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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开言前尘往事细细讲。李蔷华用缓慢的语调叙述着，这些往事，犹如老房子里尘封的阳光，一打开记忆的房门，往事就会冲出来，哗啦哗啦响。讲的是往事，说的是人生。1929年，李蔷华出生了。她本姓熊，叫熊瑞云。她母亲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大哥李棠华，二妹李蔷华，三妹李薇华，四弟李棣华。李蔷华《朱痕记》舞台照（下图）
李蔷华舞台照她家算是殷实的富户。李蔷华的祖母，娘家是武汉刘天宝药店的老板。李蔷华的姥爷是当地著名中医。李蔷华的生父，却是个纨绔子弟，本事不见长，吃喝嫖赌抽倒是沾染上了。李蔷华慢慢长大了，出落得像一朵水晶花似的。她的生父，准备以200块大洋的价钱，把李蔷华卖给在武汉海关任职的姓潘的一家人做童养媳。她母亲急得要上吊，这事才做罢。李蔷华（下图）
李蔷华像她的大哥李棠华，8岁时，和上海杂技团的前身潘玉珍戏剧团签了卖身契，一走就杳无音讯，下落不明，家里以为他被师傅打死了。就是死了，也没地儿伸冤去。那时，连绵的战火笼罩着中华大地，几百万平方公里，容不下一块安静的书桌。这么一家子，家境越来越破落。李蔷华的母亲去学了山东大鼓，她当队长，领着三个孩子组成流浪曲艺团，往重庆一路走一路表演。重庆那时还是大后方，没有经历过日本兵的炮火蹂躏。这一家子表演的节目相当受欢迎，李蔷华的母亲手头慢慢有了积蓄。李蔷华（下图）
李蔷华她给自己的丈夫写信，让他到重庆团聚。她丈夫回了信，告知会搭某班船来，报纸隔天登出消息，那条船被日本兵炸翻了。李蔷华9岁了，开始学戏。她的启蒙老师是流落到成都的京剧表演艺术家醉丽君（艺名）。她什么都学，老生、老旦、花旦、刀马旦都会一点。12岁时，李蔷华的母亲改嫁，李蔷华随继父改姓李。他的继父李宗林，是名京剧演员，二胡手。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李蔷华专攻程砚秋的程派戏。李蔷华、李薇华姐妹（下图）
姐妹二、她的继父性情温和，有高深的舞台素养，拉得一手好京胡。他和京剧名家高华、言菊朋同台唱过戏，获得好评。1941年，李蔷华决定学习程派，拜入徐碧云先生的门下，在上海学习，打下了过硬的舞台表演功底。她的继父对她要求极为严厉，天不亮就唤醒她，压腿下腰，开嗓吊嗓，一样都不能含糊。赵荣琛、李蔷华主演《锁麟囊》（下图）
李蔷华的海报李蔷华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写字都是继父一笔一划教出来的。李宗林在纸上写了唱词，用棍子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李蔷华唱。李蔷华学会了唱戏，顺便学会了认字。1943年，她母亲打听到，成都的演出市场火爆，就说动丈夫，举家迁往成都。她在成都挂二牌演出，戏唱得好，人也漂亮，很受欢迎。李蔷华主演《锁麟囊》（下图）
李蔷华戏剧海报人红是非多，糟心的事情跟着来了。有个恶霸托媒人来问，要和她母亲讲价钱，希望把她买去做妾。他还把李宗林单独约去，威逼利诱。成都是不能呆了，李宗林暗地卖掉房子，找了一辆有棚货车，把行李往车上一扔，一家人连滾带爬，回到重庆。回到重庆后，李蔷华挂起头牌演出，和妹妹、弟弟到处跑码头，维持一家生活。《春闺梦》剧照（下图）
舞台照三、当时重庆的京剧舞台，最为活跃的是赵荣琛的大风剧社。赵荣琛是京剧程派高手，有“重庆的程砚秋”的美名。赵荣琛（1916——1996）向李宗林请教过《朱痕记》，两人是好朋友。赵荣琛经常邀请李宗林为他司琴，双方交情不浅。李蔷华在大风剧社呆过，为赵荣琛唱的《三娘教子》打下手，演一个丫鬟。李蔷华（左）舞台照（下图）
