,最终用弓弦上吊,以身殉国。从元兵手中逃脱的文天祥也再次出发,从1276年到1278年,先后组织义兵,一度收复了被元兵占领的江西赣州、吉州等地。
然而在江西永丰,他再次遭遇败绩,妻妾子女都被元兵俘虏。而在进军广东潮州的过程中,他的军队开始流行瘟疫,并夺走了他剩下的唯一的儿子。他率领着最后的残兵一路转战,退到广东海丰时,遭到元朝将领张弘范部队的突然袭击。猝不及防的文天祥被捕了,仓促之中,他吞下脑子(龙脑)试图自杀,没想到自杀失败。元将张弘范要他跪拜,他坚持不拜。张弘范又要求他写信劝降陆秀夫和张世杰等人,文天祥却说:“我无法保卫自己的父母,又怎么可能教别人背叛自己的父母?”在被元军押解前往追击宋军时,他写下了千古闻名的《过零丁洋》:在文天祥的时代,随着士人家国意识的增强和程朱理学的影响,“家—国—天下”的观念已经浑然一体,密不可分。早在北宋时,理学家张载就提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念,并在此后切实影响到了无数士人。宋代“三百年养士”的结果和终篇,就是文天祥和陆秀夫的末世悲歌。这已经不仅仅是家国兴亡,而是天下兴衰、匹夫有责了。宝祐四年(1256)文天祥荣膺科举状元,陆秀夫也高中同榜进士。作为同年,两人在穷途末日中坚持不懈地战斗着。文天祥在广东海丰被捕的当年,1278年,宋端宗赵昰在流亡途中病逝。随后,陆秀夫又与张世杰一起拥立赵昺为帝,继续抗战。1279年,广东崖山,陆秀夫和张世杰率领残余的十多万南宋军民,与元兵展开了最后的战斗。面对重重包围的元兵,不愿屈服的陆秀夫毅然背着宋帝昺投海自尽。得知陆秀夫和宋帝昺跳海自尽的消息后,张世杰仰天长啸,泪流满面地说:“我为赵氏尽心尽力,一君亡,又立一君,如今又亡矣,不知天意为何?”在飓风中,张世杰也跳入滚滚波涛之中,追随那个他为之奉献所有的王朝而去。整个崖山之战,史书记载,南宋最后残存的十多万军民,或在战斗中壮烈牺牲,或不甘受辱投海自尽,“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尽管临安已经于1276年沦陷, 但这些残存的忠臣义士奋战到了三年后的1279年。至此,南宋彻底毁灭于崖山的怒海波涛之中。崖山之战后,元军统帅张弘范非常得意,下令在崖山北面的石壁上,刻下了“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十二个字。等到元朝灭亡以后,当地人将张弘范的字全部铲掉,改刻上了“宋丞相陆秀夫死于此”九个大字。内心最痛苦的,要数文天祥。崖山海战发生时,他被关押在元军的海船上,亲眼目睹了这场南宋的亡国之战。后来,他写下了《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南宋已灭,元军统帅于是让人再次押来文天祥,引诱他说:“你的国家已经灭亡了,丞相您对宋朝的忠孝已经倾尽全力了。如果你能用对待宋朝的忠心,来对待当今的圣上(忽必烈),那么一定还可以当上宰相!”对此,文天祥泪流满面地说:“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又怎么能够背叛国家,不与之同生共死呢?”一席话,说得张弘范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命人护送文天祥北上大都(北京)觐见忽必烈。文天祥再次自杀求死。北上途中,他绝食八日,却仍未死。于是他放弃绝食,决定与蒙古人周旋到底,以求一死,为大宋殉葬。在元大都的监狱里,忽必烈让被俘的宋恭帝赵㬎出面劝降文天祥。当看到宋恭帝一身蒙古人装扮出现在牢狱中时,文天祥立马跪在宋恭帝前泪流满面。他说:“臣不能保大宋,致使陛下今日,深愧。圣驾请回,圣驾请回!”当时9岁的宋恭帝已经懂事,也在文天祥面前失声痛哭。蒙古人又将文天祥的妻子欧阳氏及其两个女儿柳娘、环娘罚没为奴,并让柳娘写信给他说,只要他愿意投降,他的家人马上可以恢复自由身,他本人也可享受荣华富贵。但文天祥执意不肯。“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为了逼迫文天祥投降,从而慑服亡宋子民,元朝宰相孛罗亲自提审文天祥。文天祥不肯下跪,强硬地说:“天下事有兴有衰。国亡受戮,历代皆有。我为宋尽忠,只愿早死!”当时已经投降元朝的王积翁等人上书忽必烈,请示说,文天祥坚持不降,或者就将他释放做道士好了。