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俊|生活世界中国化:五山文学的同名同趣与交流的愉悦

文摘   2024-09-02 20:01   上海  
原文摘要:

以注释的方式研究交流关系,是比较文学文献学的方法。地名、人名是注释的常规内容,如何注释并注出人名、地名的交流关系,是比较文学文献学的重要内容。五山诗人经常使用同名同趣的方法,牵合中日同一地名以及同一名姓,制造交流关系并获得快感。生活世界的同一地名不多,但唐风地名带来了丰富的同一地名,同名同趣成为了普遍现象。同名同趣也是五山诗人推进生活世界中国化的方法,极力增加中国因素,甚至刻意模糊中日生活世界的界线,从而打造生活世界共同体。生活世界共同体也会带来文学的愉悦,是诗文写作的动力。中国文学也有类似的方法,但不是以增加他国因素为主,这是五山文学独特的变异,因而五山文学是日本文学,不是中国文学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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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哲俊,四川大学文科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教授,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任日本早稻田大学客座研究员,日本文部省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外国人研究员以及韩国丽水大学校客座教授等。主要从事东亚比较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代表性著作有《中日古典悲剧的形式》《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日本形象研究》《东亚比较文学导论》《韩国坛君神话研究》《第三种比较文学的观念——文学考古学的可能性》等。


 


一、生活世界中国化:地名与人名的牵合与来源

地名是注释的重要对象,注明古今地名的对应关系,是古典文献学的任务。注明地名带来的跨国交流关系,超出了古典文献学的范围,是比较文学文献学的地名注释任务。五山诗人通过同名同趣的方法,牵合同一地名,制造交流关系,从而获得快感,这是需要注释的部分。然而中日同一地名不多,不足以经常制造交流。好在于唐风地名带来了很多同一地名,五山诗人就有了较多牵合同一地名的机会。同名是同一地名,同趣不是指同一地名的相似地理特征,而是只因地名相同牵合的交流关系、文学想象以及特有的趣味和快感。仅仅因为地名相同,牵合两个地方,或许会感觉生硬无趣,浅薄低廉。然而五山诗人乐此不疲、认真努力地使用同名同趣的方法,在同一地名基础上不断扩展、想象、交流,带入了多姿多彩的中国因素,营造了生活世界中国化的本地风光,创造了生活世界共同体。这都是比较文学文献学注释地名的范围,也是典型的比较文学之趣,古代没有比较文学,但并不缺少比较文学的制造者。


同名同趣最低要牵合一个同一地名,但最好牵合更多地名,更多地名的彼此关联,就不会感觉是偶然巧合,好像确实有过交流关系,就会更为有趣。牵合一个地名带来一条交流关系,那么牵合更多地名可以带来更多的交流关系,因此会产生妙趣。同名同趣的基准是中国同一地名的知名度,没有知名度的中国同一地名,引不起日本诗人的向往憧憬,也引不起读者的兴趣,不易达到同趣的目的。


瑞溪周凤《北山秋晚 妙光席》

仁和古县小杭州,寺亦北山宜淡游。

风露桂花吹未老,天香一种鹫峰秋。[1]527


这首诗歌写的是京都北山的仁和寺,但牵合了杭州、北山、仁和县等中国因素,制造了京都仁和与杭州仁和交织的本地风光。景徐周麟写到仁和寺时,也想起了杭州的仁和县与杭州北山的天竺寺以及天竺寺的观音[2]27-28,也采用了同名同趣的方法。这里出现了同一地名,但性质不同。京都北山的仁和是佛寺名称,杭州的仁和是辖县的名称。只有相同的仁和二字是牵合的理由,难免生硬。北山是京都北部包括船冈山、衣笠山、岩仓山等诸山的总称,并不需要移用杭州的北山地名,很多语言都有北山、东山、南山、西山之类的地名。只要用汉字标记,就可以与中国地名相同。仁和寺的名称不是来自于杭州的仁和,而是来自于宇多天皇的年号,仁和四年(888)建寺。以仁和为年号,是因为日本接受了儒家文化,仁和的意思是仁爱温和,儒家经典与史书均有不少用例,日本年号源于儒家经典是惯例。《礼记·儒行》:“温良者,仁之本也……歌乐者,仁之和也。”[3]如果生活世界已经大面积中国化,中国因素无处不在,就会出现同一地名。生活世界中国化提供了太多巧合,也就会产生太多的同一地名,同时也提供了进一步生活世界中国化的空间。


京都仁和寺(图源:wiki)


其实仁和是中国相当多见的地名,但瑞溪周凤想到的只有杭州仁和县,这是因为比较了解与向往杭州。阅读书目宋施宿等《会稽志》卷十五:“知临安府仁和县。”[4]289明李贤等《明一统志》卷三十八等其他阅读书目亦载。杭州的北山也见于很多阅读书目,《东坡诗集注·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三月六日来别南北山诸道人,而下天竺惠浄师以丑石赠行,作三绝句》卷六等等。同一地名本身没有交流关系,但牵合的同一地名背后存在交流关系。如果没有这些交流关系,就无法牵合杭州的仁和县、北山与京都的北山、仁和,也就无法形成生活世界共同体。南江宗沅也写了北山仁和寺,《北山秋晚  俄如雨》:“路入仁和秋昼闲,桂萝寒色照人颜。楼头欲暮换诗兴,小雨斜悬木末山。”[5]161南江宗沅的诗歌没有使用同名同趣的方法,也就没有出现地名的交流关系。