李蔷华舞台照李宗林介绍李蔷华进大风剧社，叮嘱她好好学习。负责指导她的是著名的演员张宝彝（1917——1989）。白天没戏演的时候，张宝彝就让李蔷华对着柱子耗腿，把腿举高到头顶。张宝彝拿一把桃花扇，去和一个小明星刀马旦夏韵秋谈恋爱。李蔷华如果不听话，张宝彝会拿一块板子吓唬她一下，但是不会真打。李蔷华舞台照（下图）
李蔷华舞台照她的继父负责拉二胡伴奏，母亲打点家庭剧团杂务，是经纪人。她和妹妹李薇华是搭档，李薇华是配角。李薇华还没凳子高呢，就上舞台了。1944年，李蔷华在涪陵唱戏，丰子恺（1898——1975）在那里办画展，他的女儿丰一吟想见李蔷华，出于尊重，丰子恺亲自带女儿登门拜访。见面之后，丰子恺当场为李蔷华、李薇华各画小像一张。李宗林是个爱风雅的人，他把这两张小像装裱起来，作为珍贵的纪念。李蔷华一直把这张小像，携带在身边。1945年，抗战胜利。她与顾正秋（1928——2016）同台演出。
顾正秋像四、1945年，李蔷华从重庆买舟，前往上海。1946年，李蔷华在位于上海二马路的大舞台（今人民大舞台），连演一个月的程派戏。她演了《碧玉簪》、《鸳鸯冢》、《青霜剑》。程砚秋也把“秋声社”剧团搬回上海。李宗林见到程砚秋的琴师周长华，两人十分投缘，拜了把兄弟。李宗林请周长华长住在自己家中，指导李蔷华的唱腔。周长华原本唱老生，倒了嗓，改拉二胡。京剧《青霜剑》碟片（下图）
《青霜记》程砚秋唱到哪里，李蔷华就跟到哪里，临场学艺。自己有戏演时，叫妹妹李薇华去听，回来再复盘。1947年，周长华带李蔷华去了北京，拜会王瑶卿，拜了师，获得指点。李蔷华还结识了上海滩的名媛盛岫云，她是实业家盛宣怀家的五小姐，她的程派唱得很好，上海解放前因为害怕清算，去了宝岛。盛岫云教过李蔷华《女儿心》这一出戏。京剧《碧玉簪》海报（下图）
海报1947年，由徐先生引荐，李蔷华在上海拜见程砚秋大师。程砚秋对她和李世济（1933——2016）进行了指点。她在艺术上更为成熟。大中华唱片厂邀请她灌录唱片，她先后出了《花心女》、《四郎探母》、《玉堂春》、《桑园会》等京剧唱片。李蔷华与她的唱片（下图）
李蔷华的唱片1948年，李蔷华、李薇华组成蔷薇剧团，足迹遍及上海、宁波、苏州、杭州、天津、西安、长沙、郑州、开封等各大城市。李薇华、李蔷华（下图）
姐妹五、1950年，她遇上了丁存坤，他是江苏省银行的一名普通职员。他有一双细细弯的眼睛，笑起来不知有多坏。李蔷华要嫁，就必须明媒正娶。她认识的京剧票友丁存坤，是个上海小开，家里有矿。李蔷华和他交往，见他人物风流，言语有趣，听说他还没娶妻，便存了几分心思。李蔷华（右一）舞台照（下图）
李蔷华舞台照她母亲反对这门亲事。她接到信息，她的大儿子李棠华没有死，现在在宝岛，请她去宝岛定居。她把李蔷华哄骗到宝岛去演出，家私行李装了二十多个大箱子，准备一去不回头的。李蔷华拎着两口箱子，从宝岛偷溜回来。1950年，李蔷华22岁。她和丁存坤在上海国际饭店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文艺界的名流悉数到场，向她庆贺。京剧《碧玉簪》海报（下图）
京剧海报婚后，她生了一个女儿。产后恢复得差不多了，李蔷华想出来唱戏，丁存坤不让，他不愁钱花。李蔷华的犟脾气上来了，不让就离婚。丁存坤是懂戏的，他拜过杨宝森（1909——1958）为师。李蔷华也说他唱得很好。朋友都劝，丁存坤你陪她唱不就得了。丁存坤就不，他不喜欢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他们终究离了婚。丁存坤后来去了香港，是香港知名的京剧艺术家，培养门徒走狗无数。
荀慧生提携李蔷华1951年，荀慧生（1900——1968）率团来上海演出，李蔷华慕名前往，拜荀慧生为师。1953年，李蔷华加入武汉的一家国营剧社，拿的是保留工资。剧团里的正式工一个月能拿32块钱，李蔷华拿的是一个月650块钱。副国级的领导，也不比她拿得多。她的名气，真不是盖的。
