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注释的方式研究交流关系,是比较文学文献学的方法。地名、人名是注释的常规内容,如何注释并注出人名、地名的交流关系,是比较文学文献学的重要内容。五山诗人经常使用同名同趣的方法,牵合中日同一地名以及同一名姓,制造交流关系并获得快感。生活世界的同一地名不多,但唐风地名带来了丰富的同一地名,同名同趣成为了普遍现象。同名同趣也是五山诗人推进生活世界中国化的方法,极力增加中国因素,甚至刻意模糊中日生活世界的界线,从而打造生活世界共同体。生活世界共同体也会带来文学的愉悦,是诗文写作的动力。中国文学也有类似的方法,但不是以增加他国因素为主,这是五山文学独特的变异,因而五山文学是日本文学,不是中国文学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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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是注释的重要对象,注明古今地名的对应关系,是古典文献学的任务。注明地名带来的跨国交流关系,超出了古典文献学的范围,是比较文学文献学的地名注释任务。五山诗人通过同名同趣的方法,牵合同一地名,制造交流关系,从而获得快感,这是需要注释的部分。然而中日同一地名不多,不足以经常制造交流。好在于唐风地名带来了很多同一地名,五山诗人就有了较多牵合同一地名的机会。同名是同一地名,同趣不是指同一地名的相似地理特征,而是只因地名相同牵合的交流关系、文学想象以及特有的趣味和快感。仅仅因为地名相同,牵合两个地方,或许会感觉生硬无趣,浅薄低廉。然而五山诗人乐此不疲、认真努力地使用同名同趣的方法,在同一地名基础上不断扩展、想象、交流,带入了多姿多彩的中国因素,营造了生活世界中国化的本地风光,创造了生活世界共同体。这都是比较文学文献学注释地名的范围,也是典型的比较文学之趣,古代没有比较文学,但并不缺少比较文学的制造者。
同名同趣最低要牵合一个同一地名,但最好牵合更多地名,更多地名的彼此关联,就不会感觉是偶然巧合,好像确实有过交流关系,就会更为有趣。牵合一个地名带来一条交流关系,那么牵合更多地名可以带来更多的交流关系,因此会产生妙趣。同名同趣的基准是中国同一地名的知名度,没有知名度的中国同一地名,引不起日本诗人的向往憧憬,也引不起读者的兴趣,不易达到同趣的目的。
瑞溪周凤《北山秋晚 妙光席》
仁和古县小杭州,寺亦北山宜淡游。
风露桂花吹未老,天香一种鹫峰秋。[1]527
京都仁和寺(图源:wiki)
其实仁和是中国相当多见的地名,但瑞溪周凤想到的只有杭州仁和县,这是因为比较了解与向往杭州。阅读书目宋施宿等《会稽志》卷十五:“知临安府仁和县。”[4]289明李贤等《明一统志》卷三十八等其他阅读书目亦载。杭州的北山也见于很多阅读书目,《东坡诗集注·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三月六日来别南北山诸道人,而下天竺惠浄师以丑石赠行,作三绝句》卷六等等。同一地名本身没有交流关系,但牵合的同一地名背后存在交流关系。如果没有这些交流关系,就无法牵合杭州的仁和县、北山与京都的北山、仁和,也就无法形成生活世界共同体。南江宗沅也写了北山仁和寺,《北山秋晚 俄如雨》:“路入仁和秋昼闲,桂萝寒色照人颜。楼头欲暮换诗兴,小雨斜悬木末山。”[5]161南江宗沅的诗歌没有使用同名同趣的方法,也就没有出现地名的交流关系。
同名可以制造同趣,同趣可以营造本地风光、生活世界,诗人也就可以营造自己的生活世界。五山文学中的天津桥有两处:一是在京都西部桂川上,天津即天津桥,又名度月桥(とげつきょう),这里是京都岚山的重要景点。惟肖得岩《相圆鉴住相国寺江湖疏》:“元龙百尺楼,注目东流江水。天津十年面,看云北到长安。”[6]1167长安为京都的唐风别称,故知此诗的天津桥即桂川的度月桥。二是在镰仓巨福山建长寺附近。彦龙周兴《乐林禅师住建长道旧》:“到天津思南人北人,彷彿杜鹃啼处。佛国塔曰正统,庵之前有天津桥。”[7]878正统为建长寺的塔院,可见天津桥在镰仓建长寺的塔院。
