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 烟雨故宫

文摘   2025-01-08 09:08   河南  


2017年2月18日,农历正月二十二,是节气中的“雨水”。那一天,北京城真的下了一场中雨,让我惊异于节气与气象的精准吻合。我以为在早春二月(阳历的二月),北方不会下雨,但雨在我以为不会下的时候下了,而且下得很果断,很理直气壮,这让我深感诧异,心想这节气的变幻里,也深藏着奇迹。

雨落时,我刚好走到了弘义阁(太和殿西庑正中之阁),站立在廊檐下,看雨点实实在在地敲打在冰冷的台基上,又通过台基四周和螭首,变成无数条弧度相等的水线,带着森然的回响,涌进台基下的排水渠。那是一次阵容庞大的合唱,演员是宫殿里的一千多只螭首,平时它们守在台基边缘的望柱下,一言不发,一到雨时,就都活跃起来,众声喧哗,让人相信,龙(螭是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这一物种,真的遇水而活。

据说光绪皇帝就喜欢欣赏龙头喷水。下雨时,他常冒雨走到御花园东北角的一个亭子里。“下面池子里有个石龙头,高悬着,后宫的雨水从这个龙头喷泻出来,落在深池子里,像瀑布似的,轰轰作响,长时不断,流入御河。”这话,是曾跟随慈禧太后八年的宫女荣子说的。

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故宫(紫禁城),就是一个发声体、一个巨大的乐器。在不同的季节,故宫不仅色调不同,而且,声音也不同。这乐器,与季节、气象相合,风声雨声、帘卷树声,落在建筑上,都成了音乐,而且,从不凝固。因此,营建紫禁城的人,是建筑师,也是音乐家。

一座好的建筑,不仅要容纳四时的风景,还要容纳四时的声音。故宫的节气是有声音的,熟悉宫殿的人,可以从声音(而不是从色彩)里辨认季节,犹如一个农夫,可以从田野自然的变化里,准确地数出他心里的日历。

很多人都知道故宫宜雪,大雪之日,宫殿上所有的坡顶,都会盖上松软的白雪,把金碧辉煌的皇城,变成“一片孤城万仞山”——那飞扬高耸的大屋顶,已经被修改成雪山的形状,起伏错落、重峦叠嶂。雨水前后,故宫不期而遇的,经常是一场雪,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关山春雪图》。北宋郭熙笔下的春天,是由一场大雪构成的(他命名为“关山春雪”),说明那的确是北方早春正常的样子。

其实,故宫不只宜雪,也宜雨。它的设计里,早已纳入了雨的元素。宏伟的大屋顶,在雨季里,成了最适合雨水滑落的抛物线,雨水可以最快的速度坠落到殿前的台基上,经螭首喷出,带着曲线的造型进入排水道,注入内金水河。贯穿故宫的金水河北高南低,相差一点二二米,具有自流排泄能力,收纳了建筑中流下的水,注入护城河(又称筒子河)。哪怕最强劲的暴雨来袭,护城河的水位也只上涨一米左右。三大殿不止一次被大火焚毁,但故宫从来不曾被水淹过。大雨自天而泻,而宫殿坦然接受。

雨水那一天,我见证了故宫的雨。或许故宫的空间太过浩大,所以下雨的时候,雨点是以慢动作降落的,似从天而降的伞兵。在故宫宏大的背景下,雨点迟迟难以抵达它的终点。但雨点是以军团为单位降落的,在故宫巨大的空间衬托下,更显出声势浩大。不似罗青(台湾诗人、画家)笔下的伦敦阵雨,雨粒大而稀疏,身手好的话,可以如侠客般,从中闪避而穿过。

雨点重叠,让我看不清雨幕的纵深,乍看那只是一片白色的雾,仔细看我才发现,在雨雾后面的,不只是宫殿的轮廓,还潜伏着一个动物王国——故宫更像是一个神兽出没之地,在雨雾后面浮现的身影,有飞龙、雄狮、麒麟、天马、獬豸、神龟、仙鹤……

清朝的雨水,和现在相同吗?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我心中升起这样的困惑。在公元2017年雨水这一天,我看不见三百年前的雨水。那时的雨,或许记在《清实录》里,然后,被密集的文字压住,犹如密集的雨,让我什么都看不见——它们定然是存在的,但与不存在没有什么两样。只有我眼前的雨水是具体的,它填满了太和殿广场三万平方米的浩大空间,也飞溅在我的脸上,细碎冰凉。

我想,这宫殿里的皇帝,应该与我一样,也是雨水爱好者。面对春日里的第一场雨,他的内心也应该充满喜悦,就像站在田垄地头的农民一样。皇帝也有自己的田,朝廷就是他的田,他要耕好自己的田。华丽的宫殿,就是一个巨大的田字格——故宫就是由无数个四四方方的院子组成的一块田。