同名可以制造同趣,同趣可以营造本地风光、生活世界,诗人也就可以营造自己的生活世界。五山文学中的天津桥有两处:一是在京都西部桂川上,天津即天津桥,又名度月桥(とげつきょう),这里是京都岚山的重要景点。惟肖得岩《相圆鉴住相国寺江湖疏》:“元龙百尺楼,注目东流江水。天津十年面,看云北到长安。”[6]1167长安为京都的唐风别称,故知此诗的天津桥即桂川的度月桥。二是在镰仓巨福山建长寺附近。彦龙周兴《乐林禅师住建长道旧》:“到天津思南人北人,彷彿杜鹃啼处。佛国塔曰正统,庵之前有天津桥。”[7]878正统为建长寺的塔院,可见天津桥在镰仓建长寺的塔院。


中国有不少天津桥,五山诗人常写的是洛阳天津桥。不少中国诗人也写过洛阳天津桥,阅读书目有不少用例,但五山诗人只热衷于邵雍的洛阳天津桥与安乐窝。中岩圆月《藤荫琐细集》:“藏叟和尚,题东坡画像云:‘天津桥上听啼鹃,自此南人弄相权。多少英豪在沙漠,琼崖合着玉堂仙。’嘉祐年,邵康节,与数客在天津桥上,听杜鹃。”[8]希世灵彦《赞邵康节》也记述了此事。五山诗人了解天津桥与邵雍的途径还有绘画,心田清播《天津桥图》:“彩虹一道接云衢,唐宋人家入画图。驴子雨昏裴晋园,杜鹃春晚邵尧夫。”[9]东沼周严也有《天津桥图》诗。


邵雍(1012-1077),字尧夫,号安乐先生、伊川翁等。北宋理学家、数学家、诗人,与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


上述诗歌或写日本京都的天津桥,或写中国洛阳的天津桥,二者基本没有关系。但洛阳是京都的唐风别称,京都与中国的洛阳又都有天津桥,也就有了两个同一地名,这就引起了诗人同名同趣的兴致。


瑞溪周凤《春桥晚步》

风雨寻常不出人,杜鹃声里过天津。

洛西我亦行窝在,雁齿桥头晚间春。[1]524


此诗有三个同一地名,洛西也是唐风地名,即洛阳的西部,实指京都的西部,度月桥就在洛西。行窝是邵雍在洛阳的居宅,彦龙周兴《花外小车  即席》:“行窝初出雨晴朝,花外小车村路遥。一自天津听鹃后,万牛纵挽不过桥。”[7]971彦龙周兴是据邵雍《小车六言吟》来写的:“五凤楼前月色,天津桥上风凉。金谷园中流水,魏王堤外篁。”[10]瑞溪周凤用“行窝”来指称自己在洛西天津桥附近的居宅,这就是所谓的“洛西我亦行窝在”。瑞溪诗歌的前两句写了邵雍的行窝,后两句写了自己的“行窝”。东沼周严《天津桥图》诗记载天津桥在洛阳东,瑞溪写自己的“行窝”在洛西。二人的描写不同,那么中国洛阳的天津桥在洛东还是洛西?


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邵雍自共城迁居洛阳,打柴为生,做饭侍奉父母。初居房屋棚草为门,难抵风雨。前宰相富弼、司马光等人退居洛阳,在洛阳天宫寺西天津桥南置办园宅,送给邵雍。嘉祐七年(1062)邵雍移居,在园中自耕自种,将自宅名为“安乐窝”。阅读书目《明一统志》记载了天津桥的具体位置:“天津桥:在府城外西南,架洛水。……即宋邵雍闻杜鹃处。”[11]1391据此来看,瑞溪周凤的描写更近于《明一统志》的记载,东沼周严似乎是错误的,但这不是问题,同名同趣并不在意地理位置是否准确。瑞溪周凤诗中的同一地名从两个变成三个,并将自己与邵雍的生活世界重叠在一起。瑞溪不是自比邵雍,而是在洛西、天津桥、行窝等同一地名构成的生活世界中,可以体验邵雍的生活与情感,也可以体验自己的生活与情感,营造自己的本地风光才是目的。


同名同趣还延伸到了题画诗,五山诗人常以中国诗文为日本绘画题名写诗,同一地名是选择中国诗文的依据。瑞溪周凤《西山暮雨图》:“四十年前西阁秋,珠帘卷雨几吟游。多情犹有暮山紫,愿染君衣照白头。”[1]559这里的西山是指京都西部的岚山,珠帘卷雨、暮山紫来自于王勃《秋日燕滕王阁诗序》“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烟光凝而暮山紫。”[12]152-153瑞溪移用王勃《秋日燕滕王阁诗序》的语词来描写,因为王勃写的也是西山,这是以中国的西山描写来描绘日本的西山。惟肖得岩《西山暮雨图诗引》也采用了相同的方法:“京西可十里,有山曰岚。秀拔可爱,而梵宇宏丽,据要以张胜,与山交资焉。沅甫上人,自幼隶名京东龙阜(南禅寺),比冠岁,移居西山,其交海碧,惜之而不可挽,乃取王子安言,作《西山暮雨图》,以寓情焉,而请予题诗。……企焉引领西望,每每如此,其或树翻翻以惊风,云惨惨而急雨,飞栋卷帘,髣见于烟霭中。”[6]767画题《西山暮雨图》取自于王勃的《秋日燕滕王阁诗序》,“飞栋卷帘”来自于王勃的序。王勃的序见于《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十一、《诗人玉屑》卷十二、《韵语阳秋》卷四、《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十、《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二四等阅读书目,但这些书目的诗序无“暮山紫”,故典据范围为《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七王勃《秋日燕滕王阁诗序》与《古文真宝》。