中国有不少天津桥,五山诗人常写的是洛阳天津桥。不少中国诗人也写过洛阳天津桥,阅读书目有不少用例,但五山诗人只热衷于邵雍的洛阳天津桥与安乐窝。中岩圆月《藤荫琐细集》:“藏叟和尚,题东坡画像云:‘天津桥上听啼鹃,自此南人弄相权。多少英豪在沙漠,琼崖合着玉堂仙。’嘉祐年,邵康节,与数客在天津桥上,听杜鹃。”[8]希世灵彦《赞邵康节》也记述了此事。五山诗人了解天津桥与邵雍的途径还有绘画,心田清播《天津桥图》:“彩虹一道接云衢,唐宋人家入画图。驴子雨昏裴晋园,杜鹃春晚邵尧夫。”[9]东沼周严也有《天津桥图》诗。
邵雍(1012-1077),字尧夫,号安乐先生、伊川翁等。北宋理学家、数学家、诗人,与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
瑞溪周凤《春桥晚步》
风雨寻常不出人,杜鹃声里过天津。
洛西我亦行窝在,雁齿桥头晚间春。[1]524
此诗有三个同一地名,洛西也是唐风地名,即洛阳的西部,实指京都的西部,度月桥就在洛西。行窝是邵雍在洛阳的居宅,彦龙周兴《花外小车 即席》:“行窝初出雨晴朝,花外小车村路遥。一自天津听鹃后,万牛纵挽不过桥。”[7]971彦龙周兴是据邵雍《小车六言吟》来写的:“五凤楼前月色,天津桥上风凉。金谷园中流水,魏王堤外篁。”[10]瑞溪周凤用“行窝”来指称自己在洛西天津桥附近的居宅,这就是所谓的“洛西我亦行窝在”。瑞溪诗歌的前两句写了邵雍的行窝,后两句写了自己的“行窝”。东沼周严《天津桥图》诗记载天津桥在洛阳东,瑞溪写自己的“行窝”在洛西。二人的描写不同,那么中国洛阳的天津桥在洛东还是洛西?
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邵雍自共城迁居洛阳,打柴为生,做饭侍奉父母。初居房屋棚草为门,难抵风雨。前宰相富弼、司马光等人退居洛阳,在洛阳天宫寺西天津桥南置办园宅,送给邵雍。嘉祐七年(1062)邵雍移居,在园中自耕自种,将自宅名为“安乐窝”。阅读书目《明一统志》记载了天津桥的具体位置:“天津桥:在府城外西南,架洛水。……即宋邵雍闻杜鹃处。”[11]1391据此来看,瑞溪周凤的描写更近于《明一统志》的记载,东沼周严似乎是错误的,但这不是问题,同名同趣并不在意地理位置是否准确。瑞溪周凤诗中的同一地名从两个变成三个,并将自己与邵雍的生活世界重叠在一起。瑞溪不是自比邵雍,而是在洛西、天津桥、行窝等同一地名构成的生活世界中,可以体验邵雍的生活与情感,也可以体验自己的生活与情感,营造自己的本地风光才是目的。
同名同趣还延伸到了题画诗,五山诗人常以中国诗文为日本绘画题名写诗,同一地名是选择中国诗文的依据。瑞溪周凤《西山暮雨图》:“四十年前西阁秋,珠帘卷雨几吟游。多情犹有暮山紫,愿染君衣照白头。”[1]559这里的西山是指京都西部的岚山,珠帘卷雨、暮山紫来自于王勃《秋日燕滕王阁诗序》“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烟光凝而暮山紫。”[12]152-153瑞溪移用王勃《秋日燕滕王阁诗序》的语词来描写,因为王勃写的也是西山,这是以中国的西山描写来描绘日本的西山。惟肖得岩《西山暮雨图诗引》也采用了相同的方法:“京西可十里,有山曰岚。秀拔可爱,而梵宇宏丽,据要以张胜,与山交资焉。沅甫上人,自幼隶名京东龙阜(南禅寺),比冠岁,移居西山,其交海碧,惜之而不可挽,乃取王子安言,作《西山暮雨图》,以寓情焉,而请予题诗。……企焉引领西望,每每如此,其或树翻翻以惊风,云惨惨而急雨,飞栋卷帘,髣见于烟霭中。”[6]767画题《西山暮雨图》取自于王勃的《秋日燕滕王阁诗序》,“飞栋卷帘”来自于王勃的序。