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人生造就不出伟大的诗人、词人。
王国维曾颇为感慨地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王国维的这句话,既是对过往多数诗词名家跌宕起伏人生的总结,却也宛如魔咒一般,精准预言了后来者坎坷不幸的命运。
她是温婉可人的江南才女,才华横溢,年少成名,被时人盛赞为“当代李易安”。然而,幸运如李易安,生有盛才,出身名门,不幸亦如李易安,遭逢乱世,后半生尽是颠沛流离,漂泊不定。
她是沈祖棻,一个幸运的词人,一个不幸的普通人。
图 | 沈祖棻
01
1909年1月29日,沈祖棻降生在苏州大石头巷一个封建大家庭里。在她还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父母就因感情失和而长年分居两处,以致她一生未能得到父母足够的关心与爱护。所幸的是,沈祖棻还有极疼爱她的祖母。
祖母给了沈祖棻珍贵的亲情之爱。在祖母身边生活的19年,是沈祖棻多灾多难一生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在这19年里,沈家深厚的家学底蕴也对沈祖棻产生了重大影响,给她后来不凡的诗词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沈祖棻19岁的时候,她亲爱的祖母去世了。一家之长的离世,不仅加速了本就日趋没落的大家庭走向分崩离析的衰颓趋势,也成了沈祖棻不幸命运的开端。
往后数十年,沈祖棻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失去至亲的痛苦。
1935年,沈祖棻永远失去了母亲,1937年,随着战争的全面爆发,沈祖棻与父亲和胞妹分隔两地长达八年之久。终于,眼见亲人即将团聚的时候,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妹妹和父亲竟先后病故于上海,这让沈祖棻伤心欲绝。原本的久别重逢转眼间成了阴阳两隔。
与至亲生离死别成了沈祖棻一生的憾事。她怀着遗恨的心情,写下了《闻倭寇败降有作》:
肠断吴天东望,早珠灰罗烬,乔木荒寒。故鬼新茔,无家何用生还!依然锦城留滞,告收京,家祭都难。听奏凯,对灯花衔泪夜阑。
忽然听闻期盼已久的抗战胜利消息,心情本应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可是,尚未来得及欢喜,就被满眼皆是家破人亡的战后惨状牵动了伤心事。回头再看,此时的沈祖棻早已是魂销肠断了。
图 | 沈祖棻中央大学毕业照
国家之不幸,加诸普通个体身上,是更大的不幸。沈祖棻的诗词所书写和记录的,不仅仅是她个人在战争动乱年代里的不幸,更有其对国家命运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深沉忧虑,以及对生活在兵荒马乱年代普通人的深切同情。
家国不幸诗家幸,这些不幸却意外地给沈祖棻的诗词增加了厚重感。沈祖棻的诗词创作也恰恰是在流离转徙和国仇家恨中日渐成熟和发展起来的。
黄裳曾评价沈祖棻为:“高出于三百年来的女词人。” 这是沈祖棻作为词人的幸运,可是,倘若可以有选择,沈祖棻或许会想,不当这么一个女词人也罢吧。
图 | 沈祖棻与先生程千帆
02
沈祖棻的一生,与当时的时代环境一般,一直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之中。当她终于熬过了战乱,等来了短暂的和平时,却未能躲过庸医的毒害。身体的疼痛折磨了她一生。
1947年12月,38岁的沈祖棻在武昌产子时,为庸医所误,剖腹生产时,遗留了一团纱布在腹腔内,从而导致腹内发炎化脓,肠子烂了一截。在此后两年,不明缘由的疼痛一直折磨着她。
她先后数次往返于上海和武汉之间,做了8次大大小小手术后,才总算查明根源,取出了纱布。可是,健康的体魄已一去不复返,更为不幸的是,沈祖棻因此无法再生育,而且还留下了肠粘连的后遗症。每当后遗症发作,她都会腹痛如绞,痛不欲生。
尽管是无辜为他人之过受苦背锅,但沈祖棻却未曾怨天尤人。对于这次无妄之灾,她只留下了一首《水龙吟》,就淡淡地将此页翻篇了:
……争信余生至此,楚云深,问天无计。伤时倦侣,啼饥娇女,共挥酸泪。寄旅难归,家乡作客,悲辛人事。对茫茫来日,飘零药裏,病何时起?(《水龙吟》)
图 | 1953年,一家三人摄于上海
沈祖棻的独女程丽则在回忆母亲时曾说,母亲“是一个非常谦和的人,温柔的人”。“我觉得她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全部占据。脾气极好,性格极好,非常谦和,乐于助人,而且也很忍让。同时她又是一个学者,一个才女。”
纵观沈祖棻的一生,始终可见她的谦和与温柔。对不负责任的庸医是如此,对其他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与苦难,亦是如此。