绘画作品的名称也是绘画的重要组成部分,诗人常以同名同趣的方法,题写绘画的名称。瑞溪周凤《“越江千里镜,越岭四时雪”云者,刘梦得〈酬彻上人〉之诗也。越僧庆郁侍者,寄小幅求诗,披之江镜岭雪宛然,题此轴曰扁镜雪,系以小诗》:“灵彻风流不可攀,羡君今住越江湾。千岩拭目四时雪,欲见高僧先见山。”[1]528瑞溪周凤以刘禹锡的《酬彻上人》将庆郁的小画题名为扁镜雪,因为庆郁是越僧,画的是日本越国的江湾雪景。越是日本北陆道古称,称越路、越国等,又称越州,是越前(福井县)、越中(富山县)、越后(新潟县)的唐风总称。日本的越与中国的越本来没有关系,但瑞溪周凤刻意以刘禹锡写越的诗句来题名写诗,也就是在制造同名同趣:制造瑞溪与刘禹锡的对话交流,制造中日诗歌与绘画的交流,还制造了同一地名雪景的交叠,中日生活世界在此交织。这就是同趣,即构造了本地风光和生活世界中国化。刘禹锡诗歌见于《刘梦得文集》,题为《敬酬彻公见寄二首》,《万首唐人绝句》卷二亦载,题为《敬酬微公见寄二首》。瑞溪题写的是彻上人,而非彻公或微公,同时又缺敬字、二首。瑞溪写的题名来自于记忆,但典据为《刘禹锡文集》,用了名字的同一汉字,仅据彻字断定典据,似乎证据不足,但从同名同趣的惯例来看,并不缺少证据。


纵观上述诗文可以发现,同名同趣确实有些生拉硬扯,从同一地名牵合出同一意趣,没有多少道理可言。但宋代诗人也十分喜欢使用类似方法,以为这是构造“本地风光”的方法。只是宋人多用于同姓之事,同姓就可以牵合。南宋吴聿《观林诗话》:


赠人诗多用同姓事。如东坡赠郑户曹云:“公业有田常乏食,广文好客竟无毡。”又赠蔡子华云:“莫寻唐举问封侯,但遣麻姑为爬背。”涪翁和东坡诗云:“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陈无已赠何郎中云:“已度城阴先得句,不应从俗未忘荤。”徐师川赠张仁云:“诗如云态度,人似柳风流。”尤为工也。又半山与刘发诗云:“何妨过我论奇字,亦复令公见异书。”则又用彼我两姓事。[13]


宋诗的这种特征也引起了清赵翼的注意:“宋人诗,与人赠答,多有切其人之姓,驱使典故,为本地风光者。如东坡与徐君猷、孟亨之同饮,则以徐、孟二家故事,裁对成联;送郑户曹,则以郑太、郑虔故事,裁对成联;又戏张子野娶妾,专用张家事点缀萦拂,最有生趣。自是,秦少游赠坡诗:‘节旄零落毡餐雪(苏武),辨舌纵横印佩金(苏秦)。’山谷赠坡诗:‘人间化鹤三千岁(苏躭),海上看羊十九年(苏武)。’皆以切合为能事。”[14]赵翼是清代文人,更不可能是五山诗人获取信息的来源。但是阅读书目宋李壁撰的《王荆公诗注·奉酬约之见招》注文透露了类似信息:“公用主人同姓事,疑必出妾御佐酒。”[15]苏轼、黄庭坚、王安石、秦观等人的别集都是五山诗人的阅读书目,五山诗人完全可以看到宋人以同姓之事为诗的方法,瑞溪周凤将这种方法概括为同名同趣:


题哦松斋图
东福斯立老人,曾游大明之日,一时文伯张楷,以哦松为老人斋扁,因作二诗,又别幅书哦松二篆字,以授焉。归国之后,随处以此为斋扁,今在都下宝胜,亦然。近令图崔氏哦松形,系于二篆字之下,盖以张氏命意在兹也。图上尚有余地,一日寄来求题拙诗焉。夫老人之于崔氏,真也俗也,似匪拟伦。然名字既同而哦松趣亦同焉,则其形也与服之异,何足议哉。故此图取诸古之斯立,予诗取诸今之斯立乎?从其同者视之,彼此岂非一也邪?[1]581-582


瑞溪周凤的同名同趣与宋人的同名之事基本相同,不过按照瑞溪周凤的说法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同名是将两个人牵合在一起的前提条件。瑞溪周凤将张楷题写匾名的方法总结为名字既同趣亦同,张楷①取韩愈文章为斯立光幢题写匾名,是因为斯立光幢与崔斯立同名,故用崔斯立之事。唐代诗人崔斯立字立之,行二十六,故称崔二十六。五山诗僧斯立光幢曾经入明(1446),文明二年(1464?)回国。归国后住于东福寺宝胜庵。斯立光幢与崔斯立同名,就牵合为本地风光。


