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贤华：让我害怕的浩娃子
文摘
小说
2024-10-09 10:50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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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害怕的浩娃子
作者：谭贤华
家里三个姐姐，我是第一个男娃，父母对我自然是阳刚型的教育，将我往男子汉方面培养。在教育理念上，没有文化的父母，还真的超人一等。八零后司空见惯的转嫁、吓唬式教育在我家是不存在的。小孩摔跤，太多的长辈在扶起孩子时，为了哄住孩子不哭，会用脚跺一跺地面说：“别哭别哭，看我不踩死这石头，叫它让你踢着了摔一跤。”很遗憾，这等待遇，在我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我摔倒了，哪怕是摔破门牙，父母同样心疼，但是他们决不会去跺脚怪地面不平整，抱我进怀里的时候只会说：“叫你走路不注意脚下，以后注意点，摔疼了吧。”摔个几次，自然注意脚下，不再被绊倒了。同样的，父母从不吓唬我，像什么鬼怪之流的话题，从不会因为限制我的活动范围而脱口而出，以至于打小我就得了个胆大的名声，榨屋里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华仔。父母不吓唬不代表他人不吓唬，我不是特殊品种，其实也有胆怯害怕的时候。怕过狗，怕过蛇，更莫名其妙的怕过浩娃子。怕狗是因为被狗咬过几次，见到狗就畏首畏尾，但是我知道，这种怕是自己不够强大，还打不过一只成年狗造成的。十六岁后，随着身体变强壮，一次去邻居家，一只大黄狗冲了过来，赤手空拳，瞅准机会，一把抓住狗脖子，手一扬就将大黄狗扔了出去，自此后，不再有恐狗症。害怕浩娃子是五岁多的时候吧？父亲带着我给发小家种地，我和发小在田边玩耍，不知怎么的我哭闹了起来，发小的妈妈为了唬住我，表情严肃地说了句：“还不住嘴，小心浩娃子听到了，浩娃子最喜欢哭鼻子的娃娃了，让他听到了，一会儿就来把你抱里头河里去。”说完还朝身后河沟里指了一指，告诉我河里那两间黑糊糊的木屋就是浩娃子的家，吓得我立刻止住了哭声。自此以后，浩娃子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就像吃人的魔鬼一样让我恐惧害怕。上、下学我从来不会绕道里头河，就连放牛的时候，只要到了庙弯河，看到浩娃子屋旁那黑森森的松林，就会望而却步。也是从这时候起，只要有人提及里头河浩娃子父子，我就会竖着耳朵去听他们的消息。我没有见到过浩娃子本人，听人说他是母猪疯（癫痫）病人，而且发病频繁。像是被下了魔咒，走不出周边的山林他就会发一次病。发病时口吐白沫，像杀猪一样的惨叫，倒在地上抽搐不止。长年累月住在山窝窝里，浩娃子也想跑出去看一看山外的风景，偷跑出来的时候总是摔倒在树林里。跑得最远的地方是走出了树林，还没到人多的地方就病发倒地，然后让赶到的老父亲搀扶回里头河那两间木屋里，不许四处游玩。浩娃子是个真正的乡巴佬，疾病给他画地成牢，一辈子走不出里头河那方寸之地。浩娃子的父亲我见过几次面。没见面之前，只听说他是个秉性率真，从不说假话，是个与世无争的实在人。真诚到什么程度？听说他不喜欢处事圆滑且自视高人一等的人。一度就有那么一个人鄙视浩娃子，浩娃子父亲从他屋前经过，生拉硬拽要留老人在家吃饭，老人坚决不吃这户人家的饭，说出雷人的话来：“说不吃就不吃，吃你的饭了就是狗日的。”雷人的话让那人脸红耳赤地松开手来。事后仔细回想，是平时对浩娃子态度太过轻谩，老人护崽而对自己有了成见，暗自惭愧，心说：“这老东西也太过恩怨分明了！”浩娃子的父亲在学校做过厨师，与爷爷、父亲关系很好，不忙的时候会上家里来坐上一会儿。老人特别喜欢小孩，父亲说老人看见我就会抱在怀里亲热一阵子。这些，我都没有记忆。大概是在九九年吧？在小卖部看到一个老头儿，须发尽白，蓄着山羊胡，个子不高，头上缠着灰色的布帕，精神矍铄，说话声音特别响亮。上身穿对襟布衫，下身是一条裤腿宽大的蓝色布裤，脚穿草鞋，完全是一副电影里解放前的人的穿扮。不光是穿着古朴，老人是买米来的，盛米的都是不知缝了多少年的布袋子，简直是与时代完全不相符的一个老人。有人跟他打招呼，才知道这是浩娃子的父亲，我礼貌地叫了老人：“曾祖爷。”