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刊登于《青年文摘》2024年九月下半月刊。
在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中，有很多长篇累牍的皇皇巨著，但像海明威这样，能凭借连三万个单词都不到的作品获奖，仅此一人。《老人与海》的精彩，就在于短。薄薄一本翻译作品，多一句废话没有，老人大战马林鱼、鲨鱼的场面扑面而来，“人是不能被打败的，人可以被摧毁，但决不能被打败。”这么有气魄的句子立刻被读者记住。
海明威文字上的洁癖，始于他曾经当过记者，采访手册第一条要求就是“句子要短，段落要简单。”纯技术上的文字训练让他日后的创作具有非凡的“自律”艺术力。他曾说，修辞只不过是发电机所迸发出来的蓝色火焰而已，甚至提出了有名的“冰山理论”：“冰山漂浮在海面上的时候，我们只能看到它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可是在水下，却潜藏着巨大的山体。”海明威以此比喻写作：作家有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是蕴藏在文字背后的，真正通过笔端表现出来的，只有八分之一。如果作家能够处理好这一点，读者就能强烈地感受到这八分之一背后的分量。
这个写作方法与中国古代的山水画不谋而合。在中国画中，画家常常通过留白来表现云、雾、水等事物以及远近空间，从而给看画的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比如宋徽宗赵佶曾以“深山藏古寺”为题，让画师们完成画作。有人在山腰间画古庙，有人在丛林深处画古庙，有人只画出庙的一角，有人画了庙的一段残墙断壁……赵佶都不满意。就在他感到失望的时候，有一幅画吸引了他，他连连称赞。这幅画上根本就没有庙，只见崇山峻岭之中，一股清泉飞流直下，泉边有个和尚正在舀水倒进桶里。留白，就是这么恰到好处。而海明威的“冰山”叙事原则，是用语简洁而意味深远的文字，只描述，不解释，把所有的联想空间留给读者去完成。
就像武侠江湖里的圣者，无招胜有招。海明威每个句子和对话都不长，正因为短，文字有了节奏感，加上动词的频繁运用，短句如同飞镖，嗖嗖地命中目标，也就能让读者更生动地体会到留白处的微妙。这就是海明威跟其他伟大作家的不同之处，让人们印象里的大部头世界名著，瘦身成功，拥有小身材大味道。
留白这个写作方法很好用，比如鲁迅《狂人日记》（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篇现代型短篇白话小说）文风是这样的：“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我们在写作中，也可以借鉴这样的写法，留白才有意境。
《老人与海》作为西方现代小说的代表作，把传统以“讲故事”为中心的“小说作法”打破了。海明威在关注结构、布局、节奏等要素的同时，让读者通过他简洁的文字走近圣地亚哥，与他一起孤独地遥望大海，跟他一起熬过那三天两夜，惊心动魄而又豪气满怀，虽然失去了大马林鱼却依然平静生活。
《老人与海》文字不多，既没有小标题也没分章节。海明威描写的大海生机勃勃:飞鱼腾空，海龟与水母共舞，军舰鸟向海面俯冲……海明威为我们创造了一种特别的文体，在近25年美国和欧洲的叙事艺术中，显得太特别了。他那生动的对白，语言增减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亲切又令人难忘。他以精湛的技巧，再现口语中一切的奥妙，甚至用简单的句子写出了人类思想的静止和紧张。小说描写圣地亚哥与大马林鱼相持不下，圣地亚哥先是深情地呼唤“鱼啊”，然后炽烈又亲切地说“我喜欢你，佩服你。可是不等今儿天黑，我就要你的命喽”。这是饱经沧桑的老渔人的心语，是海明威对笔下人物生命精神的精准表达。
目前市场上有三十多种《老人与海》的中译本，其中张爱玲的译本另我印象很深，她在序言里说:“我对于海毫无好感。在航海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这世界上的水实在太多。我最赞成荷兰人的填海。捕鲸、猎狮，各种危险性的运动，我对于这一切也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自己也觉得诧异，我会这样喜欢《老人与海》。这是我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显然，她被征服了，她像海明威那样喜爱《老人与海》，“书中有许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满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们是否能够体会到。这也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所以有这些顾虑，同时也担忧我的译笔不能达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与文字的迷人的韵节。”
海明威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内战，又喜欢拳击、斗牛和狩猎，是个不折不扣的硬汉。他这种酷爱冒险的性格在早期的作品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老人与海》却有着明显的衰年变法的痕迹：海明威这次要探讨的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并试图传达一种永不言败的乐观主义精神。
小说里人物简单，海洋生物也并不多，笔墨甚至没有蔓延到村子里的人物。故事简洁如一副素描，大海里也隐藏着庞大的马林鱼，凶猛无比的巨大鲨鱼。桑提亚哥老人眼里浩瀚无涯的大海，始终是他的一个对手，这个对手存心给他制造困境，但并无恶意，它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宏大，甚至是自己的狂暴，来激活老人的意志，帮助老人向世界证实他是一个永远不会凋零的生命。
当硬汉开始在作品里留白，文字就像路标，我们顺着海明威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更加辽阔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