王勃的序见于《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十一、《诗人玉屑》卷十二、《韵语阳秋》卷四、《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十、《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二四等阅读书目,但这些书目的诗序无“暮山紫”,故典据范围为《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七王勃《秋日燕滕王阁诗序》与《古文真宝》。
赠人诗多用同姓事。如东坡赠郑户曹云:“公业有田常乏食,广文好客竟无毡。”又赠蔡子华云:“莫寻唐举问封侯,但遣麻姑为爬背。”涪翁和东坡诗云:“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陈无已赠何郎中云:“已度城阴先得句,不应从俗未忘荤。”徐师川赠张仁云:“诗如云态度,人似柳风流。”尤为工也。又半山与刘发诗云:“何妨过我论奇字,亦复令公见异书。”则又用彼我两姓事。[13]
宋诗的这种特征也引起了清赵翼的注意:“宋人诗,与人赠答,多有切其人之姓,驱使典故,为本地风光者。如东坡与徐君猷、孟亨之同饮,则以徐、孟二家故事,裁对成联;送郑户曹,则以郑太、郑虔故事,裁对成联;又戏张子野娶妾,专用张家事点缀萦拂,最有生趣。自是,秦少游赠坡诗:‘节旄零落毡餐雪(苏武),辨舌纵横印佩金(苏秦)。’山谷赠坡诗:‘人间化鹤三千岁(苏躭),海上看羊十九年(苏武)。’皆以切合为能事。”[14]赵翼是清代文人,更不可能是五山诗人获取信息的来源。但是阅读书目宋李壁撰的《王荆公诗注·奉酬约之见招》注文透露了类似信息:“公用主人同姓事,疑必出妾御佐酒。”[15]苏轼、黄庭坚、王安石、秦观等人的别集都是五山诗人的阅读书目,五山诗人完全可以看到宋人以同姓之事为诗的方法,瑞溪周凤将这种方法概括为同名同趣:
瑞溪周凤的同名同趣与宋人的同名之事基本相同,不过按照瑞溪周凤的说法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同名是将两个人牵合在一起的前提条件。瑞溪周凤将张楷题写匾名的方法总结为名字既同趣亦同,张楷①取韩愈文章为斯立光幢题写匾名,是因为斯立光幢与崔斯立同名,故用崔斯立之事。唐代诗人崔斯立字立之,行二十六,故称崔二十六。五山诗僧斯立光幢曾经入明(1446),文明二年(1464?)回国。归国后住于东福寺宝胜庵。斯立光幢与崔斯立同名,就牵合为本地风光。
第二,同趣是通过同名获得的交流与趣味、意义。同趣首先是文献的交流关系。张楷题写的哦松二字,源于韩愈《五百家注昌黎文集·蓝田县丞厅壁记》:“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挺,俨立若相持,水㶁㶁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吟哦其间。”[16]哦松二字是从韩愈文章的二句中各取一字。韩愈写的是崔斯立任蓝田县丞之事,县丞办公地方的院中植有二松,崔斯立每日吟诗其间。五山诗人也看出了文献关系,瑞溪周凤的《哦松斋》指出哦松斋来自于韩愈的文章:“今日风流崔立之,两株松下独哦诗。先客幸遇韩京兆,科第期君摘颔髭。”[1]557文献的交流关系是同趣的一部分。其次,同趣是指两个人意趣相似,不是指二人的形貌服饰相似,形貌服饰完全不值一提,这正是瑞溪周凤所说的“则其形也与服之异,何足议哉”。重要的是名字相同,只要审视两个人相同的方面,总会发现很多相似的品性,这也就是“从其同者视之,彼此岂非一”。崔斯立富有才华,能诗而名,斯立光幢也是能诗,张楷、瑞溪周凤以为二人相似,故以崔斯立喻斯立光幢。天祥一麟《寄麟首座隐居纪阳》描写了同名同趣的感觉:“二十年前辱识荆,同声同气又同名。”[17]同名就可以同气同声,这就是同名同趣的理由。