谦和、温柔和忍让是沈祖棻待人之道,也是她与这世界的相处方式。所以,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沈祖棻仍然能够微笑面对自己所遭受的苦难与不幸。
印度诗人泰戈尔曾写道:“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用这句话来形容沈祖棻这种积极豁达的人生态度,是再贴切不过的。生活的苦难,不但没有压垮她,反而成了她诗词创作的源泉。
沈祖棻一生创作了大量具有极高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的诗词,同时,她也用诗词,讲述了她个人和时代的故事。时至今日,从这些鲜活的诗词里,仍然能看见一个微笑面对苦难,高贵不屈的灵魂。
图 | 1963年的沈祖棻一家三口
03
纵使沈祖棻善待这世界与他人,可是,才女和词人既定的多舛命运终究未能放过她。身体的病痛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对丈夫和女儿的思念与担忧,也时刻搅扰着她,成了她这一生最放不下的牵挂。
1937年,沈祖棻和男友程千帆躲避战争轰炸,流亡到了屯溪。这对情投意合的爱侣,也在这一趟艰难的旅程中,坚定了想要携手走完余生的想法,完成了结婚仪式。然而,国难当前,这对新婚夫妻想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心愿似乎变得格外奢侈。
新婚没多久,沈祖棻就和丈夫经历了第一次分别。程千帆因有教学任务留在屯溪,而沈祖棻则在学生的护送下辗转在安庆与武汉。沈祖棻将一路上对丈夫的思念,以及所遭受的离乱之苦写进了词里:“经乱关河生死别,悲笳吹断离情。”
自1937年在屯溪结婚以来,沈祖棻和程千帆就分分合合,长年聚少离多。沈祖棻也曾写过一首《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来慨叹她与程千帆不易的生活: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历尽新婚垂老别”写尽了这对夫妻的辛酸与无奈,但纵使环境艰难,也阻挡不了两颗彼此相通的心灵互相取暖,紧紧依靠在一起。
图 | 1974年,沈祖棻抱着外孙
沈祖棻和程千帆因为共同的理想追求和兴趣爱好走到了一处,成为世人为之羡慕的一对璧人。人们用“昔时赵李今程沈”来称赞沈、程二人的爱情婚姻。虽然迫于现实环境,鲜有李、赵赌书泼茶的闲暇浪漫时刻,却常有夫妇唱和吟咏,切磋探讨的乐趣以及夫妻之间“挑灯起读离骚”,共度艰难时光,相濡以沫的勉励与深情。
温暖的爱情给了沈祖棻敢于直面惨淡人生和正视淋漓鲜血的巨大勇气。所以,即使在六七十年代那段特殊日子里,沈祖棻因程千帆而受牵连,她也从未对丈夫有过一句怨言。看到丈夫被那莫须有的罪名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沈祖棻常常心如刀绞,但她始终心存希望,用强大的精神,用充满力量的诗词,支撑自己与丈夫,一同走过这段不堪忍受的岁月。
1977年,当沈祖棻以为苦难的日子终于要到头的时候,没成想,厄运会再次降临在她的身上。6月27日这天,沈祖棻因为司机醉驾,不幸遭遇车祸,最终不治身亡,撒手人寰。
图 | 1977年,沈祖棻与程千帆最后合影
04
沈祖棻坎坷,充满苦痛的一生,在这一天彻底划上了句号。但是,她的诗词生命却远未结束,时至今日,它们依然在熠熠生辉,焕发着无穷的生命力。
她曾在写给老师的书信中说道:“受业向爱文学,甚于生命。”如果一定要在生命和文学中做出一个选择,那么,她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文学。而她这一生所表现出的对文学的热爱与赤忱,丝毫不亚于对生命的热爱。
沈祖棻一生写就了大量内容丰富,情感真挚的诗词。人们常常将沈祖棻和与她命运相似李清照相提并论,如朱光潜曾在《涉江词稿》写道:“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然而,比起李清照,沈祖棻的词少了闺怨闲愁和“昵昵儿女语”。
当然,沈祖棻也有不少诗词是写个人的,甚至这些诗词占了她作品的大多数。但正如她的外孙女早早说的,沈祖棻很多时候是将时代和个人糅合在一起,“在很多词作中看到忧国忧民,同时这中间一定寄予了个人的乡愁,爱情,是打成一片的。但是她整个大背景不是虚化的。从现在的价值观上讲,正是这点,是要比李清照高出的地方。”
沈祖棻的诗词无疑要比李清照的诗词具有更为强烈的历史责任感,这是时代使然,也与词人的性格有关。沈祖棻性格坚毅,责任感强烈,就像她在夫妻永别的时刻,她想到的不是个人的小情小爱,而是民族大义,由衷期盼丈夫“勿为一妇人女子而忘其责也。”
为人如此,作词如此,有此词人,何尝不是民族和国家之幸呢?
往期热榜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