舞台照1953年，李蔷华的继父李宗林，因脑溢血去世。李蔷华十分悲痛，跪在灵前三天不吃不喝，悼念亡父。她说：“没有我的继父，我什么都不是。”1958年，她加入荀慧生的剧团，每到一地，荀慧生先让她演三场，为她扬名。
往事有人登门请教，荀慧生让她担任讲师，代自己传艺，可见对她的宠爱。李蔷华不忘师恩，为荀慧生灌录了全本《得意缘》、全本《花田错》、《卓文君》片段、《钗头凤》片段，为师傅制作的音像配音，鞍前马后。关正明（下图）
关正明六、1953年，李蔷华在武汉京剧团认识了著名老生演员，京剧泰斗马连良的徒弟关正明（1926——2009）。他是浙江杭州人，主攻京剧谭派。兼受马派、杨派唱腔熏陶，与顾正秋（顾小秋）是同学。关正明学唱戏是因为家里穷，家里人把他送去上海戏曲学校。他原名关宝永，入了戏曲行正字辈，艺名关正明。关正明之《四郎探母》舞台照（下图）
关正明舞台照他人聪明，脾气倔，除了唱传统戏，他还搞原创剧目，搞了三十多台新戏出来，真是才华横溢。他对唱腔也有革新，个人表演风格强烈，对行腔吐字极为讲究。1953年年底，李蔷华和关正明结了婚，她和丁存坤生的女儿也随着关正明一起生活。
《红鬃烈马》1954年武汉发大水，大水漫进市内，淹了两层楼高。李蔷华已经怀孕了，仍然积极参与劳动，参加了修筑武汉江堤。关正明是武汉京剧团老生演员。15岁起就跟顾正秋合拍电影《古中国之歌》，年少成名。他常演的节目有《红鬃烈马》、《搜孤救孤》、《四郎探母》、《定军山》、《三岔口》等。那时，他的帅气，就像一箩剪纸剪下的红纸碎屑。那时，李蔷华的美丽，就像是一穗时时飘扬出柔软绒毛的芦苇花。1953年，李蔷华嫁给了关正明。武汉京剧院头牌演员李蔷华（下图）
李蔷华美图七、1957年，李蔷华的第三个孩子关怀（即京剧名角关栋天）出生。据关栋天回忆，在他七岁以前，他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李蔷华就捡破烂衣服给他穿，希望儿子不娇气。关栋天吃饭时，和姐妹在一个小桌子上吃，吃完就必须埋头写作业。李蔷华坐三轮车时，三毛钱的车钱，她会给五毛。她最喜欢吃冰西瓜，常带西瓜去剧团。她也大方，剧团同事见者有份。
李蔷华在戏校，李蔷华也受到了冲击。关正明由于爱创新，把《红灯记》的唱腔改了，被批斗，每天要吃几十个耳刮子，被打断七根肋骨。李蔷华受到牵连。她背一个铺盖卷儿，手里拎个网兜，被一群人押着，一路喊着口号，押上舞台批斗。她不让儿子关栋天学唱戏，一听他开嗓子唱就捂住他的嘴巴。有的群众是她的戏迷，暗中偷偷帮她，晚上给她送热水，送饼
关正明舞台照八、1971年，李蔷华和关正明被释放，回到家里。由于苦闷，关正明开始教儿子关栋天唱戏。曲目是《朔风吹》。关正明看儿子演的戏很认真，会边看边做笔记，散戏后和关栋天一起讨论演得不到位的地方。关栋天演的《华容道》、《借东风》、《打金砖》，就得到过父亲的指点。1976年，李蔷华接到武汉军区的通知，有一场重要演出。随即，一个中央领导小组，让李蔷华唱《宝莲灯》里的一折戏《二堂舍子》。京剧《宝莲灯》舞台照（下图）
《宝莲灯》李蔷华和关正明被带到武汉电台录了音。经过层层审批，领导决定让李蔷华去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用的是米国进口的伊斯曼胶卷，一卷要三万七千美金。这部电影，是电影史上珍贵的资料片。在拍电影之前，李蔷华和关正明已经六年多没有说过话了。日子好过了，关正明和李蔷华却过不到一块去。他们吵吵闹闹，离婚时，关栋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鼻涕眼泪一起流，也没能挽回父母的婚姻。
《宝莲灯》九、李蔷华承认，关正明是个好人。他的师弟房子被火烧没了，他二话不说，寄了一大笔钱过去，鼓励师弟从头再来。但是她和关正明缘分到头了。1978年10月，李蔷华和关正明离了婚。在临终前，关正明对自己的这段婚姻进行了反省，认为自己草率了，自己没有积极挽救这段婚姻，有做得不对的地方。2009年7月，关正明因病去世。1980年1月，李蔷华改嫁给俞振飞（1902——1993）。俞振飞（下图）