第三,五山诗人广泛运用了同名同趣的方法。抄录他人的诗歌也可以采用同名同趣的方法,横川景三《扇面》:“(此扇面、乃)本朝一品亲王御息,万松宗山贵公侍者所作也。昔眉山苏太史,题皇亲扇曰:‘十年江海寄浮沉,梦绕江南黄苇林。谁谓风流贵公子,笔端还有五湖心。’此扇面与苏所赋一律,予何言哉,书此代赞。”[18]572贞常亲王的儿子宗山等贵是相国寺万松轩主人,也是一位画家。贵公子与宗山贵的贵字是同一个字,故用苏轼的诗歌,以为宗山贵的绘画与苏轼所写诗歌有同趣,也是使用了同名同趣的方法。各类字说、道号的文章也经常使用同名同趣的方法,兰坡景茝《京师金光寺影堂干缘》:“安影像者十又七代,皆同其名,所谓西方极乐三十万亿一十一万九千五百同名同号阿弥陀佛之谓乎。”[19]202世人亦取与佛祖菩萨相同类似的名字,就是因为同名同趣,日本能乐作家世阿弥、观阿弥之类的名字就是此类产物,此类名称源于五山文学,也源于中国文学。同名同趣本来用于同一名姓,五山诗人扩展用于同一地名,地名是生活世界的基本因素,这样牵合的是两个生活世界。
这首诗歌没有日本人名,又是题画诗,难以识辨写的是哪里,中国有东山蔷薇洞,日本也有东山蔷薇洞。“一从诗友四方散”一句隐约可以感到写的是日本东山蔷薇洞,五山诗人经常聚集于蔷薇洞,诗人已经四方散去,现今回忆当年的聚会。然而中国的东山蔷薇洞也常有文人聚会,景徐周麟《赞王羲之》:“醉着蔷薇洞里觞,中年哀乐鬓吹霜。曾抚花片付波去,平陆皆江流水香。”[2]204谢安常与王羲之、许询等游,谢安的蔷薇洞也是文人聚会之地,根据文人聚会难以确定此诗写的是日本的东山蔷薇洞。
中国的东山蔷薇洞是谢安的隐逸之处,在会稽郡山阴县,阅读书目有记载,五山诗人可以从阅读书目中得到信息。明李贤等《明一统志·绍兴府》:“蔷薇洞,在东山之半。旧传晋谢安携妓游处。唐李白诗‘不到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他自散,明月落谁家。’”[11]2043《(嘉泰)会稽志》具体描写了东山的山水风景[4]172,《方舆胜览·浙东路》卷六、《氏族大全卷》十八亦载,均为交流关系的典据范围。
日本的东山与蔷薇洞是两个地名,东山指京都东山区的建仁寺,是京都最早的禅寺,创建于建仁二年(1202),寺名来自于年号。问题是蔷薇洞,按照字面理解蔷薇洞应当是山洞,但建仁寺在花见小路与四条通的热闹之处,这样蔷薇洞就成了一个问题。按照小学馆《国语大辞典》的解释,洞有三种意义:一是洞穴,二是溪谷,三是仙室、佛堂。据此来看蔷薇洞疑为建仁寺佛堂的唐风别称,禅寺建筑一般不会名为蔷薇洞。万里集九《樵斋说》:“(禅师)而后寓洛之东山‘蔷薇洞中’,推法身说法之枕。”[21]953玉村竹二氏在“蔷薇洞中”加了引号,但未加说明,似乎也感觉到是一个问题。建仁寺多次遭遇火灾,法堂建于明和二年(1765)。创寺时的建筑已经无存,现已无法知道蔷薇洞是哪一建筑的别称。蔷薇洞的名称一部分源于建仁寺的院中蔷薇,雨后蔷薇香气满院,故名。天隐龙泽《古洞蔷薇 洞春会,余时开大昌旧迹》:“东山近卜半间云,雨后蔷薇满院薰。洞纵属君花属我,一般春色合平分。”[22]1182洞春会是蔷薇洞的诗会。建仁寺有蔷薇,但仅有蔷薇还不足以名为蔷薇洞。
五山诗人择用蔷薇洞的名称,与谢安的东山蔷薇洞有关,五山诗人不断地咏唱谢安的蔷薇洞。瑞溪周凤《蔷薇洞图》:“蔷薇洞静住多时,晋室安危欲付谁。白首风流被花恼,东山一出十年迟。”[1]506蔷薇洞图是中日共同的画题。五山文学的其他用例均出自于瑞溪交游圈,横川景三《蔷薇洞》:“四海苍生公一人,东山高卧不终身。围棊声罢淮淝破,洞口蔷薇几度春。”[18]298景徐周麟《蔷薇洞·其二》也写了谢安的蔷薇洞。谢安的东山有三处,会稽东山只是其中之一。景徐周麟《蔷薇洞·其一》:“三处东山孰重轻,蔷薇洞里奈苍生。一墩相夺两安石,风露野尤人不名。”[18]298五山诗人熟悉谢安的东山与蔷薇洞,建仁寺称为东山,又有蔷薇满院,故戏称建仁寺的佛堂为东山蔷薇洞。