第二,同趣是通过同名获得的交流与趣味、意义。同趣首先是文献的交流关系。张楷题写的哦松二字,源于韩愈《五百家注昌黎文集·蓝田县丞厅壁记》:“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挺,俨立若相持,水㶁㶁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吟哦其间。”[16]哦松二字是从韩愈文章的二句中各取一字。韩愈写的是崔斯立任蓝田县丞之事,县丞办公地方的院中植有二松,崔斯立每日吟诗其间。五山诗人也看出了文献关系,瑞溪周凤的《哦松斋》指出哦松斋来自于韩愈的文章:“今日风流崔立之,两株松下独哦诗。先客幸遇韩京兆,科第期君摘颔髭。”[1]557文献的交流关系是同趣的一部分。其次,同趣是指两个人意趣相似,不是指二人的形貌服饰相似,形貌服饰完全不值一提,这正是瑞溪周凤所说的“则其形也与服之异,何足议哉”。重要的是名字相同,只要审视两个人相同的方面,总会发现很多相似的品性,这也就是“从其同者视之,彼此岂非一”。崔斯立富有才华,能诗而名,斯立光幢也是能诗,张楷、瑞溪周凤以为二人相似,故以崔斯立喻斯立光幢。天祥一麟《寄麟首座隐居纪阳》描写了同名同趣的感觉:“二十年前辱识荆,同声同气又同名。”[17]同名就可以同气同声,这就是同名同趣的理由。


第三,五山诗人广泛运用了同名同趣的方法。抄录他人的诗歌也可以采用同名同趣的方法,横川景三《扇面》:“(此扇面、乃)本朝一品亲王御息,万松宗山贵公侍者所作也。昔眉山苏太史,题皇亲扇曰:‘十年江海寄浮沉,梦绕江南黄苇林。谁谓风流贵公子,笔端还有五湖心。’此扇面与苏所赋一律,予何言哉,书此代赞。”[18]572贞常亲王的儿子宗山等贵是相国寺万松轩主人,也是一位画家。贵公子与宗山贵的贵字是同一个字,故用苏轼的诗歌,以为宗山贵的绘画与苏轼所写诗歌有同趣,也是使用了同名同趣的方法。各类字说、道号的文章也经常使用同名同趣的方法,兰坡景茝《京师金光寺影堂干缘》:“安影像者十又七代,皆同其名,所谓西方极乐三十万亿一十一万九千五百同名同号阿弥陀佛之谓乎。”[19]202世人亦取与佛祖菩萨相同类似的名字,就是因为同名同趣,日本能乐作家世阿弥、观阿弥之类的名字就是此类产物,此类名称源于五山文学,也源于中国文学。同名同趣本来用于同一名姓,五山诗人扩展用于同一地名,地名是生活世界的基本因素,这样牵合的是两个生活世界。




二、同一地名的模糊界线与生活世界共同体

同名同趣带来了交流和生活世界中国化,因而中日界线时而模糊,时常难以识辨诗歌写的是中国还是日本。


江西龙派《题画扇二首·其二》

病以东山人白头,蔷薇洞口忆曾游。

一从诗友四方散,残雨晚枝花也愁。[20]190


这首诗歌没有日本人名,又是题画诗,难以识辨写的是哪里,中国有东山蔷薇洞,日本也有东山蔷薇洞。“一从诗友四方散”一句隐约可以感到写的是日本东山蔷薇洞,五山诗人经常聚集于蔷薇洞,诗人已经四方散去,现今回忆当年的聚会。然而中国的东山蔷薇洞也常有文人聚会,景徐周麟《赞王羲之》:“醉着蔷薇洞里觞,中年哀乐鬓吹霜。曾抚花片付波去,平陆皆江流水香。”[2]204谢安常与王羲之、许询等游,谢安的蔷薇洞也是文人聚会之地,根据文人聚会难以确定此诗写的是日本的东山蔷薇洞。


国的东山蔷薇洞是谢安的隐逸之处,在会稽郡山阴县,阅读书目有记载,五山诗人可以从阅读书目中得到信息。明李贤等《明一统志·绍兴府》:“蔷薇洞,在东山之半。旧传晋谢安携妓游处。唐李白诗‘不到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他自散,明月落谁家。’”[11]2043《(嘉泰)会稽志》具体描写了东山的山水风景[4]172,《方舆胜览·浙东路》卷六、《氏族大全卷》十八亦载,均为交流关系的典据范围。


日本的东山与蔷薇洞是两个地名,东山指京都东山区的建仁寺,是京都最早的禅寺,创建于建仁二年(1202),寺名来自于年号。问题是蔷薇洞,按照字面理解蔷薇洞应当是山洞,但建仁寺在花见小路与四条通的热闹之处,这样蔷薇洞就成了一个问题。按照小学馆《国语大辞典》的解释,洞有三种意义:一是洞穴,二是溪谷,三是仙室、佛堂。据此来看蔷薇洞疑为建仁寺佛堂的唐风别称,禅寺建筑一般不会名为蔷薇洞。万里集九《樵斋说》:“(禅师)而后寓洛之东山‘蔷薇洞中’,推法身说法之枕。”[21]953玉村竹二氏在“蔷薇洞中”加了引号,但未加说明,似乎也感觉到是一个问题。建仁寺多次遭遇火灾,法堂建于明和二年(1765)。创寺时的建筑已经无存,现已无法知道蔷薇洞是哪一建筑的别称。蔷薇洞的名称一部分源于建仁寺的院中蔷薇,雨后蔷薇香气满院,故名。天隐龙泽《古洞蔷薇  洞春会,余时开大昌旧迹》:“东山近卜半间云,雨后蔷薇满院薰。洞纵属君花属我,一般春色合平分。”[22]1182洞春会是蔷薇洞的诗会。建仁寺有蔷薇,但仅有蔷薇还不足以名为蔷薇洞。