俞振飞十、俞振飞是著名的昆曲表演艺术家。1947年，李蔷华第一次见到俞振飞，是在上海马斯南路121号（今思南路87号）梅兰芳（1894——1961）的家里。梅兰芳因弟子李世芳（1921——1947）坐飞机失事遇难，组织了一场慈善义演，演出所得，将捐赠给李世芳的家属。八位知名坤旦联手演出《八五花洞》，李蔷华和于素秋搭戏，于素秋的父亲叫于占元，是洪金宝、成龙的师傅。八名女孩子天天呆在梅兰芳家里，练配合。俞振飞就穿着长袍子，翻卷起雪白的袖口，两手往背后一握，看梅兰芳的太太福芝芳、自己的老婆黄蔓耘打麻将。京剧电影《铁弓缘》海报（下图）
海报李蔷华和俞振飞合演过《铁弓缘》。李蔷华演花旦，俞振飞演小生。李蔷华听俞振飞讲过昆曲《游园惊梦》、《奇双会》。李蔷华说：“我是个演员，也是个戏迷，我敬重俞老的为人，也爱听他的戏。”1978年10月，李蔷华和关正明正式离婚。俞振飞从弟子薛正康嘴里听说了这个消息。梅兰芳、俞振飞之《游园惊梦》舞台照（下图）
合演十一、俞振飞给李蔷华写了一封信，大意是知道你离婚这件事，请你保重身体，他想给李蔷华介绍一个能和她配戏的小生。这封信，李蔷华上交给武汉京剧团的领导，领导未做批示。李蔷华请假去上海看望妹妹，住在妹妹家里。坤生袁汉云找李薇华，预备一起去拜访俞振飞。李蔷华觉得，不回复俞振飞的信，礼貌上说不过去。于是她随着袁汉云、妹妹李薇华一起去俞振飞家拜访。俞振飞抱病在身，接待他们的是他的弟子薛正康。梅兰芳、俞振飞之《游园惊梦》舞台照（下图）
合演李蔷华向俞振飞致了意，感谢他的关怀。过不多久，薛正康给李蔷华写了一封信，说想给她和俞振飞保个媒。李蔷华回信说：“这封信，是你的意见，还是你老师（指俞振飞）的意见？如果你想给我找饭辙，那就不必。如果俞老师有这个想法，他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我没有意见。致以革命的敬礼！”俞振飞亲自回了一封信，说欢迎李蔷华到上海。他们约在广州见面。
合演俞振飞和李蔷华通信时，总是在信末署上一个龙字。《周易》云：风从虎云从龙。李蔷华的信末，多是署上一个云字。含蓄而浪漫。1979年，李蔷华由李薇华陪着，从武汉坐火车到广州。俞振飞由媒人薛正康陪伴，在广州火车站接车。李蔷华和李薇华住进了百花园饭店。俞振飞找了个空档，剥了一颗糖给李蔷华吃。他说：“委屈你了。”他们结伴，在广州玩了十天。拍了照片留念。之后，俞振飞积极活动，把李蔷华的组织关系调往上海。李蔷华、俞振飞合影（下图）
合影十二、和俞振飞在一起的十多年里，是李蔷华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一开始，她同情俞振飞，后来，她的同情演变成了爱情。李蔷华对俞振飞的照顾无微不至，她调到上海戏剧学校当教师。李蔷华以前都是撒手掌柜一枚，没管过家。她对家务事一窍不通。她只得从头学起。李蔷华、俞振飞舞台照（下图）
合演俞振飞的吃穿用度是非常考究的，喝鸡汤要配金华火腿，吃上海肉粽必须蘸白糖，吃蛋炒饭必须要有冠生园生产的果酱。晚上，李蔷华必须伺候他，用滚烫的水为他泡脚。为了有更多时间陪伴俞振飞，她推掉了许多演出任务。她不想离开俞振飞，就像鱼不想离开水一样。1993年7月17日，俞振飞离开了人世。俞振飞（下图）
俞振飞十三、2011年，为了纪念俞振飞诞辰109周年，李蔷华和俞振飞的弟子蔡正仁，在天蟾舞台合演了程派名作《春闺梦》。她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宛如少女时代。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做倾盆雨。公子误悼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