五山诗人描写建仁寺的僧侣生活,但坚持使用蔷薇洞的名称,不能认为没有用意。彦龙周兴《正叔号》:“东山蔷薇洞里,其人如玉者曰佶,佶友就予请雅其号,副之以正叔两字,一祇夜以为证云。”[7]1106万里集九《东山蔷薇洞中之月珠圆公藏局,去岁冲云,扣余之梅扉,袖有佳什一篇。……》[21]825,彦龙周兴、万里集九可以只记东山或建仁寺,没有必要记述蔷薇洞,但他们显然特别强调蔷薇洞。有的诗文只提蔷薇洞,不提东山,江西龙派《次韵答刚中上人见寄》:“忆昔迎君笑粲如,蔷薇洞口竹间庐。立谈元识抵双璧,一面真成胜百书。”[20]224刚中上人也是江西、万里的友人,以蔷薇洞替代东山,蔷薇洞成为了建仁寺的代称。描写东山蔷薇洞的五山诗文,皆出自瑞溪交游圈,这就有理由相信蔷薇洞是交游圈诗人制造的临时性唐风别称。
瑞溪交游圈诗人制造了蔷薇洞的名称,自然也会出现同名同趣的诗歌。万里集九《藤之金吾含笑老髯,游甲贺之金山,初结眉毛于竺溪禅翁。兵马以前,寓洛之蔷薇洞,洞亦不闲而去……》:“从出蔷薇谢博山,透脩杜路几重关。一帘声度金吾鸟,窥得老禅遮眼间。《山谷文集》:脩多罗作脩杜路。”[21]809蔷薇谢博山即谢安,此句所写的是中国的东山蔷薇洞。“洛之蔷薇洞”是指京都建仁寺的蔷薇洞,是“藤之金吾含笑老髯”居住的地方。战前谢安与藤之金吾都曾住在东山蔷薇洞,二人都是武将。金吾是中国武将的官名,负责皇帝警卫、仪仗,掌管京师治安。金吾是日本左右卫门府的唐名,卫门督、佐的总称,这也是生活世界中国化的一部分。万里集九牵合中日的东山蔷薇洞,以谢安赞美日本武士。中日东山蔷薇洞皆与战事相关,这给解读诗歌带来了困难,南江宗沅《蔷薇洞》:“虚玄既欲覆宗国,伺隙群凶纵傲频。芍药鼎中思好味,蔷薇洞口起贤人。衰花泣雨多情色,残架卧春无力身。誓为苍生定经略,东山不踏绿苔尘。”[5]206南江宗沅的诗歌写了东山蔷薇洞与战事,这里有巧合的同一地名,也有巧合的战事,也就难以了解诗歌写的是中国还是日本。
唐风地名与同名同趣带来了中日生活世界的模糊化,这也成为了研读五山诗歌的问题。南国本来是指本国的南方,但五山文学的南国可以指日本,也可以指中国。
诗题的南国是最大的问题,日本小学馆《国语大辞典》有三义:一是指高知县,“高知县中央部的地名,在高知平原物部川下流域。奈良时代置土佐国国府,并置国分寺。昭和三四年市制。”[23]二是指日本的南方。三是指江户品川游里的异称。吉原称北国。《广辞苑》的解释相同。瑞溪诗歌的南国不可能有江户时期的意义,主要是指日本的南方。以诗人写诗的地点为基准,所指的南国各不相同。惟肖得岩《送人之贺州》:“马骤北风贪旧路,鸿飞南国带新霜。”[6]832此诗的南国是贺州,贺州是唐风地名,指志贺县。横川景三《招人游泉南》:“梅花南国肠如铁,不放君回渐及春。”[24]泉南是大阪府泉南郡一带。南江宗沅《舟中口号》:“南国趂归三日程,江边天气每多情。”[5]175此诗所写的南国是哪里,不是很明确,但三日程的距离表明应当离京都不算太远。
南国也可以指中国或中国的南方,这是与小学馆《国语大辞典》《广辞苑》等权威辞典没有的意义,仅据日本的语言辞典无法解读诗歌文本。东陵永璵为元僧,观应二年(1351)应足利直义的邀请赴日,《璵东陵日本录·梦窗国师语录序》:“予自南国,东来扶桑,惟见梦窗国师一人而已。”[25]东陵永璵从南国来日本,就是从中国来日本。南国亦指中国的南方,江西龙派《题子昂竹》:“丹青寓意翰林公,南国幽光何处丛。风搅寒梢山鬼呌,木檰庵畔夕阳中。”[26]性悔灵见《潇湘图》:“曾惯少年南国游,画图误认过沧洲。”[27]赵孟頫的竹或潇湘图都是在中国的南方,这种意义与中国的南国意义相同,但南国成为中国的别称是特殊的用法。
