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丨凭什么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妈不可以写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诗人的诗?

文摘   2024-08-20 20:54   浙江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胡续冬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她叼着玉米壳卷的土烟,把厚厚的一本诗集

砸给我,说:“看看老娘我写的诗。”

这是真的,我学生若泽的母亲

胸前两团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满肚子的啤酒

像大西洋一样汹涌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把我拎起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写诗。

她满口“鸡巴”向我致意,张开棕榈大手

揉我的脸,伸出大麻舌头舔我惊慌的耳朵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写诗。所有的人,包括

她的儿子若泽和儿媳吉赛莉,都说她是

老花痴,没有人告诉我她写诗。若泽说:

“放下我的老师吧,我亲爱的老花痴。”

她就撂下了我,继续口吐“鸡巴”,去拎

另外的小鸡。我看着她酒后依然魁梧得

能把一头雄牛撞死的背影,怎么都不会想到

她也写诗。就是在今天,在安娜·保拉大妈

格外安静的今天,我也想不到她写诗。

我跟着若泽走进家门,侧目瞥见

她四仰八叉躺在泳池旁边抽烟的时候,想不到

她写诗;我在客厅里撞见一个梳着

鲍勃·马力辫子的肌肉男,吉赛莉告诉我那是她婆婆

昨晚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更是打死都没想到

每天都有肌肉男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千真万确,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凭什么

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妈不可以写

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诗人的诗?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安娜·保拉大妈的诗集。没错,安娜·保拉大妈

的确写诗。但她不写肥胖的诗、酒精的诗、

大麻的诗、鸡巴的诗和肌肉男的肌肉之诗。

在一首名为《诗歌中的三秒钟的寂静》的诗里,

她写道:“在一首诗中给我三秒钟的寂静,

我就能在其中写出满天的乌云。”


 


胡续冬简介:
本名胡旭东,1974年生于重庆,后迁居至湖北。2021年8月22日,逝于北京。
1991-2002年间求学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和西方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博士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亦曾在巴西国立巴西利亚大学和巴伊亚州立大学、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和维戈大学、台湾中央大学等境外学府客座讲学。
大学期间开始写作,兼事诗歌翻译和诗歌批评。著有《水边书》、《风之乳》、《爱在瘟疫蔓延时》、《日历之力》、《终身卧底》、《旅行/诗》、《片片诗》、《白猫脱脱迷失》等诗集,以及《花与恶心:安德拉德诗选》、《我已决定溶解自己:哈维尔·贝略诗选》等译诗集,另有《浮生胡言》、《胡吃乱想》、《去他的巴西》等随笔集出版。
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珠江诗歌十年大奖等民间诗歌奖项,参加过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IWP)、西班牙科尔多瓦国际诗歌节(Cosmopoética)、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亚北欧诗歌节、英法诗歌节、西班牙圣西蒙岛国际诗歌翻译工作坊、太平洋诗歌节、澳门国际文学节等活动。



赵思运:“很口语”,又“很意象”


胡续冬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是一首冒犯之诗,是对既有诗歌体式和诗人角色的挑战。

“长成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好诗人?”一提到“诗”,人们往往先入为主地认为诗应该充满诗情画意、想象丰富,情感充沛,最好再来点儿人生哲理。同样,一提到“诗人”形象,人们总是幻化出很多美好的成语:风度飘飘、仪态端庄、多愁善感、闲云野鹤……有的时候,连鲁迅先生都成了“唯美主义者”,他说过:“世间实在还有写不进小说里去的人。倘写进去,而又逼真,这小说便毁坏。……譬如画家,他画蛇,画鳄鱼,画龟,画果子壳,画字纸篓,画垃圾堆,但没有谁画毛毛虫,画癞头疮、画鼻涕、画大便,就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胸前两团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满肚子的啤酒/像大西洋一样汹涌”的安娜·保拉大妈,以满口“鸡巴”向人致意的老花痴安娜·保拉大妈,“魁梧得/能把一头雄牛撞死的”安娜·保拉大妈,“四仰八叉躺在泳池旁边抽烟”的安娜·保拉大妈,“每天都有肌肉男”陪伴的安娜·保拉大妈,当然不符合我们心目中既定的“诗人”形象。我们心目中的诗的概念是经过修剪过的,心目中的“诗人”也是经过修饰过的。

于是,我想起了高中时的一幕场景。我正在厕所里蹲坑,一位同学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钟,满脸疑惑地说:“赵思运你学习这么好,诗写得这么漂亮,竟然也跟我们一样,要天天拉屎?!”殊不知,精通诗韵又清高至极的林黛玉也要蹲坑的,这是常识。但是,我们太善于忘记“常识”,太善于将丰富芜杂的生活提纯。“提纯”其实是艺术的大忌。按照惯常的概念,安娜·保拉大妈的形象与“诗人”形象之间的张力太大了。但是,她的确是诗人。诗人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纯然天使”,而是活在世俗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胡续冬禁不住质问:“凭什么/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妈不可以写/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诗人的诗?”

这首诗以幽默笔法,击毁了已经完全格式化、定型化了的诗人形象,告诉我们一个常识:安娜·保拉大妈虽然诗歌写得“很意象”,但应该允许她长得“很口语”。



选自《特区文学》2019年第1期《新经典导读》:胡续东《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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