京都建仁寺(图源:https://souda-kyoto.jp/guide/spot/kenninji.html)


五山诗人择用蔷薇洞的名称,与谢安的东山蔷薇洞有关,五山诗人不断地咏唱谢安的蔷薇洞。瑞溪周凤《蔷薇洞图》:“蔷薇洞静住多时,晋室安危欲付谁。白首风流被花恼,东山一出十年迟。”[1]506蔷薇洞图是中日共同的画题。五山文学的其他用例均出自于瑞溪交游圈,横川景三《蔷薇洞》:“四海苍生公一人,东山高卧不终身。围棊声罢淮淝破,洞口蔷薇几度春。”[18]298景徐周麟《蔷薇洞·其二》也写了谢安的蔷薇洞。谢安的东山有三处,会稽东山只是其中之一。景徐周麟《蔷薇洞·其一》:“三处东山孰重轻,蔷薇洞里奈苍生。一墩相夺两安石,风露野尤人不名。”[18]298五山诗人熟悉谢安的东山与蔷薇洞,建仁寺称为东山,又有蔷薇满院,故戏称建仁寺的佛堂为东山蔷薇洞。


五山诗人描写建仁寺的僧侣生活,但坚持使用蔷薇洞的名称,不能认为没有用意。彦龙周兴《正叔号》:“东山蔷薇洞里,其人如玉者曰佶,佶友就予请雅其号,副之以正叔两字,一祇夜以为证云。”[7]1106万里集九《东山蔷薇洞中之月珠圆公藏局,去岁冲云,扣余之梅扉,袖有佳什一篇。……》[21]825,彦龙周兴、万里集九可以只记东山或建仁寺,没有必要记述蔷薇洞,但他们显然特别强调蔷薇洞。有的诗文只提蔷薇洞,不提东山,江西龙派《次韵答刚中上人见寄》:“忆昔迎君笑粲如,蔷薇洞口竹间庐。立谈元识抵双璧,一面真成胜百书。”[20]224刚中上人也是江西、万里的友人,以蔷薇洞替代东山,蔷薇洞成为了建仁寺的代称。描写东山蔷薇洞的五山诗文,皆出自瑞溪交游圈,这就有理由相信蔷薇洞是交游圈诗人制造的临时性唐风别称。


瑞溪交游圈诗人制造了蔷薇洞的名称,自然也会出现同名同趣的诗歌。万里集九《藤之金吾含笑老髯,游甲贺之金山,初结眉毛于竺溪禅翁。兵马以前,寓洛之蔷薇洞,洞亦不闲而去……》:“从出蔷薇谢博山,透脩杜路几重关。一帘声度金吾鸟,窥得老禅遮眼间。《山谷文集》:脩多罗作脩杜路。”[21]809蔷薇谢博山即谢安,此句所写的是中国的东山蔷薇洞。“洛之蔷薇洞”是指京都建仁寺的蔷薇洞,是“藤之金吾含笑老髯”居住的地方。战前谢安与藤之金吾都曾住在东山蔷薇洞,二人都是武将。金吾是中国武将的官名,负责皇帝警卫、仪仗,掌管京师治安。金吾是日本左右卫门府的唐名,卫门督、佐的总称,这也是生活世界中国化的一部分。万里集九牵合中日的东山蔷薇洞,以谢安赞美日本武士。中日东山蔷薇洞皆与战事相关,这给解读诗歌带来了困难,南江宗沅《蔷薇洞》:“虚玄既欲覆宗国,伺隙群凶纵傲频。芍药鼎中思好味,蔷薇洞口起贤人。衰花泣雨多情色,残架卧春无力身。誓为苍生定经略,东山不踏绿苔尘。”[5]206南江宗沅的诗歌写了东山蔷薇洞与战事,这里有巧合的同一地名,也有巧合的战事,也就难以了解诗歌写的是中国还是日本。


唐风地名与同名同趣带来了中日生活世界的模糊化,这也成为了研读五山诗歌的问题。南国本来是指本国的南方,但五山文学的南国可以指日本,也可以指中国。


瑞溪周凤《玉府南荣棠侍者,辛未春,暂游南国。其友思而不已,将赠此幅,托予道此,聊赋小诗,酬来意耳》

诗客寻梅驿路赊,何知画里看横斜。

红罗亭畔风流画,未必江南有此花。[1]561


诗题的南国是最大的问题,日本小学馆《国语大辞典》有三义:一是指高知县,“高知县中央部的地名,在高知平原物部川下流域。奈良时代置土佐国国府,并置国分寺。昭和三四年市制。”[23]二是指日本的南方。三是指江户品川游里的异称。吉原称北国。《广辞苑》的解释相同。瑞溪诗歌的南国不可能有江户时期的意义,主要是指日本的南方。以诗人写诗的地点为基准,所指的南国各不相同。惟肖得岩《送人之贺州》:“马骤北风贪旧路,鸿飞南国带新霜。”[6]832此诗的南国是贺州,贺州是唐风地名,指志贺县。横川景三《招人游泉南》:“梅花南国肠如铁,不放君回渐及春。”[24]泉南是大阪府泉南郡一带。南江宗沅《舟中口号》:“南国趂归三日程,江边天气每多情。”[5]175此诗所写的南国是哪里,不是很明确,但三日程的距离表明应当离京都不算太远。