但同样为宋朝状元宰相出身的留梦炎却强烈反对,留梦炎说:“文天祥如果被释放,复出号召江南,那我们这些投降的人,将置于何地?”对于生死,文天祥早已超脱看透。元朝至元十八年(1281)夏,他在狱中写下了《正气歌》:从1278年被俘,到1279年目睹崖山之战南宋毁灭,中间两次自杀,始终坚持不屈的文天祥终于在被关押四年后的1283年,迎来了忽必烈的再次提审。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八(1283年1月8日),忽必烈亲自召见文天祥,进行最后一次劝降。文天祥却说:“我文天祥作为大宋的状元宰相,宋亡,只能死,不能活。”忽必烈仍然重视这位南宋的状元宰相,便问他说:“你有什么愿望?”文天祥显得非常淡然,只是说:“我文天祥受大宋的恩惠,官为宰相,安能投降二主!愿赐之一死足矣!”临刑前,他特地要求,向着南方故国大宋的方向郑重跪拜。然后,他要来纸笔,写下绝命诗:文天祥死后几天,妻子欧阳氏为其收尸,在他的衣带中发现了他的遗言:办完文天祥的丧事后,欧阳氏选择了跟随文天祥自尽殉亡。张煌言最后一次回到家乡宁波,是以一名被俘罪犯的身份。父老乡亲听到消息,纷纷出城观看,希望目睹这名坚持抗清近20年的孤胆英雄最后的模样。脑袋后面已经拖着长辫的民众,看见他头戴方巾,身穿葛布长衫,一身明朝衣冠,恍如隔世。大家不禁潸然泪下。浙江提督张杰,此前为了抓捕张煌言费尽心机,此刻他在衙署里“接见”张煌言,第一句话就是“等你等得很久了”。“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从1645年参加浙东的抗清运动开始,近20年里,他从未怕过死,他一直在等待死亡,等一个恰当的时候。那是1659年的夏天,他与郑成功联合北征,逆长江而上,一直打一直打,打下了芜湖。这是多年来张煌言数次攻打长江最大的一次胜利。他后来回忆这一仗的凶险,说是“两岸炮声如雷,弹如雨……骨飞而肉舞”。这一刻的张煌言,一度以为光复故国有望。临近的州府,一看他的势头,也纷纷改旗易帜,最高峰时,长江两岸有30余座城池处在他的掌控之下。张煌言的三千水军能够拿下这么多城池,得益于郑成功的主力部队在南京城外牵制住了清军主力。但郑成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打下南京如囊中探物,因此迟迟不发兵攻城,一次次延误战机。等到清军援兵赶到,郑成功却打不过了,不得已仓促退兵。留下张煌言孤悬长江中游,没有进路,也没有退路。此时清军重占长江,上下游音信断绝。张煌言请一僧人密藏书信,经小路急送郑成功大营,信中苦劝郑成功千万别撤退,天下事尚可图。信还未送到,郑成功已将沿岸数百里舟师以及驻军撤了,全军逃返福建。深感绝望的张煌言在清军夹击下,退入崇山峻岭间打游击。经过残酷的搏斗,他的军队牺牲的牺牲,溃散的溃散,最终仅剩一个随从携印陪着他突围,在善良民众的掩护下,一路往东,徒步两千余里,退回了海上。这次失败之后,张煌言再难发起有力的进攻。他的被捕,只是时间问题了。得知张煌言生还浙东的消息后,两江总督郎廷佐忍无可忍,派兵抄没了他在宁波的老家,拘禁了他的妻子董氏和唯一的儿子张万祺,企图用人质逼迫张煌言投降。张煌言不为所动。十几年的抗清生涯,早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至亲可以怀念,但不可以成为谈判的条件。他的妻子董氏,知道自己嫁给一个英雄,知道聚少离多,但没想到会聚得这么少。他们共同的儿子出生后,张煌言就离家抗清去了。直到三年后,他终于满身风尘出现在家门口。来不及诉说思念,丈夫就说他是来辞别的,钱塘江防线已破,他要随鲁王到海上征战了。为了缓解妻子的不安,张煌言和董氏打了个赌:投掷骰子,让老天决定他是走是留。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张煌言的愧疚,是天意要他走的,不是他自己想走的。张煌言幼年丧母,少年时代随父亲出外,他的人生观基本是父亲影响和塑造出来的。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他悲痛万分,但是,仍然没有回家奔丧。张煌言被捕前两年,隐居在舟山附近一座荒岛上。一个部将要他纳妾,并把战死的将领陈木叔的女儿献给他,张煌言严词拒绝:“小姑娘是忠臣之后,怎么可以遭受如此对待?