有些皇帝,本身就当过农民,所以一生农民习气不改——或者说,是保持着劳动人民的本色。比如朱元璋,多次在诏书里申明,“朕本农夫,深知民间疾苦”,“朕本农夫,深知稼穑艰难”,甚至在皇宫里开辟了一块农田,让内侍耕种,还指着他的田地对皇子们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他告诫子孙:

“夫农勤四体,务五谷身不离畎亩,手不释耒耜,终岁勤动,不得休息。其所居不过茅茨草榻,所服不过练裳布衣,所饮食不过菜羹粝饭,而国家经费,皆其所出,故令汝知之。凡一居处服用之间,必念农之劳,取之有制,用之有节,使之不至于饥寒,方尽为上之道。若复加之横敛,则民不胜其苦矣。故为民上者,不可不体下情。”

清代皇帝也种地,但只是象征性仪式,不在故宫,而是在先农坛。乾隆皇帝玩字画,特别标榜《五牛图》《诗经图》这些与农事有关的题材,以表明他当皇帝不忘本的立场。

但皇帝终归是皇帝,农民终归是农民,至少,面对雨水,他们想的事情不完全一样。对农民伯伯来说,春雨如膏,膏泽土壤,嘉生而繁荣,这是他们对雨水的全部认识。而对皇帝来说,雨更是一种象征,因为只有雨可以证明皇帝是真龙天子,这一点比土壤墒情更加重要。

我写《故宫的隐秘角落》,写到康熙皇帝与封疆大吏吴三桂的那场较量。在战事胶着阶段,帝国的北方一直坚持着不下雨。这让康熙皇帝的面子很受伤,他写“罪己诏”,对下雨的政治意义有深刻的阐述:

“人事失于下,则天变应于上。……今时值盛夏,天气亢旸,雨泽维艰,炎暑特甚,禾苗垂槁,农事甚忧。朕用是夙夜靡宁,力图修省,躬亲斋戒,虔祷甘霖,务期精诚上达,感格天心。…… ”

那时吴三桂已经衡州称帝,天老不下雨,怎么证明康熙是天命所归呢?两个黄鹂鸣翠柳,两个皇帝争天下,拼实力,拼心理,也拼天气,因为天气里,藏着天意。终于,康熙皇帝庄重地穿好礼服,面色凝重地走出昭仁殿,前往天坛祈雨。

于是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在康熙行礼时,突然下起了雨。雨滴开始还是稀稀疏疏,后来变成绵密的雨线,再后来就干脆变成一层雨幕,在地上荡起一阵白烟。地上很快汪了一层水,水面爆豆般地跳动着。我猜想那时浑身湿透的康熙定然会张开双臂,迎接这场及时雨,他一定会想,老天爷没有抛弃自己,或者说,自己的精诚所至,感动了上天,给了这个帝国新一轮的生机。对于战事沉重的帝国,没有比这更好的兆头了,康熙步行着走出西天门,那一刻,他一定是步伐轻快,胜券在握。

那一次祈雨,并不发生在雨水那一天,《清实录》准确记下了它的日期:六月丁亥。但那份焦虑,与渴盼一场春雨的农夫比起来,也有过之无不及吧。

在故宫博物院,至今收藏着许多雨服。清代雨服分为雨冠、雨衣和雨裳三个部分。雨冠戴在头上,雨衣穿在外面,雨裳穿在里面。

《红楼梦》里写北静王送给贾宝玉一件雨衣,那是一件蓑衣,质地之佳,让见识深广的林黛玉都在好奇:“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但皇帝的雨衣,北静王自然是不能比的。根据《大清会典》的规定,清代皇帝雨衣分为六种制度,皇子以下及百官凡有顶戴者分为两种制度。一件雨衣,仍然轻易地划出了身份的高低。王朝在举行活动时,皇帝、百官根据地位品级,穿上不同制度的雨衣,无论朝会、祭祀、巡幸、大狩、出征等国之大事,风雨无阻。

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的清代宫廷雨衣中,有一件朱红色的雨衣,形制如袍服而袖端平,并加有立领,开对襟。这件雨衣用羽毛捻成的细纱线织成羽纱做成,羽纱上压着花纹,既美观,又透气、防雨,哪怕是细雨,也不会轻易渗入。

三百多年前,它曾穿在康熙皇帝的身上。我没有查出康熙皇帝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下穿过这件雨衣,但康熙皇帝曾穿过它,是确信无疑的。我想象着在某一个细雨如雾的清晨,他们穿着这件雨衣前去参加皇帝的御门听政。雨衣包裹着他,雨包裹着雨衣。朱红色的雨衣在风中鼓起,像一座移动的红色宫殿,在雨幕中愈显神秘。

斗败吴三桂那一年,康熙皇帝二十八岁,他和他的王朝,正值青春好年华。他穿着这件雨衣,在王朝春天的雨里出没,转眼就没了踪影。我眼前只剩下雨,仿佛从三百年前,一直下到今天。

紫禁城里,不再有皇帝。

城外,农民正摊开手掌,迎接一场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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