南国也可以指中国或中国的南方,这是与小学馆《国语大辞典》《广辞苑》等权威辞典没有的意义,仅据日本的语言辞典无法解读诗歌文本。东陵永璵为元僧,观应二年(1351)应足利直义的邀请赴日,《璵东陵日本录·梦窗国师语录序》:“予自南国,东来扶桑,惟见梦窗国师一人而已。”[25]东陵永璵从南国来日本,就是从中国来日本。南国亦指中国的南方,江西龙派《题子昂竹》:“丹青寓意翰林公,南国幽光何处丛。风搅寒梢山鬼呌,木檰庵畔夕阳中。”[26]性悔灵见《潇湘图》:“曾惯少年南国游,画图误认过沧洲。”[27]赵孟頫的竹或潇湘图都是在中国的南方,这种意义与中国的南国意义相同,但南国成为中国的别称是特殊的用法。


南国可指日本,也可指中国,这样就可能造成阅读障碍,一时无法判断是指日本还是中国。有时需要用更多的中国文献与信息来解读,也就造成更多的文学交流或生活世界交流,这正是五山诗人感到有趣的地方,也是同名同趣。瑞溪诗歌的南国所指不明,但后两句写红罗亭、江南未必有如此美丽的梅花,说明瑞溪诗歌的南国是指日本,而非中国。红罗亭在中国,以红梅闻名于世。阅读书目宋周必大《文忠集·次韵史院洪景卢检详馆中红梅》:“红罗亭深宫漏迟,宫花四面谁得知。蓬山移植自何世,国色含酒纷满枝。”自注:“南唐苑中有红罗亭,四面专植红梅。”[28]宋阮阅《诗话总龟》卷三八:“李煜作江(红)罗亭,四面栽江梅花,作艳曲歌之。”[29]《韵府群玉》卷七、宋陈景沂编《全芳备祖前集·红梅》卷四亦有用例,均为典据范围。瑞溪诗歌后两句的意思是中国红罗亭、江南梅花也没有画中的梅花美丽,通过更多的交流信息还是可以读懂南国究竟是指中国还是日本。读懂诗歌就需要了解更多的交流信息,这是五山诗人日常生活的乐趣,这带来了生活世界的中国化。


更多的文献关系、交流信息可以帮助确定写的是中国还是日本,但不是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有的地名永远也无法确定指的是哪里。


瑞溪周凤《江村图》

近水贫村家两三,翁翁相对作闲谈。

青衫朝士乞归日,先向图中认海南。[1]544


这是题画诗,海南是地名,只有确定海南在何处,才能了解诗歌写的是中国还是日本。五山文学中的海南有三:第一,中国的海南岛,希世灵彦《东坡戴笠图》:“胸次平生一险夷,不愁疏落海南涯。暮归潇洒黎村雨,笠子戴头应有诗。”[30]235第二,海南指中国浙江的普陀,普陀又称宝陀、补陀。海南,亦称南海,普陀为南海观世音菩萨现身之地。横川景三《题清水寺扇》:“清水招提天下稀,宝陀远自海南飞。”[31]第三,海南指日本畿内以南的海域附近,据《延喜式》记载海南为五畿七道之一,是纪伊、淡路、阿波、讃岐、伊予、土佐等六国的总称,相当于现在的四国、和歌山与淡路岛。天隐龙泽《招四州灵芝山严阳书记》:“海南留滞又秋风,丛社期君来策功。何意长安收复后,青山未起采芝翁。”[22]1170这里的长安是指京都,海南为日本的海南。瑞溪周凤的诗题《江村图》没有透露任何相关信息,又无诗序,这样诗句中的海南究竟是指日本的海南还是指中国的海南,变得异常困难。


此诗提供的唯一线索是青衫朝士,即朝廷的低层官员。唐代始以服色区别官级,主要有紫、朱、绿、青等四种。《宋史·舆服志》:“凡朝服谓之具服,公服从省,今谓之常服。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32]宋元丰年间(1078—1085)变更服制,公服只用三色,四品以上紫,六品以上绯,九品以上绿,取消了青色。青衫朝士见于阅读书目,典据是欧阳修《文忠集·镇阳读书》:“青衫缀朝士,面有数亩桑。不耐群儿嗤,束书归故乡。”[33]据此来看,画中画的似乎是中国朝官归乡的画面。


不过五山诗人也以“青衫朝士”来描写日本诗僧,青衫可以指僧侣的衣服,兰坡景茝《二月旦上堂》:“屈长松为监寺,夜合为维那,青衫副寺,五味子典座,檀木直岁也,其西序也。”[19]100副寺,佛教僧职,禅宗寺院东序六知事之一,掌钱财进出。青衫是指僧侣衣服,而不是朝廷官服。五山文学中的朝士也指朝廷官员,景徐周麟《山城州仁和寺安养谷荐覆寺化缘疏并序》:“寿永年中朝士某谪居摄州难波浦,梦神告之,当诣荐覆寺,而请祈焉。”[2]27不过朝士亦可以指京都官寺官僧,瑞溪周凤《叔衡玑西堂住丰后万寿诸山江湖二疏》:“文章小技且为辅教,佛法大事宁可安眠。上界真人何多,君独翩翩远去。当时朝士已少,世皆凛凛谁从,久哉草木知名。……同盟结社。”[34]此文写的是诗僧聚会于丰后禅寺同盟结社之事,“朝士已少”是指来自于京都官寺的诗僧不多。官寺的诗僧是官僧,有时代表幕府执行公务,称之为朝士亦无不可。显然根据“青衫朝士”仍然无法了解《江村图》的海南是哪里,但不妨碍汇集交流信息,也不妨碍生活世界的中国化,难以辨识是同名同趣的一种体现。