南国可指日本,也可指中国,这样就可能造成阅读障碍,一时无法判断是指日本还是中国。有时需要用更多的中国文献与信息来解读,也就造成更多的文学交流或生活世界交流,这正是五山诗人感到有趣的地方,也是同名同趣。瑞溪诗歌的南国所指不明,但后两句写红罗亭、江南未必有如此美丽的梅花,说明瑞溪诗歌的南国是指日本,而非中国。红罗亭在中国,以红梅闻名于世。阅读书目宋周必大《文忠集·次韵史院洪景卢检详馆中红梅》:“红罗亭深宫漏迟,宫花四面谁得知。蓬山移植自何世,国色含酒纷满枝。”自注:“南唐苑中有红罗亭,四面专植红梅。”[28]宋阮阅《诗话总龟》卷三八:“李煜作江(红)罗亭,四面栽江梅花,作艳曲歌之。”[29]《韵府群玉》卷七、宋陈景沂编《全芳备祖前集·红梅》卷四亦有用例,均为典据范围。瑞溪诗歌后两句的意思是中国红罗亭、江南梅花也没有画中的梅花美丽,通过更多的交流信息还是可以读懂南国究竟是指中国还是日本。读懂诗歌就需要了解更多的交流信息,这是五山诗人日常生活的乐趣,这带来了生活世界的中国化。
更多的文献关系、交流信息可以帮助确定写的是中国还是日本,但不是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有的地名永远也无法确定指的是哪里。
瑞溪周凤《江村图》
近水贫村家两三,翁翁相对作闲谈。
青衫朝士乞归日,先向图中认海南。[1]544
这是题画诗,海南是地名,只有确定海南在何处,才能了解诗歌写的是中国还是日本。五山文学中的海南有三:第一,中国的海南岛,希世灵彦《东坡戴笠图》:“胸次平生一险夷,不愁疏落海南涯。暮归潇洒黎村雨,笠子戴头应有诗。”[30]235第二,海南指中国浙江的普陀,普陀又称宝陀、补陀。海南,亦称南海,普陀为南海观世音菩萨现身之地。横川景三《题清水寺扇》:“清水招提天下稀,宝陀远自海南飞。”[31]第三,海南指日本畿内以南的海域附近,据《延喜式》记载海南为五畿七道之一,是纪伊、淡路、阿波、讃岐、伊予、土佐等六国的总称,相当于现在的四国、和歌山与淡路岛。天隐龙泽《招四州灵芝山严阳书记》:“海南留滞又秋风,丛社期君来策功。何意长安收复后,青山未起采芝翁。”[22]1170这里的长安是指京都,海南为日本的海南。瑞溪周凤的诗题《江村图》没有透露任何相关信息,又无诗序,这样诗句中的海南究竟是指日本的海南还是指中国的海南,变得异常困难。
此诗提供的唯一线索是青衫朝士,即朝廷的低层官员。唐代始以服色区别官级,主要有紫、朱、绿、青等四种。《宋史·舆服志》:“凡朝服谓之具服,公服从省,今谓之常服。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32]宋元丰年间(1078—1085)变更服制,公服只用三色,四品以上紫,六品以上绯,九品以上绿,取消了青色。青衫朝士见于阅读书目,典据是欧阳修《文忠集·镇阳读书》:“青衫缀朝士,面有数亩桑。不耐群儿嗤,束书归故乡。”[33]据此来看,画中画的似乎是中国朝官归乡的画面。
不过五山诗人也以“青衫朝士”来描写日本诗僧,青衫可以指僧侣的衣服,兰坡景茝《二月旦上堂》:“屈长松为监寺,夜合为维那,青衫副寺,五味子典座,檀木直岁也,其西序也。”[19]100副寺,佛教僧职,禅宗寺院东序六知事之一,掌钱财进出。青衫是指僧侣衣服,而不是朝廷官服。五山文学中的朝士也指朝廷官员,景徐周麟《山城州仁和寺安养谷荐覆寺化缘疏并序》:“寿永年中朝士某谪居摄州难波浦,梦神告之,当诣荐覆寺,而请祈焉。”[2]27不过朝士亦可以指京都官寺官僧,瑞溪周凤《叔衡玑西堂住丰后万寿诸山江湖二疏》:“文章小技且为辅教,佛法大事宁可安眠。上界真人何多,君独翩翩远去。当时朝士已少,世皆凛凛谁从,久哉草木知名。……同盟结社。”[34]此文写的是诗僧聚会于丰后禅寺同盟结社之事,“朝士已少”是指来自于京都官寺的诗僧不多。官寺的诗僧是官僧,有时代表幕府执行公务,称之为朝士亦无不可。显然根据“青衫朝士”仍然无法了解《江村图》的海南是哪里,但不妨碍汇集交流信息,也不妨碍生活世界的中国化,难以辨识是同名同趣的一种体现。
同名同趣始于同一姓名,后扩展用于同一地名。二者亦可兼用,并不矛盾,兼用也是一种扩展,可以进一步推进生活世界的中国化。牵合同一地名与同一姓氏,就会造成同名同事的效果,好像讲述的是中国故事。
瑞溪周凤《送人归金华》
昼衣冲雪返金华,缥缈赤松仙子家。
应是洞天春不老,凭君先问小桃花。[1]541