这时候他已经八十多岁，浩娃子也五十几岁了。他离开小卖部后，有人议论起老人来，说老人就是标准的苦命人寿高，八十多了还拖着个浩娃子。以前浩娃子倒地了老人还能背他回家，现在只能站在旁边，等浩娃子醒复过来再搀扶回去，这对父子以后的日子咋过呀！说完这些，又开始佩服起老人来。八十几岁的老人靠种地养活自己和儿子，卖鸡蛋是这个家最大的收入，除去鸡蛋收入还卖旱烟，得来的每一分钱都舍不得花，说是攒着给浩娃子养老用。哎——！看老人这精神头，浩娃子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这钱浩娃子未必用得上哦！这老倔头儿，真命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同情浩娃子父子俩的话，也从这时候起，想去看看浩娃子。新世纪的时候我就外出打工，这个想法也就抛在了脑后。我出事故的时候浩娃子父子还活着，有一次听说浩娃子跑出了山林，倒在了林边的小路上。有人议论：“这出奇迹了，浩娃子能跑出来这么远，不会是临死前的挣扎吧？本来不应该这样说，假如浩娃子死在他父亲前面，这也是他前世的修造，死对他来说是解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生死未卜的我马上想到了自己，我不就是浩娃子吗！这个山窝窝里的第二个浩娃子，拖累父母到死的废人小华仔。还真的被人言中了，这次浩娃子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想跑出来看一看，看山林外是个什么样子？看山林外的人是善是恶？有没有人与他这个与世隔绝的人打招呼……？他跑出了树林，却没有碰到想见的人就病发倒地了。![]()
父亲和他的姐夫赶到，将浩娃子抬了回去。回去没几天，浩娃子就咽气了。土家人重生死，浩娃子是个例外，没有道士做法事，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人告诉我，浩娃子死了，已经入土为安，我落下了眼泪，浩娃子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了！浩娃子死后没多久，里头河的方向响起了鞭炮声。一打听，是浩娃子父亲走了。老人在浩娃子死后没多久就追随儿子去了，那些说苦命人寿高的人，没有看到老人活过九十岁。不知道这些人懂不懂得？老人不是寿高，是不敢死！稍有心者，应该明白，支撑他寿高的是病中的、巴心巴肝疼爱的儿子。让儿子活下去是他的动力。儿子死了，老人没有支撑下去的理由和念想，担心另一个世界里儿子无人照护，紧随其后，照顾浩娃子去了。事隔十数年，我还活着，在继续拖累着父母，父母也如浩娃子的父亲一样，巴心巴肝的疼爱照护着我。我忘了曾经存在过浩娃子这么个人，就连里头河那黑森森的松林我都忘得一干二净。父亲和大侄女觉得我无聊，让我买无人机学习航拍。一次飞过了牛圈垭，看到了里头河的山窝窝。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害怕，想到当年准备去看一眼的浩娃子，感同身受让我为浩娃子又流了眼泪。浩娃子一声啼哭来到这个世界，冷冷清清地离开，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连那曾经居住过的老木屋都已被树木吞噬得无影无踪。想到这些，那熟悉的感觉又出来了，很快蔓延到脊背，接着是心头发慌。看着荒凉、空无的里头河，那个自嘲我是浩娃子的念头又跳了出来。生成浩娃子的命了，但我绝不做只来世上晃一趟的人！我又害怕起浩娃子来。小时候莫名其妙的害怕浩娃子，而今清清楚楚的害怕浩娃子。害怕像他一样消失在这个山窝窝里而无所作为。暗下决心，剩余的时间里，尽量活得有意义。疾病给浩娃子画地成牢，下了魔咒。自命不凡也似一种魔咒，让我再次害怕想起浩娃子。愿这种害怕能长存下来，好激我奋进，做个残而不废的有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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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贤华，湖北省建始县龙坪乡下棋棚村人，截瘫，热爱文学，联系电话：16672062858，微信同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