三、地名、人名的转换与交流关系的制造

同名同趣始于同一姓名,后扩展用于同一地名。二者亦可兼用,并不矛盾,兼用也是一种扩展,可以进一步推进生活世界的中国化。牵合同一地名与同一姓氏,就会造成同名同事的效果,好像讲述的是中国故事。


瑞溪周凤《送人归金华》

昼衣冲雪返金华,缥缈赤松仙子家。

应是洞天春不老,凭君先问小桃花。[1]541


解读此诗首先想到的是友人回归中国,因为金华、赤松山在中国浙江。《浙江通志·金华府》记载:“赤松山:《万历金华府志》:在县北十五里,一名卧羊山,即黄初平叱石成羊处,其山往往白石错落,如群羊散牧。初平号赤松子,故山以是名。”[35]阅读书目《神仙传》的记载更为具体详细:“皇初平者,丹谿人也。年十五,而家使牧羊,有道士见其良谨,使将至金华山石室中四十余年,忽然不复念家。……初起往视,了不见羊,但见白石无数,还谓初平曰:‘山东无羊也。’初平曰:‘羊在耳,但兄自不见之。’初平便乃俱往看之,乃叱曰:‘羊起!’于是白石皆变为羊数万头。初起曰:‘弟独得神通如此,吾可学否?’初平曰:‘唯好道便得耳。’……易姓为赤,初平改字为赤松子。”[36]阅读书目《太平广记·神仙七》卷七亦载。金华赤松山是赤松子得道成仙之处,也是赤松子的家,因而送友人回中国似乎是正确的解读。


不过送别友人回中国不是不可能,只是相当稀见。最有可能的是回归日本的金华,有趣的是日本也有金华,即播磨国金华山法云寺,在兵库县赤穗郡上郡町苔绳,金华是法云寺山号金华山的简称,不是唐风地名,但不影响作为同一地名使用。日本的金华也有赤松山,是宝林寺的山号,宝林寺在今兵库县赤穂郡上郡町河野原。播磨亦有赤松家族,赤松家族归依佛门,仙子有时指称佛门弟子,因而赤松仙子可以指赤松家族。景徐周麟《散说》详细记述了赤松氏的来源:“播州居住大功德主道祖松,就于赤松山宝林禅寺宝所禅庵……谨按赤松氏家牒,昔者村上天皇,有王子曰具平亲王……亲王之嗣,为久我大臣,臣臣华胄,分为武家,有播磨权守家范者,始号赤松。……予尝览鄱阳马端临所着之《文献通考》,有日本部,载帝王纪、郡国志,及浮屠氏之入朝者,甚详焉。……所恨马端临,以有时之先后,未及记禅师之名矣。然而赤松氏所出之帝系,所据之国名,皆书在《通考》之中。而马公鄱人,与赤松氏,同地名,似不偶然。今引以为实录者,非诬焉。……今岁又何岁,白发重来,青山不改,松奇石怪,夹路排立,绕山腰以到寺门,曰赤松,曰金华。”[2]660-663景徐周林记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第一,赤松氏(あかまつうじ)是日本巨族,曾是播磨国(兵库县)佐用郡佐用庄为本贯的领主,室町时代播磨国守护。赤松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具平亲王,具平亲王(964—1009)是平安时代中期的皇族,第62代村上天皇第七皇子。具平亲王博学多才,诗歌、管弦、书法、医术、阴阳术等等无所不精,有《具平亲王集》《弘决外典钞》《书写山性空上人传》等。其后人久我大臣的后人又分为武家,镰仓初期得到九条家领佐用庄地头职之后,以西播磨为中心,组合了族群,占据了摄津国(大阪府、兵库县的一部分)沿岸,改族名为赤松氏。现今赤松氏人才辈出,著名的歌手、演员、学者等等活跃于日本社会。


第二,赤松、金华与播磨、鄱阳的文献关系。景徐周林以为多种巧合不是偶然,有其文献依据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和《神仙传》。以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为据,是因为中国鄱阳的马端临与日本播磨的王族“同地名”,鄱与播二字发音相通,可以通假,故可以认定鄱阳与播磨地名相同。“似不偶然”不是指马端临与赤松族存在渊源关系,而是指以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作为文献依据,为法云寺、宝林寺取金华山、赤松山的山号。这样就出现了很多巧合,巧合是根据《文献通考》等文献制造出来的。这看起来十分牵强,但完全符合同名同趣的惯例,景徐周林的看法不可轻易否定。


最后再回到诗题,送友人回金华究竟是回日本的金华,还是中国的金华,仍然无法确定。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过文献调查,可以看到五山诗僧制造了更多的交流,也要求读者想到更多的交流信息,这就实现了同名同趣的意义。希世灵彦的《寄金华故人诗叙》也记述了中日金华、赤松的关系,论说了相同地名的意义:


