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鸡蛋面
教育
2024-12-17 18:18
北京
早上我正在收拾准备出门,老娘站在卧室门口问,给你打鸡蛋下面吧?我说,不了,我去食堂吃。
妈又说,给你打鸡蛋下面吧。我又随口答道,去食堂就行了。
妈还说,打三个鸡蛋。我还是说,一早上动锅太麻烦了,去食堂挺好——哦!突然想起来!赶忙说:过生日啊,好好好,那就打鸡蛋下面。老娘高兴了,赶忙转身进了厨房。
老娘用心良苦,一定要清晨打鸡蛋下面——有鸡蛋吃,这是老家给过生日的孩子必须的待遇,哪怕“孩子”已经四十多岁了。
家乡说的打鸡蛋,就是煮在汤里的煎鸡蛋或者荷包蛋。必须是煮在汤里的才叫打,不论是面汤还是其他什么汤。如不煮在汤里,便只叫煎鸡蛋、炒鸡蛋、煮鸡蛋。小时候过生日,得给孩子一个煮鸡蛋,更复杂一些的,还要发粑(蒸圆馒头)。北方人蒸馒头是日常,南方人发次粑,是大事。鸡蛋也好,发粑也好,都是圆圆的,胖乎乎的,也都有“发”的意思。老人们相信,鸡蛋的性也是“发”的,有时磕了摔了受了伤,也要吃几个鸡蛋“发发”。
三个鸡蛋,就是家乡的最高待遇了。正月初一,吃炆蛋,三个是起步,吃两个不行的,是禁忌。炆,音读文,小火慢炖慢煮的意思,炆蛋就是小火慢煮的剥了壳的蛋,类似茶叶蛋,但加些茶叶佐料,味道更丰足,圆润灿灿的,又叫元宝。从年三十晚上一直炆到大年初一早上,跨年地炆,那可真是慢,也就得了炆的真味。
游子归家,良人远行,都是三个鸡蛋下面,或三个鸡蛋泡炒米。贵客来临,也是三个鸡蛋下面,或者三个鸡蛋泡炒米。这是常规待遇里的天花板级别。黄梅戏《打猪草》里有段经典唱词,姑娘和少年言归于好后,姑娘邀少年到家,招待的也是三个鸡蛋泡炒米。情窦初开的姑娘能给少年的,那定是最好的东西了。
超常规的,核武器版的,就是杀鸡。但我家山村是穷乡僻壤,土地也少,一家就没几只鸡。母鸡得留着下蛋,公鸡长大了空吃食不打粮,便被瞅个机会,要么有亲戚坐月子、要么有长辈过生日,送去给人吃了。家里一般只剩一只打鸣的公鸡和几只老母鸡。所以核武器一般不能使用,不是因为怕造成大规模杀伤,而是库存量实在太少。常规的待遇,三个鸡蛋便是最高的了。
主人给予最高待遇,做客的也得知理懂礼。来而不往非礼也。怎么往呢?也很简单,三个鸡蛋,别真给全部吃了。你一定要“做弯”,也就是客气一番,什么刚吃过了啊,很饱了啊,吃不下啊,等等,寻些由头,在自己动筷子之前,要让出一个鸡蛋来。尤其是主人家有小孩的,一定要让。孩子闻着煎鸡蛋的香,早就馋得猫抓似的,但被爸妈赶得远远的,或者勒令留在厨房里,免得造成馋嘴的孩子们围着看客人吃鸡蛋面的尴尬场面。但客人是懂事的,看到主人家有孩子,更是一定要坚持给孩子吃,要拿下来一个甚至两个蛋。主人也一定要说,有的有的,孩子有的吃的。孩子想吃也不敢说,其实孩子是很少吃到鸡蛋面的——除非过生日,那得一年一次啊。于是常常会看到一个有趣的但现在想来也挺感人的场景:客人用筷子夹着一个蛋,要还给主人,主人不要,拉拉扯扯之中,有一方会说,别拉了,都要掉地上了。这样总归还是会还掉一个的。
听说也有不识趣的客人,我没有亲见,听说而已。太能吃,给什么吃什么,鸡蛋、鸡腿、肉丝,都吃干抹净。主人家小孩眼巴巴地巴望着,末了啥也没得到。孩子们虽然被主妇赶得远远的,或者躲在厨房里,但心里也知道,这时好好听话,一会儿多少会留个蛋留点儿汤的。遇到这种贪吃的不懂礼的客人,孩子心里不喜欢,主人口头不说,心里估计也不会嘀咕。
世界是平衡的,享有最高待遇,就要有最高的格局、肚量和情怀。老百姓的道理是朴素的,老百姓的心里却是明亮的。
这样的场景,当然是陈年往事了。现在讲起来,真是陈芝麻烂谷子。但其实往事离得也并不遥远,也就是二十年吧。具体的事离得不远,其中的理和礼,今日更是依然珍贵。
家乡的土鸡蛋,今日依然是珍贵的。我们在外工作,逢年过节回家,亲戚邻居送来的最合适的“礼物”通常是拿葫芦瓢盛来一大瓢鸡蛋,说着“也没啥好东西,自家的鸡下了蛋,给孩子尝尝”。前些年,因为土鸡蛋珍贵,老农们舍不得吃,有人专门来买,农民便能挣一点点零花钱。胡萝卜小时候吃的都是土鸡蛋,有回老家时房前屋后的邻居送的,也有爷爷奶奶从农民家买了带来北京的。等到小花妹妹,土鸡蛋便少了,一是疫情期间没回去,二是农村的老人们更少了,养鸡的更少了,偶尔几个蛋,也自己加个菜,不用去变卖了。辛苦养鸡下得几个蛋,自己能享用,这是真正的好事。
吃了一碗鸡蛋面,便又长了一岁。这往事又旧了一年,却似乎又新了一岁。奇怪,许多人和事,当它旧了,它才开始新起来。
泥巴青年
北大校园学习成长杂记;学以成人,功不唐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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