解读此诗首先想到的是友人回归中国,因为金华、赤松山在中国浙江。《浙江通志·金华府》记载:“赤松山:《万历金华府志》:在县北十五里,一名卧羊山,即黄初平叱石成羊处,其山往往白石错落,如群羊散牧。初平号赤松子,故山以是名。”[35]阅读书目《神仙传》的记载更为具体详细:“皇初平者,丹谿人也。年十五,而家使牧羊,有道士见其良谨,使将至金华山石室中四十余年,忽然不复念家。……初起往视,了不见羊,但见白石无数,还谓初平曰:‘山东无羊也。’初平曰:‘羊在耳,但兄自不见之。’初平便乃俱往看之,乃叱曰:‘羊起!’于是白石皆变为羊数万头。初起曰:‘弟独得神通如此,吾可学否?’初平曰:‘唯好道便得耳。’……易姓为赤,初平改字为赤松子。”[36]阅读书目《太平广记·神仙七》卷七亦载。金华赤松山是赤松子得道成仙之处,也是赤松子的家,因而送友人回中国似乎是正确的解读。
不过送别友人回中国不是不可能,只是相当稀见。最有可能的是回归日本的金华,有趣的是日本也有金华,即播磨国金华山法云寺,在兵库县赤穗郡上郡町苔绳,金华是法云寺山号金华山的简称,不是唐风地名,但不影响作为同一地名使用。日本的金华也有赤松山,是宝林寺的山号,宝林寺在今兵库县赤穂郡上郡町河野原。播磨亦有赤松家族,赤松家族归依佛门,仙子有时指称佛门弟子,因而赤松仙子可以指赤松家族。景徐周麟《散说》详细记述了赤松氏的来源:“播州居住大功德主道祖松,就于赤松山宝林禅寺宝所禅庵……谨按赤松氏家牒,昔者村上天皇,有王子曰具平亲王……亲王之嗣,为久我大臣,臣臣华胄,分为武家,有播磨权守家范者,始号赤松。……予尝览鄱阳马端临所着之《文献通考》,有日本部,载帝王纪、郡国志,及浮屠氏之入朝者,甚详焉。……所恨马端临,以有时之先后,未及记禅师之名矣。然而赤松氏所出之帝系,所据之国名,皆书在《通考》之中。而马公鄱人,与赤松氏,同地名,似不偶然。今引以为实录者,非诬焉。……今岁又何岁,白发重来,青山不改,松奇石怪,夹路排立,绕山腰以到寺门,曰赤松,曰金华。”[2]660-663景徐周林记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第一,赤松氏(あかまつうじ)是日本巨族,曾是播磨国(兵库县)佐用郡佐用庄为本贯的领主,室町时代播磨国守护。赤松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具平亲王,具平亲王(964—1009)是平安时代中期的皇族,第62代村上天皇第七皇子。具平亲王博学多才,诗歌、管弦、书法、医术、阴阳术等等无所不精,有《具平亲王集》《弘决外典钞》《书写山性空上人传》等。其后人久我大臣的后人又分为武家,镰仓初期得到九条家领佐用庄地头职之后,以西播磨为中心,组合了族群,占据了摄津国(大阪府、兵库县的一部分)沿岸,改族名为赤松氏。现今赤松氏人才辈出,著名的歌手、演员、学者等等活跃于日本社会。
第二,赤松、金华与播磨、鄱阳的文献关系。景徐周林以为多种巧合不是偶然,有其文献依据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和《神仙传》。以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为据,是因为中国鄱阳的马端临与日本播磨的王族“同地名”,鄱与播二字发音相通,可以通假,故可以认定鄱阳与播磨地名相同。“似不偶然”不是指马端临与赤松族存在渊源关系,而是指以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作为文献依据,为法云寺、宝林寺取金华山、赤松山的山号。这样就出现了很多巧合,巧合是根据《文献通考》等文献制造出来的。这看起来十分牵强,但完全符合同名同趣的惯例,景徐周林的看法不可轻易否定。
最后再回到诗题,送友人回金华究竟是回日本的金华,还是中国的金华,仍然无法确定。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过文献调查,可以看到五山诗僧制造了更多的交流,也要求读者想到更多的交流信息,这就实现了同名同趣的意义。希世灵彦的《寄金华故人诗叙》也记述了中日金华、赤松的关系,论说了相同地名的意义:
婺即婺州,是中国的古州名,即今浙江金华。希世灵彦以为地名相同的地方不少,同一地名分为两类:一是名同事异。杭州的仁和与京都的仁和就属于此类。二是名同事同。金华山、赤松山与赤松氏就是此类。金华山、赤松山是直接移用中国的地名,赤松氏也是移用了中国仙人的名字,自然就会出现名同事同。如果没有刻意制造,就不会出现如此丰富的巧合。瑞溪周凤的《送人归金华》没有直接牵合日本与中国的同一地名,但其背后存在文献交流与生活世界的交流,景徐周麟、希世灵彦的两篇文章明确记述了交流事实。制造同名同趣,其实也是制造生活世界的中国化。
五山诗人没有满足于牵合同一地名与同一姓氏,还在同名同趣的基础上还加入了中日相同的生活细节。
这首诗歌与中国相同的地名有二,一是相国寺,一是东京。此诗也没有直接牵合日本的东京相国寺与宋代东京相国寺。日本东京、相国寺的地名也不是直接来自于中国:第一,日本京都相国寺是五山官寺的第二位禅寺,也是五山文学的中心,位于京都市上京区今出川通乌丸,正式名称为万年山相国承天禅寺,山号万年山。1383年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奉后小松天皇勅命创建,幕府将军又是左大臣,相当于相国、宰相,故将军所建禅寺名为相国寺。第二,东京指京都,这一唐风地名源于洛阳。唐代洛阳为东京,长安为西京。洛阳是京都的唐风地名,东京是京都唐风地名的唐风地名。东京的汉字与现在日本首都的东京相同,但二者的读音并不相同,京都唐风别称的东京是とうけい,现今首都的东京是とうきょう,不同的发音表明有不同的来源。
京都相国寺(图源:www.shokoku-ji.jp/about/)
中国最为闻名的东京相国寺,是北宋首都东京开封的相国寺。北宋东京相国寺与日本东京相国寺只是名称相同,但背后仍然存在北宋东京相国寺的影子,因而必然牵合同一寺名。横川景三《同人尽七拈香佛事 此日雷雨》:“赠东京慧林院,设预修会,其弟正甫藏主,一一行法事,以春资命也。……东坡北归至毗陵不起,太学生裒钱于东京慧林饭僧,苏黄门撰东坡墓志,首载之。”[37]正甫即五山诗僧汝雪法叔,预修会的东京慧林院是指日本京都相国寺的慧林院,裒钱饭僧的东京慧林院是指宋代汴京大相国寺的慧林院,中日相国寺都有慧林院,这显然不是偶合,是五山诗人刻意制造的寺院名称。横川的题注记载的生活细节“纸烛一寸”,这是指烧去纸烛一寸的时间里,横川作了三首诗歌。中国也有相同的生活细节。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刻烛击钵》:“竟陵王夜集赋诗,约四韵刻烛一寸。文琰曰:‘何难之有。’乃与江拱共击钵立韵,响绝而诗成。”[12]649-650生活细节也是形成生活世界共同体的重要原因。
五山诗人同名同趣的方法制造了无数交流关系,这是比较文学文献学的注释应当注出的内容,是比较文学文献学与古典文献学的不同之处。同名同趣带来生活世界中国化,因此容易认为五山文学是中国文学的延伸。但同名同趣不会改变日本生活世界的本色,中国文学也没有通过仿造他国地名创造交流关系,这些五山文学的独有特征表明不是中国文学的延伸。
注
①明代文人张楷(1399—1460)字式之,号介庵,宁波府慈溪人。永乐二十二年(1424)进士,任江西道监察御史等等,曾使朝鲜、日本。有《和唐音》与《介庵集》《归田录》等。
说明:本文原载于《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24年第4期。感谢张哲俊教授授权发布,转载请标明原出处。
编辑 | 方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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