何况我的妻子为我身陷大牢,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能做的就是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以此弥补对妻子的亏欠。清廷官员在与张煌言交战的近20年间,无数次对他进行诱降或劝降。但不难理解,一个抛妻弃子在所不惜的硬汉,又怎会对敌人许诺的荣华富贵动心呢?他对各种劝降信,都不屑一顾,回信也总说自己是“明室孤臣,有死无贰”。事实上,1644年清军入关时,25岁的张煌言仅是一个举人,而非明朝的官员。明亡之后,一些士人精英选择了投奔新主,一些选择了抗争,一些选择了隐居。每个人都经受了生死的道德拷问,而张煌言则成了最有道德洁癖的那个人。他一定要选择抗清,不抗争就毋宁死。最根本的一点,是他在历史上找到了他的精神原型,一个他希望对标的灵魂偶像——文天祥。他后来的临难诗中,有这么两句:谢枋得(号叠山)当年未在元灭宋之日即死,尽管他在元朝建立之后不应征召绝食而死,张煌言也要拿他与文天祥(号文山)互较高下,叹其死得迟了。那些投降的,如留梦炎之流,更要被他骂祖宗十八代了。一个清廷官员给他写信劝降,张煌言毫不客气地回信:“不孝未便以文文山自况,执事正不必以留梦炎辈自居耳!”意思是,我自己不方便说我想做文天祥,但你也不用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想做留梦炎吧?一句话,怼得这名劝降者羞愧不已。南明先后存在好几个政权,但每个政权都藏污纳垢,内部争正统、争权力的劲头,比打清军大多了。各种互相出卖,内讧诋毁,投降变节,几乎每天都在轮番上演,底线越来越低。张煌言与那些醉心利禄、腐败透顶的南明官吏有天壤之别,他纯粹得几乎完美,眼里只有忠义,没有其他。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完美的道德主义者,如果没有对于偶像的死心模仿,没有对于抗清的高度紧张,他一定会对他卖命的小朝廷感到崩溃的。他在给友人、给敌人、给自己的话语或诗歌中,无处不在强化一个感觉——我是文天祥。哪怕在最郁闷的日子里,他也会通过一次次的战斗,来转移他焦灼的心绪。文天祥最后从容就义,实现了青史留名。张煌言肯定也会走上这条路,只是迟早的问题。1661年至1662年,顺治、康熙两任皇帝接替的这两年间,南明反清阵营厄运连连:永历帝朱由榔被绞杀,郑成功在台湾去世,鲁王朱以海病逝……郑成功之子郑经全线撤退到台湾本岛,东南的抗清武装,仅张煌言一支独存。清朝统治者不断调整对汉人的政策,变得越来越汉化,举目望去,天下早已不是1645年的那个天下。心力交瘁的张煌言,抗争下去已无意义,他最终遣散了部队,仅留几个死忠在身边,隐避在舟山一个海岛上。这一天,终于来了。两名伪装的僧人,抓到了出岛换米的随从,浙江提督张杰因而获悉张煌言藏身的小岛。康熙三年(1664)七月二十日,趁着夜色,一队清军从山后突入张煌言的住处。当时去逮捕张煌言的一个士兵后来回忆说,张煌言的床下都是书,旁边有一副棺材,床头悬着一柄利剑,张煌言想去取剑,不幸被床帐绊倒了,所以来不及自杀。三天后,他被带到宁波城,一生中最后一次返回故乡,以一个被俘罪犯的身份。在杭州的监狱内,张煌言绝食相抗,仍旧不降。后来体恤狱卒会被上头处罚,勉强以水果维持生命。杭州市民跟追星一样,追到监狱里。他们买通狱卒,以一见张煌言为荣,或请他题诗留念。那些日子里,张煌言从一个带剑的诗人,变成了一个写书法的囚徒,在监狱里恣情挥毫,忙得不亦乐乎。九月初七,张煌言被押赴刑场,看到太阳照在凤凰山头,他吼了一声:好山色!行刑官问他还有什么遗言。他随口吟出了早已打好腹稿的四句短诗:行刑的时刻到了。张煌言拒绝下跪,昂首挺胸,就义于刀下。对他而言,一个张煌言死了,又一个“文天祥”活了。此前数日,他的妻儿,已在镇江被害。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悲伤的消息。一个朝代,从它被宣布灭亡起,整整残喘了20年。而张煌言,是这20年最后的孤胆英雄,最后那个坚毅而悲伤的句号。历史的江水无情拍打着江岸,无数的石子被浸润得通体光滑,偶有一块石头露出突兀的棱角: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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