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进入白居易《琵琶行》的世界,不妨从序言开始

文摘   2025-01-12 11:58   河南  
体裁与内容之辨,已经让人知道,诗是不可以全信的。要进入《琵琶行》的世界,不妨从序言开始,每读一段,就停下来问一问:哦?真的么?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默,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明·董其昌书白居易《琵琶行》
九江是一片水国。湓水今名龙开河,近三十年前已被填为道路。它汇入长江之处,便是曾经的湓浦口。白居易很喜欢湓水,常常到那附近去玩,夸赞过岸边的竹子和江河交汇处的鱼。在湓水边停下船,回头眺望,城上的短墙若隐若现。显然,江边已是城外,确实是送客远行的地方。而且,他确实有在江边送客的经验,也许不止一次。
若要迎来送往地应酬,这水边当然不能是一片荒芜。他自己的诗里曾多次提及“江楼”,但不知具体地点究竟何在;湓水之畔,至少有一座亭子。元和十三年(818)的中秋,就在这个“湓浦沙头水馆前”的小亭里,他还写了一首七律,抱怨自己没法回到家乡,辜负了好月亮。
时间地点都有所参证,那么,夜弹琵琶的商人之妻,是不是真人呢?文学侦探们非常关心这件事儿。毕竟,与一位有夫之妇共处半个夜晚,好像不太合适。人很难意识到自己活在历史的河流之中,总不免用自己当下生活的经验,去套解往昔世界的运行法则。越到失节事大的时代,这种“不合适”的感觉,就越有损于文化偶像的光荣。宋末元初,有位江西诗人就议论过:一个刚刚犯了错误的官员,竟还敢穿着官服半夜上船听琵琶,岂不令人怀疑?白居易不能有这样的瑕疵。
好在总有人读书仔细,宋代的洪迈曾经说过:瓜田李下,对唐人来说不算嫌疑,不会影响双方的名誉。在另一个场合,他的观点又有所调整:一个刚刚获罪被贬的官员,敢于放浪形骸,未必真是连这点儿政治觉悟都没有。白居易设置这种情境,只是为了抒写自己的天涯沦落之恨,不必当真。
洪迈还有证据。他找到了白居易贬官到江州路上,在武汉鹦鹉洲停船之际所作的《夜闻歌者》。这首诗写了一个在水边流着泪,唱着哀歌的妇女,她不肯说出伤痛的原因。秋夜,水边,妇人,音乐,所有要素都与《琵琶行》非常接近。后来,又有学者找到了元稹的《琵琶歌》。在洛阳的一艘船上,有一位名叫李管儿的姑娘,曾为元稹演奏《霓裳羽衣》《凉州》和《六幺》。她的琵琶也弹得极好,有感动人心的力量:
管儿为我双泪垂,自弹此曲长自悲。
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
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
一弹既罢又一弹,珠幢夜静风珊珊。
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
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
百万金铃旋玉盘,醉客满船皆暂醒。
这些曲子的感情色彩从奇丽转为哀伤,管儿满怀心事,边弹边哭。元稹所闻音色,所见戚容,以至管儿弹而中辍,辍而再弹的“现场实况”,与白诗所描摹的竟然如此相近。此作系年精准,在白居易去江州前五年(810年)。当时元稹刚刚得罪宦官,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他也是在沦落中得了空闲,才能提笔写诗,以完成对这个洛阳姑娘的夙诺。元白二人曾经一同考中贞元十九年(803)书判拔萃科,从此结为挚友,经常谈诗,白居易一定读过这篇作品。陈寅恪早早指出,《琵琶行》不过是改造后的《琵琶歌》罢了。

明·郭诩《琵琶行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原来,水边的歌女、船上的音乐家,都不新鲜。何况,在唐人的世界里,塑造这么一位满怀忧伤的水边女子,并不会引起麻烦。对诗人来说,把见过、读过、写过的人物形象捏合在一起,当然不是什么难题。浔阳江头的琵琶女或许有好几个原型,但其人未必到过湓浦口,更不必非要在白居易送客的夜晚凑巧出现。她是个亦真亦幻的女主角。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能迷惑人。所以,虚构的女主角,倒有两位真实的老师,而且是长安最著名的琵琶国手。贞元年间琵琶国手曹保保之子就叫善才,而元稹鼓励下一代琵琶乐手时,也夸奖他接近了曹、穆二位的水平,如此安排,既让人相信她也弹得很好,也勾引人去想象首都的文艺世界:那里有狂热的听众和顶级的音乐世家。
言至于此,大家一定会说,“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也是假话。自伤的滋味在绝句、律诗中,而不在古体长篇里。不过,若从写作的角度来讨论,这句话并不是闲笔,还值得仔细澄清。白居易刚在江州安顿下来,就写过一首七律,题为《初到江州寄翰林张李杜三学士》:
早攀霄汉上天衢,晚落风波委世途。
雨露施恩无厚薄,蓬蒿随分有荣枯。
伤禽侧翅惊弓箭,老妇低颜事舅姑。
碧落三仙曾识面,年深记得姓名无。
这首诗比此前引用和介绍的那些作品都要卑微。他自比飘荡的蓬蒿,受伤的鸟,伺候公婆的儿媳妇。可当年一起登朝议事的翰林学士们依然光鲜亮丽,个个都像天仙。最后,他怯怯地发问:现在,我成了一个失败者,时日易逝,您三位,不会翻脸不认旧同僚吧?从未体会过“迁谪意”的人当然写不出这些话——贬谪意味着凄凉的心境,尴尬的身份,黄连苦,葡萄酸。
回到《琵琶行》的序文,不难理解,虚构身负绝艺的琵琶女,至少是为了把故事讲出来。可设定一个恍然大悟,陡然感受到酸辛的时刻,又为什么?我想是因为诗人要创造出一个自觉的刹那:让琵琶女的沦落,突然映照出他自己的沦落;让她命若琴弦,而他的那根随之崩响如裂帛。一年多的坏境遇、恶情怀,豁达与拘执之间的无数次拉锯,他心里当然明镜似的。此刻,为了制造强烈的文学效果,他决定把现实生活中体验过的难堪积蓄起来,突然投进元和十一年秋夜的寒江。
白居易分明主导了全部的戏,却把自己放在被动的位置上。他甘心做铁索上的一枚铁环,让一个面目模糊的虚拟人物来摇动它。直到篇幅将尽,再描写被命运击中后的痛感,就能制造序言与结尾的完美闭合。他是在故作懵懂,为了把真正懵懂的读者拉进现场,一起经受命运的袭击。
《琵琶行:诗与画的生命史》,陆蓓容/著,上海文艺出版社·艺文志eons,2024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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