播之有金华,犹婺之有金华。余按方志,彼方与我,地名同者多有之。至考其事,或相异同焉。播乃近接京畿,襟山带海,有形势之胜,观游之美,与柳柳州谓播非人所居者异,是名虽同,而事不同也。金华又为郡中一都会,国朝建武中,有以元勋盛烈,兴其家者,居此。所谓赤松氏,当世望族也。葛洪《神仙传》曰:“皇初平,后易姓为赤松子,隐金华山,至今牧羊古迹尚存矣。”是名同事同也。寓龟峤,本贯乃播之金华,而赤松氏之族也。余虽无雅,而见朋友之所慕向,以知其风采,必为神仙中人也。是春旋仙里,迟徊久如。[30]449-450


婺即婺州,是中国的古州名,即今浙江金华。希世灵彦以为地名相同的地方不少,同一地名分为两类:一是名同事异。杭州的仁和与京都的仁和就属于此类。二是名同事同。金华山、赤松山与赤松氏就是此类。金华山、赤松山是直接移用中国的地名,赤松氏也是移用了中国仙人的名字,自然就会出现名同事同。如果没有刻意制造,就不会出现如此丰富的巧合。瑞溪周凤的《送人归金华》没有直接牵合日本与中国的同一地名,但其背后存在文献交流与生活世界的交流,景徐周麟、希世灵彦的两篇文章明确记述了交流事实。制造同名同趣,其实也是制造生活世界的中国化。


五山诗人没有满足于牵合同一地名与同一姓氏,还在同名同趣的基础上还加入了中日相同的生活细节。


横川景三
《相国寺钟  此以下三首,纸烛一寸》

清夜沈沈月色明,东京相国击华鲸。

二禅六律僧归院,踏断长廊百八声。[18]596


这首诗歌与中国相同的地名有二,一是相国寺,一是东京。此诗也没有直接牵合日本的东京相国寺与宋代东京相国寺。日本东京、相国寺的地名也不是直接来自于中国:第一,日本京都相国寺是五山官寺的第二位禅寺,也是五山文学的中心,位于京都市上京区今出川通乌丸,正式名称为万年山相国承天禅寺,山号万年山。1383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奉后小松天皇勅命创建,幕府将军又是左大臣,相当于相国、宰相,故将军所建禅寺名为相国寺。第二,东京指京都,这一唐风地名源于洛阳。唐代洛阳为东京,长安为西京。洛阳是京都的唐风地名,东京是京都唐风地名的唐风地名。东京的汉字与现在日本首都的东京相同,但二者的读音并不相同,京都唐风别称的东京是とうけい,现今首都的东京是とうきょう,不同的发音表明有不同的来源。


京都相国寺(图源:www.shokoku-ji.jp/about/)


中国最为闻名的东京相国寺,是北宋首都东京开封的相国寺。北宋东京相国寺与日本东京相国寺只是名称相同,但背后仍然存在北宋东京相国寺的影子,因而必然牵合同一寺名。横川景三《同人尽七拈香佛事 此日雷雨》:“赠东京慧林院,设预修会,其弟正甫藏主,一一行法事,以春资命也。……东坡北归至毗陵不起,太学生裒钱于东京慧林饭僧,苏黄门撰东坡墓志,首载之。”[37]正甫即五山诗僧汝雪法叔,预修会的东京慧林院是指日本京都相国寺的慧林院,裒钱饭僧的东京慧林院是指宋代汴京大相国寺的慧林院,中日相国寺都有慧林院,这显然不是偶合,是五山诗人刻意制造的寺院名称。横川的题注记载的生活细节“纸烛一寸”,这是指烧去纸烛一寸的时间里,横川作了三首诗歌。中国也有相同的生活细节。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刻烛击钵》:“竟陵王夜集赋诗,约四韵刻烛一寸。文琰曰:‘何难之有。’乃与江拱共击钵立韵,响绝而诗成。”[12]649-650生活细节也是形成生活世界共同体的重要原因。


五山诗人同名同趣的方法制造了无数交流关系,这是比较文学文献学的注释应当注出的内容,是比较文学文献学与古典文献学的不同之处。同名同趣带来生活世界中国化,因此容易认为五山文学是中国文学的延伸。但同名同趣不会改变日本生活世界的本色,中国文学也没有通过仿造他国地名创造交流关系,这些五山文学的独有特征表明不是中国文学的延伸。


①明代文人张楷(1399—1460)字式之,号介庵,宁波府慈溪人。永乐二十二年(1424)进士,任江西道监察御史等等,曾使朝鲜、日本。有《和唐音》与《介庵集》《归田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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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阮阅.诗话总龟(前集)[M]:卷三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365.周本淳校点的《诗话总龟》作“江罗亭”,四部丛刊本亦作“江罗亭”,但其他古籍皆作“红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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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橫川景三.補庵京華新集[M]//玉村竹二,编.五山文學新集:卷一.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7.
[32]脱脱等.宋史[M]:卷一五三.北京:中华书局,1985:3561.
[33]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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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雍正)浙江通志:卷十七[M]//中国地方志集成第三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524.
[36]葛洪.神仙传校释[M]: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10:42.
[37]橫川景三.補庵京華外集[M]//玉村竹二,编.五山文學新集:卷一.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7:832.

说明:本文原载于《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24年第4期感谢张哲俊教授授权发布,转载请标明原出处。



编辑 | 方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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